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州城不比西京, 没有灯火长明的习惯。
萧钦时赶到地方的时候,整个关州都已经陷入了沉寂,街道上空无一人, 两侧只偶尔有几户人家屋里亮着光,还能听到几声幼儿啼哭。
他来到萧素素投宿的客栈,敲响了店门。
小二迷迷瞪瞪地过来开门,便见外面一人一狗, 人面无表情冷淡阴郁,狗嘛……脑袋尾巴还有四肢都分别指向了六个方向,肚皮贴着地面,舌头在外面伸着,眼睛已经有点翻白。
“客官。”他当即想起来, 道:“可是苏小姐的朋友?”
萧素素跟店里打过招呼,有个朋友这两日回到, 要安排到上好的客房。
“嗯。”萧钦时径直走进来, 道:“马要喂上好的草料,不得怠慢。”
那只狗不知路上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继续保持刚才的姿势, 一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的样子。
小二心中惊诧。
倒是见过有人带马赶路, 未听说过带狗, 还是这种到人膝盖的小狗。
正想着, 那人已经开始踩梯上楼,察觉小狗没有跟上,又转过脸来, 表情阴森:“你是死了吗?”
小二心里一哆嗦, 暗道这竟是个阎王爷。
还当他是在说自己,正要上来给他倒水, 便见那狗挣扎着撑起四肢,摇摇晃晃地跟了进来。
它走的东倒西歪,口水随着摇摇晃晃的舌头荡来荡去,跌跌撞撞地往楼梯上爬去。
如此听话懂事,不知这一路受了多大的磋磨。
那阎王爷直接上了楼,又偏头来看他,不等他开口,小二一个激灵追了上去,道:“我带您去客房。”
一边说,一边绕过那辛苦攀爬的小狗。
阎王爷到了客房,又递给他一锭银子,道:“明日早上,我要看到一件白色长衫。”
小二见钱眼开,急忙应下。阎王爷也是财神爷,也算好事。
他简单指导之后走出门,小狗已经来到了门前,小二让开脚步,准备让它进去,却见它直接在外面趴了下来,继续朝向六个方向开始喘气儿。
下楼梯的时候,听到阎王爷的门已经被关上,伴随着一句:“给它弄点水。”
转脸,便看到小狗已经被关在了门外。
第二日,萧素素一早起来,便见到一间客房外面趴着一个灰黄的小狗,她心中一喜:“千斤!”
千斤睁开眼睛,恹恹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动弹。
萧素素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背,担忧道:“怎么瘦这么多,兄长是不是少你吃的了?”
正说着,房门已经被打开,萧钦时一身白衣,神色冷淡,道:“还是不够瘦。”
千斤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一个激灵撑起了身子。
萧素素一时没懂,道:“这大老远的,你怎么把它带来了?”
“锻炼一下。”
“你一个人骑马都够累了,再抱着个它。”萧素素叹了口气,道:“嫂嫂留下的小狗你都如此珍视……”
萧钦时下楼,小狗立马跟上他。
客栈已经准备好了早膳,兄妹俩坐在桌前用餐,楚煦很快也走了下来。
萧素素素来是个不喜欢束缚的,这次来关州虽然带着圣旨,但如今并未暴露,她准备先走走看看,等到离开的时候再去找节度使宣旨。
当然,这只是来之前的想法,她现在根本连宣都不想宣了。
萧钦时把肉都撕给千斤,一边简单吃着白粥,一边道:“你们的事办的如何了。”
他这哪壶不开提哪壶,萧素素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似乎连提起君子陶,都觉得跌份儿。
“兄长有所不知。”出门在外,几个人都暂时没有暴露身份的想法,楚煦便未喊太子:“那君子陶作风不太端正,时常出入青楼赌坊,与其老板来往甚密,素素看他不惯,说就当白跑一趟,正要带着旨意回去呢。”
萧钦时表情微怔:“青,青楼,赌坊?”
“正是。”萧素素接口,义愤填膺,道:“他还跟里面的姑娘厮混,一去就是一整夜,有时候甚至好几个姑娘!”
“哗啦!”手里的粥被重重放在桌子上,勺子里面发出声响、萧钦时一下子站了起来,脸色变幻不定,眼中已经溢出滔天怒意。
萧素素见状也唰地站了起来,道:“兄长是不是也觉得这种人的工艺不配出现在祖母寿辰之上?!”
萧钦时踢开椅子,转身便走,萧素素急忙追上:“兄长……”
“不许跟着。”他制止了萧素素,快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还吃?!”
桌子底下的小狗疯狂的啃着肉质鲜美的鸡大腿,听到声音也没放开。
“再吃?!‘萧钦时挥袖,一道劲气横扫,小狗顿时跟鸡大腿一起咕噜噜滚到了墙边,听他怒道:“跟上!”
小狗:“……”
它咬起自己的鸡大腿,不甘心地跟上萧钦时的脚步。
萧钦时转身向前,心中的疑问和怒意同时翻滚。
情绪告诉他穆云间不是这样的人,上次他来关州的时候,穆云间还是关州人口中温文尔雅的公子名匠,怎么转脸回来,就变了个风向?
