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往常没什么不同的一日又过去了。

  晚上八点,余愿背上双肩包,跟陈老师告别后搭乘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公寓。

  公交车站离墨轩五百米的距离,他捏着书包垂下来的两条带子,迎着月色埋首前行。

  路面小跑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只手轻轻地拍了下余愿的肩。

  默默数着步子的余愿微微一抖抬起头来,一张放大的俊脸骤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极少跟人靠得这么近,条件反射地倒退两步,诧异地看着挡住他去路的少年。

  余愿没记住许知意的名字,但认得那双含笑的眼睛。

  “又吓到你了?”许知意面露愧疚,“我只是想跟你打声招呼。”

  余愿越过许知意的肩头看向十几步路外的公交车站。

  他不说话,许知意也不觉得尴尬,让开一点跟他并排。

  余愿这才重新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许知意似乎也没想到余愿这么能忽略人,愣了一瞬,跟上。他借着路灯描绘余愿的侧脸,低垂的圆眼,小巧的鼻子和饱满的下唇,柔和的线条和天真的神态让他比同龄人多出几分稚嫩,看着很乖顺的样子,像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用几颗糖果骗走的类型。但事实是,余愿连话都不肯搭一句。

  这几天在倒春寒,比冬天还要冷。余愿站在站牌前,风呼呼地吹着,吹得他的鼻尖发红,他不得不把头埋得更低了点,以此抵御寒冬的侵袭。

  既然余愿不搭理人,许知意也犯不着一再地贴上去。他拿出蓝牙耳机戴上,饶有乐趣地观察余愿的动作——许知意是被家里人强行送到墨轩的,到画室不到一小时,他就把速写班里的学生认了个全,旁的人都很平平无奇,唯独余愿让他在这无聊枯燥的画室里起了点兴趣。

  人都是感官动物,最直接的原因当然是余愿秀气的脸蛋,而在听闻对方有孤独症后,许知意对余愿的兴趣又上升了十几个百分点。

  整一天余愿几乎没开过口,吃晚餐时也是自个儿拿着外卖坐到茶水间最末端的动作,他似乎不需要、也不想要跟人交流。

  “他叫余愿。”新认识的学员跟许知意介绍,颇为拗口的一句,“李老师的儿子的朋友的弟弟。”

  “在这里快一年了吧,听说有自闭症。”学员悄悄地拿手指了指太阳穴,“这里跟我们不太一样。”

  许知意不禁望向光晕里的余愿。

  既没有智商方面的问题,长得还好看,又能画画,还能听得懂别人说什么,是怎么个不一样法呢?

  公交车到了。

  许知意和余愿同一班车。余愿先上的车,走到末尾靠窗的位置。

  许知意想了想也走过去坐在了另一边,开了一条小缝让风灌进来,用手肘撑着下颌,边听歌边看外面的风景。

  他在附近的附属中学读高二,是父母老师眼中十足十的问题少年,打游戏、玩滑板、喝酒、早恋,这些大人的逆鳞他一踩一个遍。老师建议在周末和周中的晚上给他报辅导班,父母为了让他“修生养性”,用砸掉他攒钱买的摄像机为挟,让他自己选兴趣课。

  许知意初中学过一段时间的彩铅,后来懈怠了,基础还在,随口那么一说,就到了墨轩。

  他所做的一切倒没有多少弯弯绕绕的理由,诸如为了引起工作繁忙的父母注意,又譬如为了彰显自己的不同。

  许知意只是觉得好玩,什么都想玩一玩。

  赢游戏能给他带来满足感,滑板跑酷能感受肾上腺素飙升,至于早恋,试一试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谈过两段不到三个月的恋爱,如果被父母知道他的早恋对象是男的,说不定就不是把他送到画室,而是将他抓到精神病院去治疗了。

  许知意被寒风吹得有些恼,又哐的一下把窗关上。

  公交车停下,他转头看向走下车门的余愿。

  学生公寓楼下亮着灯,灯光里站着个身量颀长的青年,穿着黑色的高领羊毛衫,腿长得逆天,即使因为距离看不太清五官,也实在是任谁都没法不注意的极为打眼的存在。

  许知意欣赏一切漂亮的人事物,多看了两眼,奇异地发现方才跟个木头人似的余愿竟然化身一只扑腾着翅膀的云雀朝青年飞了过去。

  虽然他无法窥见余愿是什么表情,但从肢体动作可以得知,绝不会是面对他时死水一般的无波无澜。

  许知意微微眯起了眼睛。

  车轮缓缓转动,光影切断了好似相拥的二人——

  章书闻伸手接住雀跃的余愿,等对方站稳后松手笑道:“慢一点。”

  余愿等不及上楼,迫不及待地从双肩包里抽出今日独立完成的画作给章书闻看,是那只红色的蟋蟀,“大虫子!”

  章书闻故意皱了皱眉,“你吓唬我?”

  余愿点点头,戳穿哥哥的弱点,“你怕。”不过他又很骄傲地仰了仰下巴,“我不会让它们咬你的。”

  章书闻接过画作,笑着跟余愿上楼,把厚厚的画册翻开,将红蟋蟀夹入透明的薄膜里,跟之前余愿所画的一并放在一块。

  每一幅画章书闻都在薄膜上贴了素色的便签标注日期,跨度将近一年,从涂鸦式的乱画到逐渐写实的画风,每翻过一张都代表着余愿的进步,亦是余愿的战利品。

  这些在外人看来没有任何收藏价值的画作,却被章书闻仔仔细细的尘封,甚至怕南方天气太潮湿纸张上的颜色会晕开,薄膜里还放了小包的干燥剂。每到月底,章书闻都会把变了色的干燥机取出来再换上新的。

  至今,所有经余愿手的画作,无论是成品还是半成品皆依旧崭新。

  -

  “余愿。”

  这已经是许知意今天第三次叫他了。

  “我的彩铅断了,你能不能借我?”

