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南荣>第101章

“国库是没钱了吗。”遂钰语气平和。

“原来大宸已经穷到需要皇帝变卖家财的地步了。”

萧韫悬在空中的手没放下,道:“这是聪妙皇后当年册封典仪所用发冠。”

“皇后的那个,是后来从库中找出的另外一顶。”

那又如何?

“所以呢。”遂钰拧眉,表情终于浮现出一丝裂痕。所以萧韫想告诉自己什么,在这种地方,如此狼狈,想要说什么?

他不明白萧韫为何突然为难自己,这是什么值得争辩的地方吗,空旷的山洞,不知是否有野兽出没的山涧,或许雨太大还会有泥石流滑坡威胁性命。

换言之,若在宫中,潮景帝自己的地盘,他是否又会行使皇帝的权力,他不答应,便将他甩到床上,一夜贪欢后,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已经受够了这种生活,也不想再同萧韫如此作哑谜。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遂钰:“陛下,臣……是陛下的家臣,他人称臣为陛下座下的走狗,鹰犬,却唯独未将臣当作南荣氏的公子。”

“此皆拜陛下所赐。”

“陛下赠臣顶珠,那么下一步呢,陛下废了皇后,让臣住进中宫吗。”

“萧韫。”

火堆并未及时添加柴火,橙红的光晕变得黯淡,衬得遂钰眉眼更棱角分明,他目光如炬,冷道。

“我断定,你没有这个本事。”

你是受天下敬仰的皇帝,万民惦念你的功德,卓然的政绩注定能在史书之中,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前半生都在皇宫蹉跎的南荣遂钰,又能得到什么呢。

遂钰一字一句,“我每天都在祈祷陛下千万活得久些,若陛下驾崩,太子一党必定会先拿我开刀,我不敢想什么感情,或者荣华富贵。”

“我只想整个鹿广郡和南荣王府平安,自己能活下去。”

萧韫能够感觉得到,自从南荣王入京,遂钰的情绪便稳定了不少,他们之间的冲突已经没从前那么尖锐了,但随着滚滚怒意消散,冲突不负当初,遂钰眼中盛满的,并非他所期待。

那双清澈的眼睛,被浓郁的悲伤覆盖。

遂钰一动不动,口口声声称臣,最终说自己想活下去。

活下去这件事,对遂钰而言很重要。

但于稳坐帝位的皇帝来说,他已经离开需要以“活着”为目的的生活了。

我走过的路很长,所以比你率先感受过荆棘。皇帝主动为眼前的人荡平坎坷,选条平整的路,以长者的姿态,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过春华秋实。

恰恰是这份考虑,让潮景帝的一切,变作独断专权。

上位者永远不可能彻底换位思考,他们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以施舍的姿态,将“恩惠”赏赐给任何人。

“你……明白吗。”遂钰有些不确定萧韫是否听得进去。

他了解萧韫,远比对自己的剖析更完整,他知道萧韫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却唯独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永恒的安宁,还是如流星般的爱。

帝王之爱的姿态,或许会在某一刻表现得像是能够凝滞永恒,可绝大部分时间,这份爱的存在,会化作锋利的刺,扎向自己的同时,中伤他人。

雨丝灌入山洞,劈头盖脸地浇过来,遂钰一动不动,冷静地仿佛从冰天雪地中走出来的坚冰。

良久,久到遂钰腿都坐麻了,萧韫才说。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遂钰:“是。”

很久以前,萧韫也曾想逃出大都,离开那个压抑的皇宫。

五岁的他仰望被宫檐框住的四方天,询问身边的嬷嬷,为何天空是正方形,并非别的什么形状。

嬷嬷答他,井底的青蛙,看天空便是圆形,能看到四方已经是极走运的命数了,殿下要珍惜这段修了几世才得来的福缘。

什么福缘,众叛亲离还是唯一珍惜的母妃自焚。

而现在遂钰向他索要自由,萧韫想问他,你认为的自由究竟是什么。

手中无富贵,何谈自由。

“若你想要自由,朕已经给你了。”萧韫说。

无论是随意进出宫,还是官职差事,或者是金银玉器的挥霍,他通通满足,还有什么不乐意。

“我想要的是自由吗。”遂钰倒低头倏地笑起来。

“萧韫,你根本不明白我想要什么。”

“不,我不该把这个问题丢给你。”

遂钰眼眶微红,狭长的睫毛如蝶翼般灵巧地扑闪两三下,他偏过脸,冰凉静静顺着眼眶落下。

之前他拖着他,强行将凤冠戴在他头顶的时,他便觉得自己和萧韫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了。

潮景帝那么理智,像世间所有男人那般,融情蜜意时,什么无理需求都会满足,一旦他回过神来,全天下的谋臣智士加起来,都没他狠辣。

他和他都是男子,又有多少时间,多少心力维持感情。

遂钰都不敢保证,他会永远站在原地等待萧韫。

那么看遍花花世界的潮景帝,难不成真会守着一个人度过余生?

