中秋这一夜, 众人合坐一桌,温承允也跟着上桌,美滋滋的等二哥将美味佳肴一道道做好, 一行美貌侍子接连的端上桌子。

  等紫檀大圆桌上碗盏放满了,温玉白见馨儿等人都是垂涎欲滴的样子, 便笑着说:“劳烦你们帮忙, 厨房里我还留了一份儿,委屈你们就在那儿吃上一顿团圆饭罢?”

  另一个侍女忙不迭拿了块月饼在手里, 笑盈盈说:“厨房这么大,我们就凑在矮桌前吃, 想用什么伸手就是,方便极了,谈不上委屈!”

  等温玉白坐下,他已经准备好了一肚子的托词, 解释自己如何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深闺小哥儿, 变成如今这般十八班武艺样样精通的厉害人物,谁知温益然竟是一字未问,紧锁的眉宇也舒展开, 像是想通了什么事,端起酒杯提酒,率先畅快地一饮而尽。

  温承允见他们喝的快活,瓷白的酒盏盛着胭脂淡红的酒,散着极浓郁的果子香, 闻着跟甜水儿似的, 便也想尝一尝。

  正巧温玉白去更衣, 温承允以为席间再没人管他, 小手便悄悄的往旁边摸。

  他刚摸到温玉白满杯的酒杯, 跟小松鼠囤粮般的往自己这边挪,眼看着就要得逞,手腕却被风如故的手按住了。

  小家伙一怔,抬头眼巴巴地看着风如故。风如故冲他笑着摇头,解释说:“虽是用樱桃、蜂蜜酿的果子酒,但底子却是上好的金泉酒,既醇又烈,你还不到年纪喝。”

  温承允望向风如故清澈明净的目光,脸上顿时微微一红。

  风如故这些日子没少受温玉白的戏弄,没人时“嫂子”前“嫂子”后的,他数度红了脸,心里却挺受用。

  他也把温玉白和温承允两兄弟当成弟弟一样照顾,见温承允有些怔怔的,便将手边的一壶果子露提了过来,亲手给温承允倒上。

  “除了没掺酒,这果子露的做法一样,很好喝的,你试一试。”

  风如故不笑只是清秀,一笑起来唇边似带着夏日的明媚绮丽,和果子酒一样的醉人。

  温承允满足的品着果子露,等温玉白回来,见他脸上仍是红彤彤的,忙点着他面颊问:“你偷酒喝了?小孩子家不能喝酒的。”

  温承允还没来得及辩解,风如故先帮他答道:“没有。大概是这屋子太热了,他喝的是果子露。”

  温承允又扭头朝风如故看去,见风如故眉眼微弯,笑意温柔。

  他抿唇也笑,一种心意相通的喜悦浅浅弥漫。

  这一晚众人都很尽兴,等到夜深人静,席面撤去,只听夜风吹过林梢的飒飒声,洞开的窗前,月色如水,温益然和宋洛臻对面而坐,温益然给宋洛臻倒了茶,两人都目光明朗,并无睡意。

  “洛公子,你曾说过可以帮我,这话我可以视为承诺?你又为何要帮罪臣之子?”

  宋洛臻从容地端起茶盏,以茶盖拂去浮沫,水色薄唇轻啜一口,说:“十年前,温宰相还是户部侍郎,北地战火又起,西南又因水灾河道崩坏,中原的粮食难以运到。两处告急,朝廷其他官员畏畏缩缩,只有温侍郎亲自请命,雷厉风行将北地一路的粮道官全整治一遍,贪墨军饷的通通人头落地。”

  “北地军粮原就消耗巨大。为了重修河堤,朝廷放开粮仓,又花出去一笔,等到了西南再无余粮可赈灾。温侍郎竟想出了一招妙计。”

  宋洛臻说的是温之航旧事。

  温益然十年前还是个半大孩子,他又尚未入仕为官,温之航又是老派的作风,回了家除了检查温益然的功课,并不多和他谈论朝堂时政,宋洛臻说的事,温益然竟从没听过。

  他一面暗暗纳闷,宋洛臻面容并不比自己大,为何朝堂旧事信手拈来,一面又迫不及待的催促他多说些。

  “是什么妙招?”

