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气氛仿佛一触即发。
穆云间看了看萧钦时, 又转脸——
一只冰凉的手扶在了他的脸侧,挡住了他望向其余众人的视线。
“不要听他们说话。”萧钦时轻轻地说:“他们都不安好心。”
萧素素和楚煦对视了一眼,穆澈微微扬了扬眉。
穆云间愣愣跟他对视, 看到他眼中闪烁的不安,还有强作的镇定。
心中隐隐明了。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轻笑:“萧太子上次故意引在下出手,就是为了……”
萧钦时一掌击出, 穆澈猛地后退。
一抬眸,便对上一双狠戾疯癫的眸子,那眼球之上血丝扩散,犹如恶鬼临世。
穆云间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来得及,便见身旁人影闪电一般掠出。
地板随着穆澈的后退而碎裂出一道痕迹, 两人身旁椅子咔嚓裂开,小窗前放着雕板的木架也猛地断掉, 未完成的雕板坠落在地。
穆云间心头一颤:“萧钦时——!”
那道掠出的身影猛地停下, 五指成爪紧挨着穆澈的脖颈,他浑身都似燃烧着熊熊怒意, 牙齿咬的咯吱作响, 光是听在耳中就让人头皮发麻。
“萧钦时。”穆云间有些慌乱地道:“回来。”
萧钦时呼吸沉重, 他恶狠狠地望着穆澈有些难看的脸, 牙齿又磨了两下, 才缓缓收手,回到穆云间身边。
但看向屋内众人的眼神,依旧难掩厌恶与烦躁, 还有阴狠的杀机。
“大家……”穆云间平复了一下情绪, 温声道:“都回去吧。”
穆澈被卷丹扶着站稳。这不是他第一次直面萧钦时,但此刻的萧钦时与上次故意挑衅明显不同。
这疯狗是真的要取他性命。
他识趣地没有多做纠缠, 而是道:“今日损毁物件,改日定当登门道歉。”
他先一步离开,萧钦时的眼神猛地扫过萧素素和楚煦,两人头也不敢抬地往外跑了出去。
一直到出了院子,还有些心有余悸。
巩紫衣依旧站在门口,穆云间又道:“没事了,大哥去忙吧。”
屋内很快只剩下两人,穆云间走过去断裂的木架扶起来,萧钦时快步走了出去,很快又回来,双手一起伸向他,里面赫然放着钉子和小石锤。
穆云间接过来,在断裂的地方打上钉子。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萧钦时站在一旁,像雕塑一样默默捧着钉子,眼眸逐渐浮上一层朦胧的水雾。
穆云间仔仔细细把自己的木架钉好,用手晃了晃,确定不会再轻易裂开,这才重新把雕板放上去。
耳边传来萧钦时低低的嗓音:“过两日,我再赔你一个新的。”
“没事。”他应该不会在关州呆太久了。
他直起身子,望向萧钦时的瞬间,看到他眼中滑下的清泪。
穆云间忍俊不禁,洁白手指伸向他的脸侧,萧钦时便立刻微微垂首,主动把脸贴上他的掌心。
“我就说你最近不对。”穆云间给他把他脸抹干净,道:“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
萧钦时眸子闪动了一下,道:“我……”
“嗯。”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穆云间把锤子放在一旁,道:“不生气。”
萧钦时又看了他一眼,慢慢凑过来,双手微张,道:“抱一下。”
“先说。”
萧钦时抿了抿嘴,道:“你刚才说不会生气的。”
“你再不说我才会生气。”
萧钦时把伸出的手缩回去,往后退了两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让父皇废掉我,他只要废了我这个太子,那我个人的作风问题就不会影响太大,还可以理所当然离开西京,若一切顺利,我便可带你去北境,在那里度过余生。”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有些闪躲,明显在为接下来的信息做铺垫。
穆云间耐心地望着他。
“父皇如今虽然生气,甚至还派了人来关州,但也只是对我,并不知道你的身份。”见他脸色微变,萧钦时马上又道:“他并非草菅人命之人,错既然在我,就不会对你下手。”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在西京放出消息……说在关州,爱上了一个男子。”
穆云间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萧钦时的确在很努力为两人铺路了,他赌上了太子之位,还有自己的未来,当然,连带的,还有穆云间的未来。
他是真的可以为了和穆云间在一起,而不顾一切。
这种感情实在太沉重,叫穆云间一时有些喘不过气。
他缓缓来到一个完好的椅子旁,屈膝坐下。
萧钦时认为,只要先把这个消息放出去,掩饰住他其实是逃跑的太子妃一事,萧不容便没有正当的理由对他下手,所有的怒火都会被自己儿子的忤逆与狂妄挡住。
有他在,穆云间便可以高枕无忧。
萧钦时一点点凑近他,慢慢在他膝旁蹲下,乌眸一寸寸地转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情。
”穆云间……我不会让任何人动你,我发誓。”
“值么?”穆云间看着他,道:“你赌上自己的前途,赌上未来本该属于你的皇位,就为了我,值么?”