  许知意到墨轩才半个月,不止跟速成班的学员都打好了关系,乃至隐隐有成为领头羊的症兆。有些人就是这样,无论换到什么样的环境都能游刃有余。

  他确实有讨人喜欢的资本,笑起来露出的一颗小小的虎牙能在某种程度上很好地掩饰他骨子里自带的小恶劣。哪怕是存心是做坏事,他不必辩驳,也自会有人冲在前头为他开脱。

  以前在画室里,几乎不会有人主动和余愿搭腔。一者本来余愿话就不多,极大数时候只安静地做自己的事,二来众人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去包容余愿相对短板的沟通能力,非必要不交流。

  许知意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余愿。

  学员若好奇地问一句,他会笑着回:“大家在一个课室上课,都是朋友。”

  三分真三分假,但这么圆润的话,众人要是追着问反倒显得他们特殊对待余愿了。

  余愿正在打草稿,又听见了许知意的声音,不得已停下来看过去。

  许知意朝他晃了晃断掉的蓝色铅笔。

  余愿也感觉到了许知意的特意接近,有时候跟他借一借笔,吃饭时坐他对面,今天早上在他的方桌上放了一块薄荷糖.....那颗糖现在还四四方方地躺着,余愿没吃,但他很乐意借给许知意东西,年幼时母亲就教导他要乐于助人。

  他把蓝色铅笔递出去。

  许知意握住笔身,又快速地攥住余愿的手腕,在余愿条件反射要往回缩时,那颗薄荷糖先一步放到他的掌心。

  许知意松手,“你借我彩铅,我送你薄荷糖,礼尚往来。”

  余愿视线又缓缓地飘到了许知意的眼睛上。

  许知意好奇地问:“我眼睛上有什么吗?”

  余愿张了张嘴,远方走来的身影打断他将要说出口的回答,“愿愿。”

  是李文轩。

  他近来很忙,模特队正在筹备新一轮的晚会表演,学院也有新的考核,已经好些天没出现在墨轩了。

  “新同学?”

  许知意站起身作自我介绍。

  李文轩自报家门后,“称呼你看着叫就行,我都可以。”他从外套的兜里拿出一小包柠檬糖,“章书闻托我给你的。”

  余愿顿时将掌心的薄荷糖放回桌面,去接李文轩的东西,欣喜地看向门口,“哥哥......”

  “他没过来。”李文轩卖了个关子,顿了顿,“不过他说今晚会来接你,让你在这儿等着。”

  许知意默默地看了眼两次送出去结果都被摆回原位的薄荷糖,拿舌尖舔了舔尖尖的虎牙。

  李文轩半弯下腰看余愿的画,指了指,“这里,线条可以细一点。”

  他拿起橡皮替余愿修改,余愿认真地听着。

  许知意想起,这个细节他方才已经提醒过余愿了,可对方并未听他的。他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站起身走出教室。

  学员笑着跟他打招呼,“知意,去哪儿?”

  许知意充耳不闻,推开茶水间的门,笑容彻底垮下来。

  所有人都告诉他没必要和余愿走得太近,余愿除了哥哥章书闻外对谁都那么冷淡,他偏偏不信邪,整半个月都耐着性子跟对方打交道。

  他的娱乐活动都被剥夺,每天不是上学就是画画,生活枯燥无味,找不到乐子,只能像玩游戏一样攻略余愿。可现在算什么?兜兜转转,他还是在原地打转。

  许知意胜负欲极为旺盛,他把余愿当游戏,而玩游戏,他只有通关的份。

  他重新收拾好心情,又挂上笑回到画室。

  李文轩还在,见他过来,抬了下手,“知意,你有空吗?我有点事要先走了,你帮愿愿完善下底稿吧......”

  许知意从李文轩手中接过铅笔,一口应下,“好啊。”

  “我刚刚看过你的画,你的功底很不错,以后愿愿有什么不懂的,就麻烦你啦。”李文轩拍了拍余愿的肩膀,“章书闻要是知道愿愿交了新朋友,一定会很高兴。”

  李文轩这个学期大概是没什么时间过来墨轩了,如果有人能照看余愿是最好不过。

  这本来也是章书闻把余愿送到墨轩的原因之一。

  许知意垂眸笑看余愿,“我可以改吗?”

  余愿慢慢地、点了下脑袋。

  许知意笑容更盛,弯腰在素描纸上流利地改动。

  李文轩实在是忙得不行,待不到十五分钟就得走了。走到门口,悄悄地拿手机拍下许知意和余愿的身影,发给章书闻,附言,“新朋友,新气象。”

  嗡嗡嗡——

  放在办公桌的手机震动起来。

  章书闻点开来看,是李文轩给他发的信息。画面里,余愿坐在凳子上,微仰着脸看身边的少年。

  因为少年背对着,章书闻看不清对方的容貌,但可以肯定的是,少年刚来画室没多久。

  李文轩之前的原话是这样的,“愿愿除了老师和我,不让别人碰他的画。”

  新朋友......是什么样的人能这么快让余愿接纳,甚至拿了他的画笔?

  “书闻,书闻?到你做汇总了。”

  章书闻将心里的疑窦和别的什么一同压下,打开笔记本连接投影仪。

  “队长,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待会得先走,晚上的会我请个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