  宋洛臻微微一笑,说:“温侍郎当时已经是朝廷的二品大员,粮仓空空,他也变不出粮食来,于是他请了一道圣旨,亲自往西南郡看一看。这一路上,沿途的各府县衙门、郡县上的名门望族,都一一置办酒席、准备了名贵礼物接待温侍郎。而温侍郎则是来者不拒,将东西都笑纳下来。”

  温益然皱眉。

  他虽知道朝中的官员到地方上接受“孝敬”是寻常事,若不接下各种“孝敬”,反倒会让一路的官员都惴惴不安,担忧是否得罪了上峰。

  但温府世家出身,又是清贵家族,温之航的脾气便有些清高,温益然一想到温之航和那些庸俗不堪的官吏一样贪婪,心里便不是滋味。

  宋洛臻看出他的心事,缓缓说:“等离开一地,温侍郎便将那些礼物都摆放整体,再将那些名绅望族都叫来,将他们私库粮仓里的粮食数量报出来,客客气气的请他们帮忙,因为温侍郎想用古董字画、宝石玉器换粮食。”

  温益然这才明白父亲昔日的苦心,他哭笑不得地说:“爹……是有些聪明才智的,也喜欢戏弄人。他这是无本万利,劫富济贫啊。”

  宋洛臻感叹:“不错,温侍郎的善行让无数百姓免于饿死,但他在官场上这样行事,却得罪了不少人。而我一向佩服温宰相,可惜却没能救他性命,这始终是我的一桩憾事。”

  说着,他秀丽的面容冷淡下来,声音冷而沉,温益然反倒拍肩安慰他:“你只是顾北骁将军身边的幕僚,两年前顾将军也只刚当上前锋将军……”

  他幽幽看向庭中月,回想起父亲临死前说的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父亲一生呕心沥血,皇帝却下旨杀了他……你区区一个幕僚,难道能够动摇圣上的心意?”说到这里,温益然浑身上下都涌出一股虚乏无力。

  宋洛臻只垂下长睫,唇上一点血色褪尽。

  温府里的人被温之航保护得很好,当年,怕是并不知道温之航锋芒过露,虽位极人臣,但也得罪了不少人。

  但他佩服温之航多年宦海历练仍不改一片冰心,若他知道温之航获罪,一定会设法营救。

  只可惜,他当时被一杯毒酒撂倒,缠绵病榻呕血不止,一条腿已经跨进了地府的门里。

  顾北骁急疯了,要将端王府上下人等悉数杀光,他愤怒道:“端王府早就被渗成了筛子,这里头不知多少外人的心腹,你堂堂一个端王爷,锦绣繁华堆里头,却被人下了毒!我不能再任凭他们为所欲为,他们胆敢伤害皇族血脉,就要付出剥皮抽筋的代价!”

  宋洛臻只命他不得妄动,顾北骁急的团团转,怄得连连捶墙。

  “把这一批眼线拔除又如何?”宋洛臻淡淡说,透着几分厌弃:“难道他们不会再送一波人来,把我的王府继续填满?我只是不明白,已经下过毒……为何要再来?”

  顾北骁沉痛地看他,活像看一缕鬼魂。

  数年前,宋洛臻也是这样呕血不止,险些丧命,给他下毒的是他极信任的人,中毒后他甚至不想服用解药,不如这样去了,一了百了。

  宋洛臻好了后,他曾经的锋芒毕露为之巨变,整个人孤僻沉郁,不再于皇家猎场上一展身手,也不再结交才子文人,诗赋亦不再四处流传。

  就像是一抹旧日的残影,渐渐的消匿踪迹。

  韬光养晦到了这个地步,竟还有人要害他,为什么?

  顾北骁连连叹气,最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每日亲自尝宋洛臻需入口的药,带着和他出生入死的一帮下属照料宋洛臻。

  等宋洛臻身子好转,他才知道温之航的遭遇,马车驶到昔日车如流水的宰相府,白玉狮子已一倒一残,朱门半开,冬日的雪花儿卷飞,府里已寥无人迹,衰草含烟。

  温益然灰心说:“咳,仔细想想,两年前你没有办法,两年后,你又能有什么好法子?罢了……”

  宋洛臻轻咳一声,问:“你觉得无法帮温宰相洗脱罪名,所以才干脆掳走整个唐家村的人,因为你已发现了唐家村附近有一个铁矿宝藏,打算铸造兵器,意图——”

  他声音极轻,但每一字每一句都像犀利的刀锋,割得温益然心惊肉跳。

  “你——怎么知道?”

  “我和小白一起发现的。”宋洛臻淡淡说:“他只想到了打制犁耙农具,铁锅铁铲,但我却立刻猜到,上好的精铁能够打造出铠甲兵器。”

  温益然手背上青筋直绽,谋反是要诛灭九族的重罪。温家在京师的旁支仍在,宋洛臻若将他的事情禀报朝廷,数百口温家人的脑袋都要滚滚落地。

  宋洛臻却拍了拍他的手背,说:“不必担忧,我说过,我会帮你。”

  温益然按捺下杀意,盯着宋洛臻。

  “我说过,知情不报,与尔同罪。”

  宋洛臻和他又聊了一个时辰,将事情剖开谈得透彻,温益然才终于点头:“好,我听你的,继续当卫旭。你既要往西南郡走,那小白和承允得留下,他俩是小哥儿跟着多有不便,又是我弟弟,我要留在身边好好照顾。”

  宋洛臻点头说:“你们兄弟能重逢,自然要好好团聚。若有机缘,我和小白也自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