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席吃了三个小时。

  章书闻和余愿的位子挨在一块儿,期间两人不说话。章书闻是不想开口,余愿则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的喧嚣与杂乱都与他无关。

  听章雄提起过,余愿有自闭症。

  通常的小孩一岁就会叫爸爸妈妈,但余愿长到两岁才学会发声,家里人以为他是较其他孩子晚熟一些,并没有太在意。

  等再长大些,别人逗余愿玩儿,他大部分时候都没有太大的反应。王如娟叫他的名字,别的小孩都会咯咯笑奔向妈妈,他却垂着脑袋不给予反应。

  那时王如娟还没跟前夫离婚,夫家疑心余愿是弱智,带到医院一查,才发现是孤独症。幸而智力倒没什么问题,只是比正常的孩子要难沟通些、难养育些。

  王如娟的父母早早离世,夫家吃准无人给她撑腰,将过错全推到了她身上,一时责怪她孕期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一时埋怨是她的基因有问题。

  前夫和婆婆怨天怨地,王如娟忍耐了大半年,苦和泪都往肚子里吞。直到某天,前夫要余愿叫爸爸,余愿怎么都不肯开口,王如娟亲眼见到气急败坏的男人将余愿踹下了床,她才下定决心跟前夫离婚。

  那时她当全职太太已经好几年了,身上没什么存款,离婚后前夫却一再拖延抚养费,她不得已只能带着孩子租最便宜的房子,重操旧业找了个纺织厂当缝纫工。

  主管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起先看她带着孩子不肯招她,是他同在厂里做事的老婆心善,看她可怜才留了下来。

  余愿才不到四岁,还是需要人照顾的年纪,最初半年,王如娟求主管让她把孩子放在纺织厂里。这实在不符合规矩,厂里女工居多,可怜王如娟孤儿寡母,都帮王如娟说好话。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一言我一语,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余愿长得伶俐,又不吵不闹,搬个小木凳就能安安静静地坐上一天,女工左瞧右看都喜欢得不得了。

  这家从家里摸来几颗糖果,那家打包自个儿孩子穿不下的衣服,王如娟要推脱,她们还得瞪眼急道:“我们是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的,都拿着。”

  女人的善意在纺织厂里生根发芽。余愿吃东家饭,穿西家衣,见的人多了,能说的话也多了,不再是呆愣愣的模样。王如娟几次听他开口都偷偷抹眼泪,再苦再累都有了盼头。

  可惜好景不长,大老板下来视察,发现了在厂里的余愿,劈头盖脑将主管骂了一顿,让王如娟赶紧把余愿弄走,否则就打包袱走人。

  余愿不比普通的孩子,时时刻刻离不开人,但王如娟不能丢了这份工,在工友的介绍下把余愿交给了附近一家私人托儿所。

  托儿所在老旧的居民楼里,接待的都是附近工人的孩子,一个月三百五,包午餐。

  所长是个和蔼的微胖的中年女人,看着很是面善,牵余愿手的时候余愿似乎也并不排斥她。

  可就在王如娟转身离开时、就在生了锈的铁质栅栏门要关上时,余愿却挣开所长的手,扑到门上喊了一声“妈妈”。

  王如娟听得心都要碎了。工友不让她回头,劝道:“你现在就不忍心了,以后还要上学该怎么办?”

  她咬咬牙,不顾身后余愿越来越大声的妈妈头也不回地奔下了楼梯。

  王如娟心神不宁了一整天,晚上下班去接余愿,见着余愿懵懵地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她叫了好几声余愿都不应她。

  “愿愿,妈妈来接你了。”

  余愿还是不说话,乖乖地跟她回家。

  接连几天都是如此,王如娟以为余愿适应了托儿所的生活,没想到第七天所长就将她拉到了一旁。

  “愿愿妈妈,你家孩子太不配合了,老师带着他们做游戏唱儿歌,就他一个人不声不响。吃饭也是,其他小孩都吃完了,他愣是一口不动。再这样下去,还是得送到特殊学校才比较适合。”

  为了多攒钱给孩子的以后做打算,王如娟早八点上工,晚七点半才下班,连中午都不敢休息,一天工作十个小时有多。那天她出了点差错被扣了五十块钱,一听托儿所不愿意再收余愿,双重打击下,整个人几近崩溃。

  她沉默地牵着余愿回到那间二十来平的出租屋,骤然爆发了。

  “为什么不配合,为什么不做游戏,为什么不吃饭?”

  “你说话,余愿,别只是看着我,你说话啊!”

  “我不要你了,你让我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王如娟坐地大哭,小小的余愿眼睛闪阿闪,慢慢走过去圈住了她的脖子,一板一眼地喊:“妈妈。”

  王如娟猛地抱住余愿,啊的一声,“我的愿愿,我的宝宝.....”

  余愿最终还是没能留在托儿所。

  纺织厂和托儿所是去不了了,外地人上公立幼儿园需要办的手续太复杂,私人幼儿园和特殊学校的学费又太高昂。无路可走的王如娟最终想了个法子,在出租屋安了监控,她出去上班就将余愿锁在家里。

  工友一听都不赞同,“愿愿还不到五岁,这哪成啊?”

