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小狗剃毛的人显然不是特别专业, 穆云间把它抱回去之后,才发现它身上有一些细小的伤口。
他拿药简单为小家伙处理了一下,便先把小狗放在了一床软被子里, 在屋里找了一些从城里买来的棉花套子,取出针线比着对方前腿到后腿之间的缝隙做了个筒子,勉强算是给它围住了光秃秃的腰身。
但脑袋和屁股上就没办法了。
他针线活并不好,还不如巩紫衣, 只是这些年里自力更生,总要什么都会点儿。
“过两日找裁缝给你做一套全身的。”穆云间拍了拍它的脑袋,表示安慰。没有皮毛之后,小狗的皮肤有些柔软。它扭了扭,又来趴在穆云间腿上, 耳朵耷拉着,显然还在委屈。
穆云间垂着眸子望着它。
这小狗如今剃了毛, 看不出什么样子, 但穆云间还是想起了当年忘忧小筑外面那只瘦骨嶙峋的狗。
那只狗初见的时候瘦的皮包骨头,后来在他身边养了一阵, 倒是比之前胖了些, 但却远远比不上现在。从中午来看, 两个小家伙的皮毛倒是有些相似。
但……西京距离关州那么远, 小狗这么一点点, 自己肯定是不可能跑过来的。
而那个家伙,年前刚走。这绵绵几千里跋山涉水的路,纵然骑马也得累得半死, 总不至于刚到西京就又过来?
穆云间摇了摇头, 只能说这小狗遇人不淑,主人看来不太懂养狗常识。
家里现在没有什么吃的, 穆云间取出了自己去集市买的肉干,用水把盐分泡了泡,慢慢撕给小狗:“当零嘴吃吧,晚上才有饭。”
不知道主人还会不会来要狗。
他坐在旁边看着千斤小口小口的吃肉干,未曾留意,后方窗口缓缓滑下一个脑袋朝下的人。对方长长的头发耷拉下来,中央映着一张苍白的脸,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穆云间转脸去拿水,忽然感觉余光好像看到了什么,下意识抬眼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他拿了个碗给小狗倒水,窗户上又慢慢倾泻下乌黑的长发。
穆云间忽然有所觉一般转脸——
窗口像画框一样,映出半截简朴的小院,还有外面高耸的竹林。
穆云间:“……”
他眨了眨眼睛,起身去到自己房间,准备再拿些布料看能不能给小狗捂一下可怜的秃头,忽闻外面一阵狂吠,小狗凶狠地辱骂了起来。
穆云间急忙出去,只来得及看到几缕从窗口拽上去的长发。
他:“……”
什,什么情况。
山里,什么时候,开始闹鬼了?
小狗已经扭着光秃的屁股狂奔出院子,然后站在那个窗口下,龇牙咧嘴:“汪汪汪汪汪汪!!!!”
它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什么吓到一样,肚皮都趴了下去。
只发出颤巍巍的低吼。
穆云间鼓起勇气,伸手从墙边拎了把镰刀,慢慢走到小狗身边。
小狗又倏地支棱起来,凶恶无比,一边跳一边骂:“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穆云间往后退了退,再往上面看去,只见屋顶的瓦片上空无一人。
他放松下来,小狗也逐渐收起了凶相。
院门传来动静,巩紫衣推门走了进来,一眼看到他手里的凶器,道:“怎么了?”
“没事。”穆云间见到他,彻底放下心,道:“就是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屋顶上。”
“这小猪是……”
“小狗。”穆云间解释,道:“不知道谁把它刮秃了。”
巩紫衣点点头,道:“午饭吃了么?”
“跟凌霄一起吃的。”
“那我换个衣服,再做晚饭。”
为了防止小狗发现,萧钦时收敛了所有的气息,等所有人进屋之后,他又缓缓行出墙角,望着地上的那把斧头,挑了挑眉。
瞎子也能上山砍柴?
看来这个君子阳还有什么秘密是他不知道的。
第二日,巩紫衣又是一大早便出去了,他习惯连续把一个月要用的柴都劈好,整理在院门外,方便使用。
但这种活儿,穆云间肯定是做不来的,他顶多能捡一些碎柴。
原定他是今天要去继续种树,但手边突然多了个秃皮小狗,小东西昨天晚上就是睡在他的床上度过的,热乎乎的倒是挺暖和,可总不能白天也一直让它光着脑袋和屁股乱跑。
丑就不说了,主要是真的可能会冻坏。
中午可能会稍微好一点,但山中白天和晚上温差也很大。
穆云间决定带它去城里裁缝铺那里逛逛,让人量身做一件御寒的衣服,顺便再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主人。
萧钦时一大早就又来了山里,在竹林内来回徘徊,思索着怎么样跟对方见面不会特别唐突。
正想着,院门便传来吱呀一声轻响,穆云间背了个筐子,里头放着露出一颗脑袋的千斤,缓缓往这边走来。
萧钦时立刻转脸,做出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但他也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在旁边搜索,自以为是的在找东西。
前方立着身材高挑的白衣人,一动不动,穆云间因此而停下脚步,后方的小狗已经发出愤怒的低吼。
穆云间抬手拍了一下小狗的脑袋,道:“这位公子……”
萧钦时从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没忍住转过了身,眼珠一动不动地盯在他的脸上,嘴边止不住地弯起了一抹笑意。
穆云间,主动跟他说话了。
穆云间的表情却一下子空白了。
他愣愣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对方五官深邃,眼神却十分纯粹,笑容里是满满的雀跃,一点儿都不掺假的惊喜。
随着穆云间逐渐冷下来的面孔,萧钦时的表情也在恢复平静。
“你见我的狗了吗?”萧钦时开口,淡淡道:“它昨天跑丢了。”
预想中的答案变得清晰,穆云间把筐子从身上放下来,道:“是不是你的。”
萧钦时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道:“正是它。”
千斤在里面瑟瑟发抖。
穆云间道:“那还你。”
他转身,萧钦时的眸子危险地一眯,小狗便猛地从筐子里窜了出来,汪呜一声咬住了他的衣角。
穆云间一下子被拽住,低头,是小狗惊慌失措的眼睛。
“你的主人在这里,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又要走,小狗死死拽着他,不肯松开,眼珠已经变得湿漉漉。
穆云间:“……”
他回头去看萧钦时,后者双手背在身后,一副十分乖巧的样子,轻声细语:“看来它很喜欢你。”
穆云间拧起眉,他就算再傻,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沉默了一阵,道:“那太子殿下,这狗还要么?”