“我本来也是喜欢皇位的,可是我遇到了你。”萧钦时认真地道:“穆云间,我更喜欢你。”
“随父皇打入西京之时,我也曾想过称孤道寡。”恍惚之间,穆云间忽然想起三年前的少年太子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可看到你的那一刻,我便只想与你一生一世。”
那个时候,他将少年的深情当做情窦初开的雏鸟情节,如今却发现,对方字字真切,早已许下海誓山盟。
穆云间重新望向他。
那双眼中依旧带着殷殷期盼,渴望着他的回应。
他的睫毛不受控制地闪动了一下,心尖像是突然被快刀重重划过,慢慢道:“可是萧钦时,你为我做这些事情,征求过我的同意么?”
萧钦时放在他膝上的手指猛地抽了一下,瞳孔也猛烈地一缩。
他歪了歪头,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道:“穆云间,你如今瞧不见我,是因为你犯了眼疾,等过两日,尹师兄把你治好,就会明白我有多好了。”
穆云间笑了一声。
他从椅子上起身,慢慢行向房间,萧钦时急忙跟过去,却闻他道:“我想安静一下。”
他走进了房间,想关门的时候,才看到地上的那块门板。
萧钦时站在外面,神情无措。
穆云间叹了口气,有些疲倦地走向床榻,侧身躺了上去,很快睡了过去。
朦胧间,好似听到门口传来什么动静。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穆云间看了一眼小窗,还有重新修好的木门,怔怔在床边坐了一阵。
门轻轻被敲响,穆云间张了张嘴,轻咳一声,才哑声道:“谁。”
“我做好饭了。”
是萧钦时。
穆云间愣了一下,打起精神答应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我帮你端进来吧。”
穆云间没有回答,房门便缓缓被推开,萧钦时端着托盘,站在门口望着他,道:“吃点东西。”
“嗯。”
萧钦时单手把一个三脚小桌搬到床边,把摆着三菜一汤的托盘放在他面前,都是用小碗装的,足够他一个人吃。
穆云间端起白粥,拿勺子小口吃着。
萧钦时坐在一旁盯着他看,眼神看上去有些餍足。
穆云间抿了抿嘴唇,目光在他脸上扫过,道:“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你想离开关州,对吗?”萧钦时很快接口,他似乎已经想好了一切,果断地道:“我跟你一起走,我们私奔。”
他倒是猜的挺准。
穆云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道:“当年不辞而别,是我之过,这一次,我想好好跟你道别。”
“不道别。”萧钦时道:“我说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虽然可能会被废掉太子之位,可若能如愿去北境,也是一方王侯。”
“我策划去北境是因为我需要兵权,这样我才能好好保护你。”萧钦时道:“但若是你不放心陪我一起等结果,那我就跟你一起走,什么都不要,日后你我做一对布衣夫妻,也无不可。”
穆云间嘴唇上的淡粉似乎也褪去了,变的有些苍白,他平静地望着萧钦时,道:“你跟我一起走,你父皇一定会派人来追的。”
“我给他写信,不让他追。”
“萧钦时。”穆云间轻声道:“你相信你自己说的话么?”
