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萨兰大教堂。

  “……在表里重叠之前,我被邪种打伤落入湖中,勉强爬上岸后,意识恍惚几乎昏迷,没有见到里世界的邪神……”

  萨默菲尔德坐在扶手椅里,慢条斯理地翻着一本旧书,阳光从侧方光洁透明的玻璃窗倾泻进来,映出他平静的面孔。

  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也可能更年长一些,眼瞳是晴空蓝,头发是琥珀金,五官轮廓儒雅斯文?,典型的希里亚皇室贵族长相——他也的确出身于大贵族家庭,有一点皇室血脉。

  漆红书桌几步之外,加西亚站着解释近日发生的种种事件,其实都是写在资料记录里的内容,萨默菲尔德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返回萨兰的途中出了事,飞空艇偏航迫降……”

  “加西亚,”萨默菲尔德出声?,抬眼看过去,“这些我都知道,你不用叙述了。”

  加西亚故作恍然,微笑道:“原来您已经看过我呈上去的汇报书了。”

  萨默菲尔德不紧不慢地合上书,平和地问:“加西亚,除了这些要放到档案室、资料室的内容之外,你没有其他事跟我解释吗?”

  “您是指哪方面?”

  “18日凌晨维克大教堂发生原初神降,而你在维克的事务17日上午就办完了,为什么滞留一天?”

  加西亚面不改色:“数次前往科洛郡,始终没有感受过当地风俗,所以我想停留半天游览维克市。”

  “感受当地风俗,”萨默菲尔德饶有兴味地重复,眼神意味深长,话锋一转:

  “除了萝拉·特雷西之外,另一个幸存者,路卡·爱德温,你熟悉吗?”

  加西亚:“有些了解,我调查过他。”

  “哦?说说看。”

  “您应当看过他在教会的登记档案了吧?是否感觉有些眼熟?”

  萨默菲尔德带笑不笑地问:“你觉得有些像谁?”

  “灵——我觉得他有点像灵。”

  加西亚垂下眼,语气略微变沉:“您是知道的,我很怀念灵,所以见到这种有点像他的人?,难免会多留意一些。”

  “他是个被寡妇收养的孤儿?,之前一直生活在贝尔市,他的养母意外死亡之后,他被惩戒者带到了维克市,由一个叫冯·斯图尔特的惩戒者引荐加入惩戒团,虽然转化失败,但他本人?……”

  “不是转化失败。”萨默菲尔德打断他,波澜不惊道:“圆桌会议上,奥狄斯宣称,路卡·爱德温是圣主眷属,应该是提前私下说明了,冕下没有质疑他。”

  加西亚猛然抬起脸,眼底流露出一丝明显的惊疑。

  萨默菲尔德提醒:“加西亚,我不管你是以什么心态去接近他,现在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了。”

  加西亚神情微变,但很快掩饰过去,不动声色道:

  “难怪他那天能安然无恙,萨默菲尔德大人?,我接触他是因为他的天赋和潜力出众,或许能脱离惩戒团,站到我们这边,您觉得呢?”

  萨默菲尔德眯起天蓝的眼睛,审视性地看了他一会儿?,脸庞浮现出笑意。

  “你可以去试试看,和奥狄斯抢人的难度很大。”

  加西亚不置可否,神态自然地笑了笑,随即转换话题,开始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务。

  少顷,他言简意赅地说完,示意告退,正要转身离开时,萨默菲尔德突然出声喊住他:“加西亚。”

  他回过头,目光询问地看向对方。

  “维克市的原初神降事故由黑狱逃犯杜克·坎贝尔引发,这追根究底是你的失职,冕下已经对此不满,你近日最好收敛点。”

  加西亚:“我明白您的意思。”

  萨默菲尔德笑了声?,忽然拿起手边的旧书向他投掷过去。

  牛皮封面的薄书在空中直直飞来,加西亚抬手接住,有些不明所以地挑开封面,只见扉页写着几个大字:【亡灵召唤术】

  他心脏顿时重重一跳。

  萨默菲尔德的嗓音醇厚温和?,但语气透出强势严厉:“有件事我一直没追问过你?,但你不要以为我忘了。”

  加西亚明白他在说哪件事,合上书轻轻一笑,“您是指灵的弟弟谢宁吗?”

