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迟来的春光流转在边塞小城,今年的春琳城和往年有些微的区别。

  往常或种满了庄稼、或因北狄入侵而荒废的田地一片绿油油的,翠绿细长的叶片中夹着一颗颗小灯笼般火红如焰的果实。

  周寡妇正在自家的田埂里忙活着,她大女儿还不到豆蔻年纪,已经很懂事了,满头乌发用一块绯红的布挽着,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挽着竹篮子给娘亲送饭。

  隔壁田埂上的邻居见状,友善地打招呼:“初娘看着精神多了,脸上也有红晕了,开春后越发的像个大姑娘了!”

  初娘羞答答的行了福礼,小弟口齿伶俐地说:“我姐吃了平安药铺的补药,身体已经好多了。”

  “白小哥也给你们家送药了?哎我家老母亲的风湿病啊,也多亏了他送药!他真是个善心人!”

  温玉白从周寡妇身上看出春琳城深受北狄侵扰之苦,这片土地原本十分肥沃,种出来的果实却不能由他们自己享用,不少人家猫冬猫得缺衣少粮,天气一暖和,都愁容满面的出来,巴巴儿的找来年的活路。

  这些家庭里的男丁若在,日子再苦还能熬下去,若男人死了,光凭孤儿寡妇的劳动力根本撑不住,每一户都灌满了黄连苦水,听得温玉白心里难受。

  每一户愿意改种辣椒的,温玉白都借他们些银子暂度难关。他们家里若有人生病,温玉白还抽空上门看诊,帮他们买头三帖药。

  许老板见温玉白自立门户后,还不忘给平安药铺拉生意,也慷慨承诺,只要是温玉白介绍的客人上门,他永远让利一成,让他们能买到最便宜的药材。

  正因如此,邻居一夸白小哥,周遭的人都有共鸣,纷纷开口称赞起温玉白。

  温玉白正在辛味居里教新来的小哥儿制作豆瓣酱,并不知道自个儿的名字被念叨了百八十回。

  “不管是火锅底料,还是别的川菜,其实精髓就在这豆瓣酱里。”

  温玉白当年离开天府之都,临走前行李箱装满了各种调味佐料,大包的鹃城豆瓣酱、当地最地道的青椒、花椒,回去后他果然一比一复刻出川菜鲜、香、麻、辣的精魂,吃起来巴适得板。

  厨子辛二小哥儿已经把红辣椒洗的干干净净,用簸箕端出去暴晒一整天,端回案板上红彤彤的一片。

  霉豆瓣也在温玉白的指导下提前做好了。

  这是温玉白头一次接触小哥儿,辛二和自己一样身量不高,面子一点儿胡渣子也见不着,相貌也是偏女子一般秀气,胸前微鼓,却远不如女子那般波涛汹涌,其余的倒是和普通男子别无二致。

  其实温玉白在现代社会也有一米八左右,但穿过来之后,个子就缩水了,相貌虽是没变,但肌肤却白了几个度,跟开了美颜滤镜似的。

  没动手前,辛二小哥儿心里忐忑,因为温玉白的手艺极好,他担心自个儿跟不上。

  辛家老爹重男轻女,他虽是小哥儿,却也和女儿没什么两样。他娘拼命生了七个孩子,四个女儿、三个小哥儿,拼到第八个连命都送掉了,也没生出一个男孩。

  他娘过世后,辛家老爹根本不把七个孩子当自家后代,又没钱续弦,每日打散工挣了钱就买酒喝,喝多了再赌钱,还没等七个孩子长大便留下一屁股债见阎王爷了。

  辛小哥儿排行老二,老爹在世时天天长吁短叹,说生了一堆女儿、小哥儿顶个球用,听得他耳朵起茧。

  亲爹死后,他们几个年纪大的兄妹们为了养活弟弟妹妹,能找的活儿都找遍了,辛二在厨艺上有些天分,刀功极漂亮,一盏茶功夫能用白萝卜雕出水灵灵的玫瑰花,胖嘟嘟的小兔子,白老板便把他收了下来,说要将自个儿的厨艺悉数教给他。

  辛大初闻此事,不肯让辛二去辛味居。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白老板一个年轻男人,为何不选男厨子?我怕你去了他对你做不好的事情。”

  辛二被大姐吓得六神无主。但家里头眼看断粮了,辛大姐也没找到别的门路。

  次日辛大姐回家,兴冲冲告诉辛二,“你可以去辛味居了。我打听过了,那店主有断袖龙阳之好,这我就放心了,你是安全的!”