室内安静了一阵,穆云间把喝了一半的粥放下,起身去让巩紫衣收拾东西。
随后重新回到房间,走向自己的衣柜。
萧钦时自后方站起,道:“穆云间,让我跟你一起走,我会做饭,也会洗衣服,还会砍柴……”
“我知道。”穆云间挑着里面的衣服,拿来床上,道:“我今日一直在想,我要拿你怎么办,可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我们应该好好道别,各走各的。”
“是你把我捡回来的……”
“我不是没想过与你在一起,我……”穆云间静静叠着衣服,呼吸微微窒了一下,才缓声道:“可那条路太难了,萧钦时。”
“我的伤……”萧钦时道:“还没好。”
“你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尹迎风很快就会过来,你接下来只要好好听话,会很快好起来的。”穆云间打起精神,再次转身,“我并非良人,你……”
他看着萧钦时握在左肩的手,那只手背青筋涌现,足以看出有多用力。
左肩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在他的用力下重新裂开,鲜血一点点的溢出来,很快将手掌染的鲜红,鲜血像拧出的汁水一般,沿着掌根蜿蜒入手腕,地上很快滴滴答答地溅出血花。
萧钦时道:“你不在了,我要听谁的话。”
穆云间缓缓坐在了床边,静静望着自他身上滴落的鲜血。
萧钦时朝他走了过来,高挑的身影在他身前矮下,染血的手握住他的手指。
他轻轻把下巴放在穆云间的膝盖,仰着脸望他,瞳仁乌黑而纯粹:“伤还没有好。”
“穆云间,别丢下我。”
穆云间垂眸,看着他乌黑的眼珠,还有披在他身上的那件,被染红的外衫。
“萧钦时。”他听到自己说:“你和凌霄打架,谁先动的手?”
“他挑衅我。”
“是你么?”
“我可以照顾你,比巩紫衣照顾的还要好。”
“是不是你?”
“你带上我,我还可以保护你,若遇到危险,你有两条命可以用。”
“谁要你的命。”穆云间嘴唇微微发抖,道:“萧钦时,你以为这种苦肉计可以惹人同情吗?你只会让人觉得可怕——你这种人,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顾,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我不敢伤你。”那乌黑的眸子里,隐有一抹猩红爬出,他哑着嗓子道:“穆云间,我应该杀了你,可是我不敢杀你,我应该把你抓回西京,可是我不敢抓你,我可以强迫你做一切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但是我不敢——”
“我尊重你,我恳求你,我甚至在学一条狗渴望能被你收养……”他瞪着穆云间,眸子里的泪又像珍珠一样滚落下来:“穆云间,我只是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不明白,我是哪里不够好……你说我丑,我有好好在吃肉,你说我凶,我有好好控制自己的脾气,你说你不喜欢一大早起来看到尸体,我再也没有伤过竹林里的鸟儿,你说你想去看山看海,我答应你大婚之后带你去靖海,你说你不喜欢西京,我即便没有休沐也带你去忘忧山,你说你要吃崖下的鱼,我明知事情不对也派人去给你抓——”
“你害怕被父皇知道身份,我得知素素来宣旨连一夜都没有睡好就带着千斤来找你……咳——”
“你说你捡来的,你都会负责到底,可轮到我的时候,你就突然变了!你每时每刻都想赶我走——”
“穆云间——咳咳咳咳……”
“萧钦时……”穆云间一下子蹲了下来,他单手托起萧钦时的脸,眼中一片水光:“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若能回答,我便带你一起走。”
萧钦时眸中陡然燃起希望。
“若你父皇与我,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那希望刚汇集便破碎,他张了张嘴,神情愣怔。
好半晌才说:“他若杀你,我必杀他。”
“等他动手杀我你才能动手吗?”穆云间冷声道:“若我要你为我消除隐患,你待如何?”