  “当初我和他一起去纳木拉西,是经过您允许的,通行证时限一到?,我就按时返回萨兰了,谁知道我离开之后,他会做出屠村血祭召唤亡灵的事情。”加西亚露出遗憾的神情,轻描淡写地说:“大概是疯了吧。”

  “加西亚,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不想再多说什么。”萨默菲尔德淡淡道,“但我提醒你?,无望的执念会将人引向疯狂,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谢宁。”

  两人对视几秒后,加西亚走回到书桌前,将书放到他的手边,低头行了一礼。

  “谨从您的意愿。”

  ·

  城郊墓园。

  谢灵拿着一束白色百合花,停在墓前。

  他垂眸看着大理石墓碑,轻声对背后的人说:“小宁,你先去外面等我。”

  “哥,这只是衣冠冢而已。”

  他头都没回,加重语气:“小宁,我要单独在这待一会?。”

  谢宁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一种复杂不甘的情绪从心底升了上来,但最终也只能悻悻地回了声好,便转身大步离开。

  南方初春的温暖日光照在身上,空气浮动着清幽的花香。

  “抱歉啊,赫尔曼,来得有点晚。”

  谢灵将滚着水珠的百合花放在大理石墓碑顶上,指尖缓缓拂过碑文?,唇角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但你不会怪我的,对吗?”

  他席地而坐,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墓碑,就像过去无数次闲聊那样,姿态懒散,语气恬淡:“没想到吧,我现在变了模样,很多人都认不出我。这样也挺好,死而复生毕竟是件诡异的事情。”

  “赫尔曼,我听说你喜欢我,还想跟我求婚,真的假的?什么时候动心的?我记得刚进队的那两年,你一天到晚都逼着我训练,对我可冷酷了,所以至少是216年之后吧……我们大昭有句话叫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这样可不对。”

  谢灵仰起头,后脑抵着碑文?,眼底蕴着湿润的水光,说话不知不觉地染上鼻音。

  “今天萨兰天气不错,就像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天好蓝啊。”他望着辽阔高远的苍穹,喃喃道,“……赫尔曼,我有点想你了。”

  墓园寂静,有风吹过,百合花簌簌作响。

  春风拂过他的脸颊,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掌,极轻极柔地碰触他的肌肤,环绕在他身边。

  谢灵闭上眼睛,睫毛潮湿浓黑,像被雨淋湿的鸦羽低低地垂下。

  时空恍惚交错,昔日的一幕幕像风吹潮涌,在脑海深处翻起波浪,记忆里熟悉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回响——

  “谢、灵,我不太熟悉大昭语,你的名字是这么念吗?”

  这是初次见面,他平淡无波地问。

  “打不过就咬人?,从哪学的毛病?”

  训练室,他哑然失笑,语气沉缓:“咬人不是好习惯,灵。”

  “告诉我,我们是什么关系?”

  黑暗中,他温柔磁性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吐息落进耳廓:“想不到了吗?那让我告诉你?……”

  “灵,别难过。”

  他倾靠过来,嗓音异样低哑,“灵,别哭啊。”

  ……

  起风了。

  天空暗了下来,长风吹过墓园,裹挟着清新的草木气息和幽幽花香吹向远方。

  谢灵吐出一口长气,缓缓睁开双眼,站起身,拍了拍衣裤沾上的草叶。

  他转过身,将那束百合花放在墓前,然后弯腰低头,额头抵着冰冷洁白的墓碑,轻声道:“赫尔曼,我一直都没有哭。”

  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在三步之外停住,“哥,快下雨了。”

  谢灵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不知过了多久,细密的雨滴落了下来,他松开墓碑,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温柔而眷恋。

  “赫尔曼,再见。”

  谢宁注视着这一幕,嫉妒酸涩的滋味涌上心头。

  即使知道最具威胁的人已经烟消云散,没必要和死人争什么。

  但是——死亡让赫尔曼·沃克在谢灵心中得到永生。

  一旦确定这点,谢宁就感觉心如虫蚁啃食,万般不甘与无奈却只能忍受。

  两人顺着来时的路折返,洁白的墓碑逐渐远去,消失在视野里。

  天色朦胧,沙沙细雨中,谢宁忍不住出声?:“哥,我想知道你和赫尔曼·沃克到底是什么关系。”

  谢灵平视前方,侧脸像水洗的白瓷,泛着冰冷湿润的光泽,优美浅淡的薄唇轻抿着,看上去没什么表情。

  “你不是很清楚吗?”他平静反问,“你来萨兰之后,不是调查过了吗?”

  谢宁凝视着他的侧影,漆黑眼眸微微闪动:“队长、搭档,只是这样吗?”

  “……”谢灵偏过脸,冷淡地瞥向他:“不然你以为呢?”

  “哥,你正面回答我。”

  谢灵表情倦怠地摆了下手,正要随便敷衍两句,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道路尽头,一道熟悉的身影正从墓园大门走进来。

  加西亚?

  躲已经是来不及了,谢灵一把握住他弟的胳膊,低声道:“就说是你来看谢灵啊,我只是陪同。”

  谢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金发碧眼的年轻主教遥遥映入眼帘,一身雪白衣裤,撑着一把长柄黑伞,不急不缓由远及近。

  “哥,你不想让他认出你??”

  谢灵眼尾微挑,目光不冷不热,神情透出‘明知故问’四个字。

  ——至少我在他心中的分量,远超加西亚·伊文斯。

  谢宁暗自想到这点,满腔郁气散了一些,唇角不由染上愉悦的笑意。

  “好,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