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津安双眼赤红, 浑若未觉手心剧痛,只顾盯着温玉白。

  只可惜店小二惊呼,乃至于叫人送上药膏和巾帕裹伤, 整个过程温玉白明明侧一侧头便能看见邱津安,他却始终没有回头。

  其实温玉白没料着宋洛臻会下楼, 饭菜是按照他和温承允的胃口点的, 温承允小朋友一顿饭吃的是食不知味,但他和宋洛臻都很镇定, 一筷子接一筷子吃的是津津有味,结果吃到碗碟干净, 温玉白颇有点意犹未尽。

  简单说,没吃饱。

  他又叫来店小二,要了一碗虾仁银丝面。连店小二都佩服他的好胃口,身后有个男人含情带怨的盯着他, 他竟还吃得下!

  等面上来了, 温玉白故意娇羞地朝宋洛臻送去眼波,笑说:“我可吃不下这么大一碗面,你们帮我分担一些。”

  他看上去镇定自若, 其实背脊上始终在冒冷汗。

  宋洛臻垂下长睫,一匝密不透风的阴影划出清冽优雅的弧线,温玉白绕了一大筷子面条夹进他碗里,他也没做声。

  若是顾北骁在场,恐怕要大惊小怪起来。

  公子爷有极重的洁癖, 衣衫染尘便要脱去;他用过的东西, 不要了哪怕砸碎了烧成灰, 也不会给别人使用;行军途中, 宋洛臻一向厌恶风尘腌臜之气, 鲜少在军中用膳。为此,他用惯了的太医给制的一味药,每日含服两粒,只饮清水也能撑三五个月。

  武泰德曾震惊吐槽:“将军,您这位公子爷竟没把他自个儿生生的饿死,真是佛祖保佑。”

  温玉白用自己的筷子给宋洛臻夹面条,他竟安然吃了下去,真是离奇古怪。

  温玉白哪儿知道这些琐事,他又给温承允添了一筷子面条,自个儿捧着面碗美滋滋的喝起汤来。

  邱津安唇边含笑,笑得店小二是胆战心惊,这位爷莫非把自己气疯魔了?

  他浅笑到最后,竟是哈哈大笑,哑着嗓子说:“我也要住店,就住在他们隔壁!”

  店小二慌了手脚,当着男人的面挖墙脚,硬生生往人头上扣绿头巾,这一不小心要闹出人命官司的!

  但邱津安旋即抛出一只沉甸甸的金元宝,扯着唇角冷笑:“够不够住上房?”

  原本坐在柜台后头看热闹的店老板火急火燎的冲了出来,生怕店小二把这尊撒金子的大佛得罪了,亲自把邱津安送上二楼,给他安排的房间,恰是温玉白和宋洛臻隔壁!

  回了自个儿屋子,温玉白顿时把小脸一垮,生起闷气来。

  他是看出来了,邱津安并不想揭穿温玉白的身份,砍掉他可怜的脑袋瓜子。但他隔了一年才想起来扮情圣,这是打算给谁看啊?

  温承允乖巧地爬到温玉白背后,跪坐在床上给他捶背顺气。

  “二哥,老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看邱大哥是知道错了,你要不要和他谈一谈?”

  温承允惦记着回京城。

  六七月的天气,金陵城笼罩着一层柔媚的淡桃嫩柳色,玄武湖碧波如浪,绿荷铺天盖地,他还记得温府的女眷小哥儿们夏日最喜欢坐上画舫,在凉风习习中赏月赏花赏水中的游鱼儿。

  也不知温府如今是何光景,他还能不能踏上回家的路。

  温承允觑见邱津安悔恨的脸,心里便生妄念,若他愿意出面帮爹翻案,恢复温家昔日的荣光该多好啊!

  “晚了。”温玉白按住小家伙的手,说:“这么晚了,你别给我捶背,咱们赶紧睡罢。”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但邱津安飞得太快了些,他悔悟得太晚了些。在他郎心如铁的时候,他真正的心上人,温府的二公子温玉白早就已经死在冬日里。

  温玉白没想到,第二日他一大早就起床,想找宋洛臻商量接下来的行程,一推门就看见邱津安笔直的站在门口,把他吓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初哥儿。”邱津安唤起温玉白的乳名,面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让我进屋和你说话罢。”

  温玉白忙将双手一挡,说:“你不方便进来!”