“要啊。”萧钦时伸出双手,语气温柔:“来,千斤。”
千斤一个窜步躲到了穆云间的另一侧,嗷呜嗷呜地蹭着他的腿。
萧钦时无奈缩手,道:“它有了你,似乎不想要我了。”
穆云间低头看向脚下的小狗,小狗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穆云间弯腰把它抱了起来,道:“不知太子殿下可否割爱,将它送给草民养。”
这话正中萧钦时下怀,他眸子微微有些痴,柔声道:“当然可以。”
穆云间便重新把千斤放在了筐子里,背在身上的时候,中途伸来一只手,萧钦时体贴地拎过去,道:“我帮你提着吧。”
“……殿下不是给我了?”
“它喜欢你,我自然要尊重它,只是这是当年太子妃留给我的,我心中还是有些舍不得。”
穆云间无语:“那您拿走。”
“呜呜呜……”千斤在筐里乱扒,可怜的不行。
萧钦时伸手去摸它,千斤立刻把身子缩了起来,全身粉红的皮肤抖得跟波涛似的,发出可怜的哀嚎。
穆云间实在没忍住:“它毛是不是你剃的?”
伸向千斤的那只骨节修长的手慢慢收回,萧钦时想了想,道:“是。”
“这么冷的天,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萧钦时转眼珠,道:“它身上,弄了许多……”他看到了某棵树上流出的透明液体,道:“树胶,只好剃了。”
“全身都是?”
“全身都是。”
“肚子上也是?”
“肚子上也是。”
“……”穆云间无言片刻,明知他说的是谎话,却也没有立场揭穿,只好道:“它现在这样子不行,容易得皮肤病的。”
萧钦时终于转脸来看他,认真道:“那怎么办。”
“找个裁缝给它量身,定制一套衣服,可以护住脑袋和屁股。”
“那我们现在就去?”
谁跟你我们?穆云间心平气和道:“殿下如果把小狗送给我,我便去,若不送,殿下便自己去。”
“送给你。”萧钦时说:“我跟你一起去。”
“您……”穆云间瞪他,眉头又皱了一下,道:“殿下……您答应,不会再来打扰我,也不会再来纠缠我的。”
“嗯。”萧钦时说:“我后悔了。”
他坦白的猝不及防,穆云间心中酝酿的所有指责的话忽然就卡了壳。他木了几息,道:“殿下,您说过,我是君子陶,您会去别的地方找太子妃,这话也忘了?”
“没忘。”萧钦时说:“我就是后悔了。”
“……”
风过竹林,沙沙作响。
千斤在萧钦时手里的筐子挣扎着,伸出两根前肢去碰穆云间,穆云间低头,伸手把它抱在怀里,手掌按在它的脑袋上。
好半天,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是后悔,当时没掐死我,还是……”
“后悔让你做君子陶。”萧钦时说:“再也找不到我的穆云间。”
穆云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欺欺人的一切都结束了,萧钦时重新打断了他的生活。
“是陛下让你,抓我回去的?”穆云间没有再继续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嗓音艰涩:“你们预计,如何处置我。”
“他不知道。”
穆云间一愣。
萧钦时开口,道:“穆云间,我不想让你做君子陶了。”
“我喜欢你。”
“我回到西京,还是会想你。”
“我不想杀你,也不想处置你,我就是很想念你。”
“你骗我的时候,把我抛弃的时候,我恨死了你。”
“可是就算恨到要把你碎尸万段,我也还是喜欢你。”
“你是男人,是皇子……”
“我有无数个可以杀你的理由,但我舍不得。”
“即便你不能做我的妻,我也不能做你的夫……”
微风徐徐,竹叶摩梭的沙沙声隐约安静,又逐渐响起,若有似无。
他重新抬眸,一如西京太子府那个喜欢直勾勾盯着他的少年,认真而固执,真诚而渴望。
幽黑眼珠痴痴缠缠,映刻着心尖人的面孔。
“可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