后宫嫔妃众多,容颜易逝,但漂亮的美人永恒。

永远有人年轻,有人老去,南荣遂钰也终究垂垂老矣,化作一黄土。

萧韫见遂钰不再出声,觉得不对劲,下意识伸手寻找他的脸,想让他面对自己。

指尖还未触碰到熟悉的温度,遂钰率先动了。

他猛地起身,向前快走几步,不顾萧韫的阻拦,整个人就那么站在雨地中,接受狂风洗礼,他闭着眼,胸膛起伏,呼吸急促。

天枢被吵醒,拖着翅膀挪至遂钰脚边,叼着主人的衣袍,想把遂钰往山洞里带。

“陛下以为我是为什么留在大都。”

遂钰决定坦白:“我的功夫,甚至不能在秀州耀武扬威,还得陛下亲自前来营救,但对大都那些官员而言,简单的招式,便已能够震慑住文弱书生。”

“为什么我不能留在大都,协助远在边塞的父兄?”

萧韫:“……”

是,他知道。

遂钰的锋利,并非被什么外物感化,而变得柔软温和。而是他现在需要讨好皇帝,既然鹿广郡不适合生活,那么他选择另外一条路,或许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少年人不断摸索,不断碰钉子,终于在南荣王入京后,找到了答案。

萧韫为遂钰高兴之余,同时意识到他在遂钰心中,可能比不得他身边的某个侍卫亲近。

越青为了前程离开遂钰,就像遂钰原本会回鹿广郡,中途却脱离大部队,孤身回大都勤王救驾。

送走越青时,他究竟会想什么呢。

那双清澈的眼眸,最柔软的注视全然献给除他萧韫之外的所有人。

遂钰口口声声最是无情帝王家,但……

“难道你南荣遂钰便不无情吗。”萧韫捏着顶珠缓缓起身,五指用力,似是要将顶珠捏碎,冷笑道:“你才是天下最无情的人。”

少年策马疆场的萧韫,定想不到自己会在稳坐江山后,对着某个人聊有情无意。

十几岁的他,满心是杀敌立功,谋划算计,只要手中掌权,天下珍宝皆唾手可得。

现在竟然花了几年时间,搞不定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或许……”遂钰耷拉着肩,整个人的气势都垮了下去,淡道:“你才是对的。”

强行戴上凤冠,直至现在的顶珠,若是个懂得观察时局的人,或许便半推半就同意了。

皇帝这些年空置后宫,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遂钰身上,这份恩宠,已经是无数人梦寐以求。

但遂钰不想要,皇帝也没问过他究竟是否喜欢。

他有气无力,苦涩道:“若你并未将那么多知识教给我,可能我便被你骗得团团转。”

“太学利用诗词歌赋与教化伦常约束百姓,越是愚昧的人,便越容易被哄骗。”

“陛下登基推行学堂,严格控制民间开设课程,不就是为了民心所向吗。”

“怎么轮到自己身上,便想着将一切都交予臣。”这些后果,不本该就被洞悉制止的吗。

萧韫无言,复杂地看着遂钰,脚底如坠千斤,迫使他动弹不得。

他怎么会想不到,羽翼未丰的雏鸟,若从最初便将其困于牢笼,它便永生皆为掌上之物。

但南荣遂钰如此鲜活,他不忍,亦觉自身不堪。

少年本该有更好广阔的人生,他自私地将人留在身边豢养,只能用手把手教授谋略与武功的办法,缓解四面八方涌来的愧疚。

“太学我不知你是皇帝,可你告诉我是皇帝又如何?”

太学的遂钰,天真且无知,学会读书写字,看了几个话本便对情爱向往非常。

“朕只是……只是怕吓跑你。”萧韫艰难道。

他回宫派陶五陈调查遂钰,陶五陈带回消息,说那是南荣王家的四公子,前些日三殿下来求过陛下,陛下恩赐那人做书童去了。

遂钰嘴角扯了扯,眼泪更肆无忌惮地夺眶而出,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那些伤害,那些痛楚,难不成便要随着你交付的,做朕身边真正意义上的“皇后”的诺言烟消云散吗。

皇后也不可能真的交给他南荣遂钰来做。

“真情最廉价。”

“陛下以为真情珍贵,只是你从未真心托付什么。”

遂钰一字一句,直接而又锋利地刺穿萧韫的防线。

“我的真心太廉价,所以已经在太学,被某个自称乐师的先生挥霍殆尽。”

“现在再谈真情。”

“臣……”

“要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