  “为何不方便?”邱津安目光犀利,已经将不大的屋子看了个遍。

  “你……和那男人并没有同屋而眠。”他心里始终有期待,怀疑温玉白只是扯了个男人当挡箭牌糊弄他。

  要知邱津安乃京城有名的才子,又是国公府的嫡长子,世子位惹来无数艳羡,骑马斜桥,无数粉黛芳心暗许。

  他这样的人物,也只有第一美人配得上。而第一美人,本就该嫁给他才不枉此生。

  温玉白没想到一时不察,竟露出偌大的幌子出来,他暂时没甚言语好分辨,便垂下头。

  邱津安再见那一抹柔粉的细颈,和极柔和精致的下颌,心头激荡,将一根镶珠嵌宝的发簪拔了出来,忘情地朝温玉白乌油油又光秃秃的发髻上插去。

  “我并不想将祖传的玉簪玉环要回去,奈何亲命难违。”邱津安解释:“你将我国公府的祖传之物掷还给我,我便发誓,要再送你更贵重的发簪补偿。”

  他手中的发簪确实极其精美,随着他急切的动作,红宝石流苏簌簌而动。

  温玉白却警觉地后退一步,闪了过去。

  “我说过,我不认识你,我是有夫君的人了,请你自重。”

  邱津安原以为温玉白又是说瞎话唬他,谁知温玉白却将自个儿房门一合,灵巧地矮身从他手臂下方窜出去,直奔向宋洛臻的身边。

  “夫君,你去哪里了呀?”他将脑袋搁在宋洛臻的手臂上,还撒娇般来回蹭了蹭,一面蹭,一面担心宋洛臻把他推开。

  好在宋洛臻并没什么表情,戴着面具的脸依旧平板无奇,只说:“我给你买了样礼物。”

  “啊!什么礼物啊?”温玉白双手交握,扣在心口,身子跟扭股糖似的扭来扭去,撒娇撒得他自己都抖落鸡皮疙瘩。

  宋洛臻依旧很镇定,驮着他下楼。

  在宋洛臻骑的白马旁,缚了一匹新马驹,通身枣红毛,身长和四蹄都比白马短小一节,睫毛极长,一双温柔的大眼睛望向温玉白。

  枣红马连马鞍都是用极柔软的羊皮特制的,底下还均匀的塞了些棉花。

  宋洛臻道:“你不会骑马,就用这一匹小些的母马练练。”

  温玉白喜出望外。要知道古代拥有一匹好马,不啻于现代社会拥有一辆法拉利。

  他身上银子够使,但并不懂挑选马匹,而眼前的马,一看就是匹跑得快的好马!

  “多谢多谢,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邱津安追在他们后面,见温玉白满面红光,一双秋水眸子只顾着看宋洛臻——这男人相貌实在不堪,他真不明白,温玉白是眼瞎了,还是真的丧失记忆,竟被这种男人哄骗上钩!

  “我特别喜欢你送我的礼物!”

  邱津安手指攥紧,簪尖已刺入掌心,将还没好的肌肤再次刺得鲜血淋漓。

  他手中的簪子,是遍寻各地的名品珠宝,请京城最有名的首饰匠人费时打造,一根簪子可值千金。

  温玉白却看不上,只稀罕那匹破马!

  而温玉白已经在宋洛臻单臂搀扶下,轻盈的翻身上马,这马儿的高度极合适,比他坐在高大的白马上舒服多了,温玉白喜悦地将双足塞进脚蹬子里,又接过辔绳,小心地对着马耳朵说:“你可以走了。”

  也不知听错了没,温玉白像是听见宋洛臻笑了一声,声音很轻。

  他自己也解开白马的缰绳,骑上马背,一手扶了扶枣红马的脑袋,说:“你学着我的样子,双足夹紧马腹,驾!”

  温玉白有样学样,那马儿果然快步跑了起来,他追着宋洛臻的白马飞奔出去,在宽阔的官道上一路疾驰。

  自个儿骑马,真比看F1赛车有劲多了!

  温玉白哈哈笑起来,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两人骑到小湖边,湖面如碎金撒箔,光芒点点,风吹得人心头松快,温玉白看向宋洛臻,心想他虽被面具遮挡住真容,但一双眼仍秀美绝伦,身上贵气逼人。

  帅啊。

  温玉白笑容清浅,眸光却爱慕缱绻,只是他自个儿也没发现。

  宋洛臻偏头看他,虽不出一言,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了起来。

  落日余晖同时洒在两人脸上,于湖面波光绘成了一色。

  这一晚,温玉白带着温承允,和宋洛臻踏月出发。

  宋洛臻说他要去南边,正合自己占卜卦象上的结果。

  兄长温益然,气息尚存,方向南。

  他们有心甩开邱津安,但哒哒的马蹄声还是惊醒了金陵才子。

  夜色中,邱津安猝然推开窗,半身探出来,似绝望似癫狂地盯着温玉白,嘶声道:“初哥儿,你当真不肯原谅我么?”

  温玉白勒马回头,极亮的月色照进他澄澈明媚的眼睛。

  “你的初哥儿已经死了。”

  他以最甜美的嗓音说出最冷酷的事实。

  “你对他若真有怜惜之心,就彻彻底底的忘记他罢,别再纠缠不清,令死去的魂灵不得安宁。若你真想忏悔,他的生辰死忌,便用水酒清香祭拜一二。你的大好年华,大可重聘婵娟,花前月下,琴瑟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