  辛二怀揣着不安去了辛味居。

  没多久他便定下心来,白店主生的白皙秀美,脾气好的没话说,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可从白店主倾囊教授霉豆腐来看,他是一点不藏私的。更何况,辛二本就是小哥儿,白店主虽隐藏极好,但他还是看出了白店主其实也是一个小哥儿。细想之下,他也明白,若是让别人知道白店主是个小哥儿,恐怕会徒惹不少麻烦,是以,他便当作不知,只是和白店主接触起来,也不再避讳。

  “你把白酒倒进霉豆瓣里搅拌均匀,这一道工序,白酒必须选上好的,不可选下品如烧刀子,提香都靠它了。”

  “再倒酱油,搅匀后放着发酵。”

  温玉白一面指导,一面专研最近刚制作出来的塔罗牌,虽说温玉白不信这些,但温承允最近却频频提及自家大哥,温家获罪后,只有温之航被问斩处死,大哥温益然则被流放到西南郡。

  来镇北关的路上,原主曾用一枚上乘玉佩悄悄贿赂押运的官员,请他们帮忙查一查温益然的下落。没多久,那人告诉原主,温益然死在了去西南郡的路上。

  温玉白不想将残酷的事实告诉温承允,于是便想出了制作塔罗牌用来占卜,原意是为了哄温承允,却不曾想,他随手占卜温益然的去向,占卜结果竟显示他还活着,并且就在南边。

  真是咄咄怪事,这种占卜结果,必然是糊弄人的,但他又心怀希翼,于是便想多腾些时间深入研究一下。

  把豆瓣酱的活计忙完,晚高峰又到了,辛二殷勤地说:“店主你歇着罢,送隔壁的饭菜我来掌勺如何?”

  “不了,隔壁的饭菜还是我来做。”

  温玉白和辛二说话声不大不小,恰好能透过墙,让坐在凉亭里的宋洛臻听得清清楚楚,他垂着眼,似是专注看手里的兵书,紫藤叶低垂,斑驳的光影打在宋洛臻的脸上,让他微扬的凤眼更显森冷。

  但温玉白的话在他冰湖般的心里还是泛起一丝涟漪,宋洛臻确实期待着温玉白每日变着花样送过来的食物。

  他们交谈不多。

  但对方制作的每一道菜都透着用心,没用一点可能伤害到他身体的食材。就如一封封精心烹饪的可食用书信,见字如见心。

  其实,那扮男子的小哥儿,对自己是有心的罢?

  见识过宫闱惊变,为了利益、处于权力漩涡的人将亲情、爱情悉数淬炼成杀人利器,宋洛臻对于人世间的情情爱爱已无兴趣。若那小哥儿对自己当真有意,他也只能让对方失望而归了。

  他这一生并不想娶妻生子,不如孑孓一身,将来走的清静自在。

  但,若他当真非自己不可,或许……宋洛臻水色薄唇抿紧,却突然听见隔壁辛二说:“好罢,白店主你自己做罢——其实,你是真心爱慕隔壁那位白衣公子吧?”

  宋洛臻细听。

  “不不不……”温玉白一叠声否认,两手也连连摇摆,“你可千万别误会了。这谣言传得够广了,我真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辛二噗嗤一笑,“黄河里多少泥沙,跳进去当然洗不清啊。”

  “哎……”温玉白苦笑,“那位公子长得确实好看,可这世上两条腿、长得好看的男人何其多,难不成我见一个爱一个?我再说一次,我完全没有染指他的兴趣,只是看在孤山先生的面子上,想多照顾照顾他府上的客人罢了!”别让清冷孤傲的洛臻公子再受小道绯闻的影响了,他那样的孤鹤,就该遗世独立着。

  宋洛臻的唇冻结成一条板正直线。

  今日隔壁送过来的饭菜,似乎心意不足,没那么香了。

  —

  连番受挫后,胡远松病了。

  一连几日头疼欲裂,连店铺都不想去,账本也不想看。

  直到镇北军那边递过来消息,说原大将军的女眷想要些上好的笺纸笔墨。

  胡善堂能常年在春琳城横着走,是因为背靠着镇北军这座巍峨大山。

  他忙忙打起精神,挑了些洒金笺、桃花笺和水仙笺,又选了几只上等的好笔,一方湖州墨,用雕花盒子好生装裹了,亲自往镇北军营去。

  胡远松在胡家是老祖宗,去了军营立刻变成笑口常开的孙子,袖袋里装了好些碎银,一小叠银票,从小兵卒子到管事的兵大爷一一殷勤上供。

  兵大爷将银票心满意足地收好,小声提点胡远松:“原大将军最近宠爱的女人有点来头,你小心些伺候,她脾气不小。”

  胡远松一面应着,一面朝大帐走去。

  侍卫们打起帐帘,都快到夏天了,帐子里一股暖风朝胡远松扑了过来,他定睛一看,原大帅从上回伤着后,果然没有大好,鹰眼耷拉着,面色蜡黄无光。

  在原大将军身边半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她一膝屈跪在榻上,两只细白柔夷帮将军按摩着,听见声音,女人朝胡远松看了过来。

  她果然生的媚态十足,狐狸眼勾人,唇角生了颗小痣,不笑也像是笑吟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