他呆呆望着穆云间,逐渐无措而慌乱。
“我不想一生活在胆战心惊之中,我也不希望自己像被时刻瞄准的靶子,随时等待那一箭的到来,萧钦时,我与你分离,是对你我都最好的方式,因为我与你父皇,注定只能活一个。”
穆云间一字一句地道:“他不死,我便不安。”
萧钦时不断地吸气,却仍旧止不住泪珠坠落。
穆云间的话太狠太绝,全然没有中间的余地。
而他所设想的最好的方式,是与穆云间一同割据北地,拥兵自重,使西京不敢妄动。
“穆云间……”他缓缓地,沙哑地说:“对不起,穆云间。”
他做不到。
做不到为穆云间,除掉父皇。
他以为是因为穆云间不爱他,却原来是因为他做的还不够。
穆云间离开他,是因为他做不到他开出的条件……
他没有资格喜欢穆云间。
没有资格与他在一起。
更没有资格随他离开……
他被丢弃,是活该。
因为他不够狠。
萧钦时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手指却忽然被握住。
穆云间仰起脸望着他,道:“太晚了,不要乱走。”
穆云间是关心他的,穆云间并非不想带着他,只是因为,萧钦时不配。
萧钦时手指缩回,又忽然矮身一把将他抱住。
“穆云间。”他的嗓音包含愧疚:“对不起。”
穆云间沉默地伸手环住他。
这件事错的并非萧钦时,穆云间心中很清楚,他只是利用了对方对感情单纯赤诚的性子,让他无法再理直气壮自圆其说。
如今,萧钦时就像是被骗进了怪圈里面的蛇,只能头咬尾尾接头。
他其实可以反驳穆云间,指责他阴毒冷血,那毕竟是他的父皇。
可他却连质疑都没有,就信了穆云间的话,被引入了这个全然没有人性的逻辑怪圈。
甚至还向他道歉。
穆云间扯了一下嘴角,又苦涩地收回。
倘若萧钦时答应可以为他灭口萧不容,他才会觉得脊骨发凉。可如今对方的表现,却只叫他于心不忍。
以萧钦时的性子,大抵一生都会觉得愧对穆云间。
他会活在自责与遗憾之中,埋怨自己不能为他杀死自己的父亲,不能让他一生安稳。
真傻。
穆云间的手抚过他的长发。
真傻啊。
感情之中,谁又能做到百分之百让另一半满意呢?所谓相处,其实更多的是互相磨合去适应对方。
但萧钦时却不明白这个道理,给了穆云间这个胆小鬼可乘之机。
穆云间重新取来纱布,为他包扎了伤口。
这一次,萧钦时没有再看他。
这人实在太纯粹,喜欢一个人就要做到一百分,才会理直气壮要求别人去喜欢他,但一旦发现自己只有九十九分,便连向穆云间索取一分的勇气都没有了。
萧钦时心中陡然空了好大一块,嗖嗖地往里进着凉气。
他清楚地意识到,穆云间不再属于他。
这不是穆云间的错,而是他的错……
伤口重新包扎好,穆云间把衣服给他穿上,道:“以后不许再伤害自己。”
“没有人再能令我不择手段的去争取了。”萧钦时心如死灰,语气轻而散漫:“你何时离开?”
“就这两日。”他要尽快在西京特使来抓萧钦时之前离开。
“准备去哪儿?”
“还未想好。”
“出海吧。”萧钦时平静地道:“靖国如今还没有在海上追踪的能力,找个海外仙岛生活,是最安全的,也最适合你。”
萧钦时就坐在他面前,没有看着他,这让穆云间可以认真地打量对方。
他鼻梁高挺,嘴唇淡薄,五官本有些秾丽,可过分苍白的皮肤又中和了这一点,让他看上去格外冷漠。
穆云间笑了一下。
他一生与人相交都淡如白水,只有与萧钦时在一起时是轰轰烈烈浓墨重彩的,如今这人变得冷淡,他还有些不习惯。
萧钦时呼吸忽然加重,他猛地转脸看向心上人:“你这样看我,可是改变了主意?”
“……”穆云间心跳乱了几息,板脸道:“你说呢?”
萧钦时看了他一会儿,又重新别开了脸。
穆云间重新睡在了地铺上,闭上眼睛。
萧钦时躺在床上看他一眼,收回视线,又看他一眼。
理智告诉他,穆云间已经不属于他了,可感情上却实在难耐,总想多看他几眼。
“穆云间……”萧钦时道:“你走了之后,会想我么。”
穆云间背对着他,长睫微颤,语气轻柔:“会。”
“我也会想你的……”萧钦时轻声说:“我会用一辈子去想你,穆云间,我只喜欢你。”
穆云间弯唇,鼻头微微抽动,放在脸侧的手指无声地擦过眼角,道:“知道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