  王如娟苦笑,“我也没有办法了。”

  她的方法确实不妥,但这世间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如果有得选择,谁不想让孩子过上最好的生活?

  好在余愿不闹腾,除了不小心摔倒过一次,两年内算是有惊无险。

  王如娟担心太久不与人交流余愿的症状会加重,每天都会抽时间带余愿出门遛弯,有时候是半小时,有时候是一小时,教他各种各样的称呼,指认各种各样的事物。

  附近住了很多老人,不会说普通话,每次都用带着口音的白话逗余愿。

  “你系边度人啊,几岁啦?”

  “婆婆俾你糖食,你叫声婆婆好唔好?”

  “你睇佢对眼转下转,真系好鬼精灵。”

  余愿听不懂,求助地看向王如娟。王如娟用不太标准的白话教他。

  他就机械地学着王如娟的话,“唔该婆婆。”

  为了让余愿听得明本地话,之后王如娟又给余愿看了很多白话配音的动画片,也不知余愿学了多少,总归听得一句是一句。

  七岁,余愿该上小学了。幼儿园可以不上,小学却不能耽搁。

  那时上小学还不需要摇号,条件卡得也不算太严苛。

  王如娟向同为外地人的工友请教,开了工作证明,又各个机构来回跑,带余愿到医院做检查证明他智力没有问题。她被各种资料折磨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都准备齐全了,办理入学时却在单亲上栽了跟头。

  “这里需要孩子爸爸的资料,离婚?那我不知道,流程就是这样。”

  王如娟好说歹说,资料都没能通过,气得红了眼睛,当着那么陌生人的面儿哽咽地吼道:“他爸死了。”

  最终还是校长出面,让王如娟补交些额外的证明才算完事。

  余愿上小学的事情解决了,王如娟请工友下馆子。

  工友都替她高兴,这几年她们将王如娟的苦都看在眼里,吃着吃着掉眼泪,怒骂王如娟的前夫,“什么狗屁男人,遇见他倒了八辈子霉,自己的孩子问都不问一声,死了没人送终。”

  王如娟的前夫去年重娶,听说妻子已经怀孕了,想必会诞下一个健康的宝宝。

  她早对丈夫死心,听着工友替她抱不平,泪絮絮地下,挨着余愿喃喃,“他不要你,妈妈要你.....”

  万事莫过于一句苦尽甘来最为欣慰。

  再过几年,王如娟和余愿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了。工友忍不住牵起了红线,王如娟推脱了几次,工友的一句话却让她无法再那么坚定。

  “你总不能一辈子都扑在孩子身上。余愿到底是个男孩子,现在年纪小你事事操劳无所谓,可儿大避母,等他再长大些,你还能事无巨细地照顾不成?”

  余愿已经十一岁了,基本生活诸如穿衣洗澡吃饭能够自理,但大多数事情都是王如娟在操办——余愿对外界许多变化都不上心,只要是他不感兴趣的事情,王如娟教多少次都是无用功。

  她不奢望余愿以后能成家立业,只要平平安安地过活就好。

  可王如娟怕自己长白发的速度追不上余愿成长的脚步,更怕哪一天她撒手人寰后留下余愿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没人照看。

  在听闻章雄有个儿子时,王如娟先四处打听父子俩的为人,得到肯定的评价后,犹豫再三去见了面。

  她存了一点隐秘的心思,希望有个同龄人和余愿一起生活。如果相处得好了,至少在她百年后还能有一点点的慰藉。

  跟章雄结婚的事情就这么快速地定了下来。

  王如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自私,可她的自私也都是为了孩子。

  简单的婚席热火朝天。

  “书闻,”她主动给继子夹菜,露出个甚至是有点讨好的笑容,“吃块牛肉。”

  章书闻抬眸,看着自己碗里的水煮牛肉,几瞬道:“谢谢阿姨。”

  王如娟高兴地诶诶两声,又把章书闻给余愿的可乐打开,怕被别人说她偏心,拿出两个一次性杯子倒满,分给了亲生儿子和继子。

  常温的可乐很难喝。

  章书闻看出了女人小心翼翼的接近,没动。

  章雄笑眯眯的,“余愿喜欢喝可乐啊,以后叔叔给你买好不好?”

  刚才还肯和章书闻说谢谢哥哥的余愿这会子却不说话了。

  他拿起可乐喝了一口,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了下,看向章书闻,慢腾腾地说:“要冰的。”

  章书闻没想到余愿会和他搭话,心想还挑起来了,面上却没什么表示地嗯了声。

  章雄和王如娟见两个孩子并不排斥对方,欣喜地对望一眼,脸上的红光更盛。

  于是在这个再平常不过的盛夏,也许是偶然,也许是注定,两个本无交集的家庭似麻绳一般拧在了一起,连着根带着筋,开启了与往日寻常又不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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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作证,常温可乐真的很难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