可理智上,他却明白,穆云间是个男人。
男人,怎么可能会对萧钦时守身如玉。
他之前那样克己复礼,大概是因为担心被他找到,苦苦隐藏,如今他已经放过了他,也自关州离开了,穆云间自然就彻底放松下来,暴露本性也是人之常情。
男人……
他攥紧手指。
男人,果然都没一个好东西。
清晨露重,穆云间出门的时候,重重打了个喷嚏。
他一路下山,穿着短打,拿了铁楸,乌发在脑袋上挽成了髻,由粗布发带随意地缠着。
穆云间今日要跟大家一起去种树。
自打来到关州,每到春日,穆云间都会去种树,一开始只有他自己,后来他逐渐有了名气,每到这个时候,大家都会整齐划一地随他一起种树。
种的都是一些长得比较快的树种,这两年来,树旁边经常有人玩耍庇荫,关州城的风沙也肉眼可见的变少。
到地方的时候,不少人已经开挖了,穆云间过去跟大家打了招呼,自己扛了根树苗,沿着一开始计算好的轨迹开始挖坑。
来关州之前,他没想到自己会喜欢种树,眼看着不远处原本的黄沙地如今绿树如茵,心中便油然而生出一股满足之感。
穆云间猜测,再过十年,关州城里怕是一点黄沙都瞧不见了。
这让他觉得日子越来越有盼头,动力也便十足了。
“来那么早。”熟悉的声音响起,穆云间直起身看过去,便见穆澈也穿了短打,笑吟吟地支着一个铁楸,道:“怎么了,都认识那么久了,每次见到我还是那么意外。”
“凌霄公子今日不忙?”
“我一个老板,有什么好忙的。”穆澈走过来帮他扶了一下树苗,道:“倒是君公子,越是相处,越是让我刮目相看。”
“如何见得?”穆云间往里面埋着土,额头溢出细密的汗珠儿。
他近来确实跟穆澈走的有些近,但没办法,这人每天上赶着往他身边凑,若非确定自己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他都要怀疑穆澈是不是已经知道他就是当年逃跑的小公主了。
“怎么说呢。”穆澈也拿穿着粗布鞋的脚帮他踢着土,道:“越是见到你,我越喜欢你。”
穆云间:“……”
他表情诡异地仰起脸,穆澈先是微笑,而后大笑,道:“君子陶,你这个人,当真好玩,好玩的很。”
“……”穆云间继续埋土,无奈道:“还请凌霄老板不要开我玩笑。”
“其实我心中对君公子也有些内疚。”穆澈似真似假地道:“最近公子与我走的比较近,我听着,大家都似乎是误会了,怎么一传十十传百的,不是你与青楼老板走得近,而是跟里面的姑娘走得近了。”
穆云间也知道自己最近的名声不太好,但他也没办法,总不能挨个去捂嘴吧。
“你知道连累了我的名声,还不离我远点?”
穆云间把树旁的泥土踩进去,开始去挖下一个坑。
穆澈在他旁边开始挖。
“我说过,这关州城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更没什么好看的景色,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公子这么个好看的人,比我那些姑娘还要漂亮,我如何能舍得远离?”
还是这张脸惹的祸。
穆云间白了他一眼,道:“未料凌霄公子也是会被皮相所惑之人。”
他可不相信穆澈是单纯为了他的脸,只是如今也没发现其他的什么端倪,只能暂时顺其自然,至于离开关州的事情,也暂且搁置了。
穆澈听闻,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笑着去挖自己的坑。
倒也不是单纯的皮相,他只是觉得君子陶这个人,有些与众不同的气质。他明明生活在这个世界,但却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与繁荣之都比起来,他过于清雅,与关州比起来,他又过于矜贵,与他那个瞎眼大哥一比,他似这凡间最温柔的画,与自己这个人一比,他又干净纯粹的像天池山的水。
最让穆澈忍不住关注的是,他看自己的眼神。
他时常觉得君子陶仿佛身居世外,他居高临下却又温和悲悯,似乎已经将他的过去与未来全部看穿。
可他却看不透君子陶。
穆澈自幼长在青楼,见过无数的人,不说一眼洞察人心,但只要有心,相处几日也总能看得明白一些。
但他都认识君子陶快两个月了,却一直无法看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有时候好像有些怕他,但又似乎有点同情他,有些时候他很疏远,但不经意的某句话,却又能直指他的内心,就像他已经认识他了很久。
这让穆澈有些抓心挠肝,好奇不已。
穆云间挖好了坑,又去拿树苗,扶起来栽在坑里。
如此这般干了快两个时辰,他才准备回山上吃饭。
穆澈的婢子却已经将马车驶来,从上面拿下了小桌与食物,穆澈坐在旁边,笑着跟他招呼:“一起吃。”
走回去确实还需要许久,穆云间想了想,跟穆澈吃饭都好几回了,也不多这一顿。
便坐了过去。
那厢,萧钦时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这片刚刚栽起来的小树林,他将自己藏在一颗自然生长的大树后面,探头去看穆云间。
……穆云间身边,真的有一个女子,在伺候他吃饭。
他蓦然想要走出去,质问他,吓唬他,看他还敢不敢……
但脚步挪出,却又退回。
穆云间如今是男子,他也是男子,穆云间不是他的妻,他也不是他的夫……他要以何种立场去指责他?
何况,那日他走的时候,对方冷漠疏远的神情依旧近在眼前。
低头看向脚下。
小狗跟着他走了一路,终于有时间开始吃自己叼了一路的鸡腿。
萧钦时蹲了下来,看着灰黄小狗吧唧啃肉的模样。
然后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慢慢洒在了它的身上。
千斤短暂地停下了啃食的动作。
萧钦时撒完了土,又从腰间取出水壶,对着它浇。
千斤:“?”
小狗乌溜溜的眼珠里写满了疑惑。
再撒点土,再浇点水,脑袋上也来点儿。
本就不怎么干净的小狗越发脏兮兮,毛发粘连不均匀,让它灰黄的皮毛看上去更加磕碜。
萧钦时停下了手。
千斤知道他忙完了,继续低头去啃……
嗯?嗯?!
小狗的鸡大腿呢?!
一只修白的手捏起那只鸡腿,对着穆云间的方向扔了过去。
千斤的脑袋跟着鸡腿转,然后疯了一样冲了过去:“汪,汪汪汪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