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南荣>第92章

身居庙堂,难以领略民间疾苦,萧韫认为,成君者必定自最底层而来,并非皇宫中苦读可得。

这话是聪妙皇后告诉他的。

如今,萧韫也将这句话送给遂钰。

遂钰打开奏折,觉得萧韫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连忙打住:“这话你还是留给你的皇子们吧。”

“朕是在教你,凡事脚踏实地为好,若一昧追求权力,只会离民心越来越远。”

离民心?

南荣王府是离民心近,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越得民心越受朝廷忌惮。

燕氏反其道行之,只听命于皇帝,凡事以维护皇室利益为重,方得盘踞一方,宗族百年兴旺。

别开玩笑了,狗听了都想笑。

遂钰心中如此想,却觉得此话出口,定少不了被萧韫责骂,于是忿忿咽肚里去,着手处理奏折。

萧韫看得出遂钰想说话,几欲脱口,却戛然而止,现在倒也学会暂避锋芒,不过该忤逆的还是忤逆,好事坏事一件都没干落下。

“秀州人杰地灵,是个好地方。”萧韫邀请:“饭后去夜市瞧瞧,听说这里的繁华不输大都。”

人杰?不至于吧,地倒是挺灵的。逛尽长街,路过三座神龛,神龛四周皆有人跪拜,虔心祈祷。

想必这月神极其灵验,人人供奉期盼得到神赐。

入夜,城中心的燃起篝火,客栈离繁华不远,嬉笑声从楼下传来,遂钰双手撑着窗台,支身向外探去。

身着秀州特色服饰的男女携手漫步,举着火把纷纷向篝火处聚集,似乎是什么仪式要开始了。

很快,身披孔雀羽毛制成的披风的少女,被几名青壮年用竹制的轿辇抬着,她双手交叠放在胸口。面部被涂抹红白相间的脂粉,天黑看不清表情。长发披肩,头顶着的饰物,将她的头颅压得不住向后仰。

“象牙。”遂钰认出冠顶状如月牙的装饰,乃极难得的象牙所作。

轿辇后还跟着十几名老妪,看得出,她们以少女为尊,每走两步,便做出遂钰白日见小贩祈祷月神时的手势。

整个过程既虔诚,又透露着说不清的诡异。

“他们要将她抬去哪?”遂钰问。

萧韫缓步来到遂钰身后,手掌按住他的后脊,隔着薄薄的皮肤,掌腹能感受到骨骼收缩弯曲的变化,脊骨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

咽喉致命,即刻定生死。而往脊骨某处轻轻推入一针,比死更难受的,是半身不遂地活着。

“这,刺进去。”萧韫食指中指合拢,缓缓挪至骨骼衔接之处,提醒道:“上下一寸,皆可驭敌。”

遂钰身体微僵,随后很快放松,腰眼抵着火热,他将下巴放在手臂,垂着眼说:“真的能杀人吗,没见过。”

话音刚落,不知萧韫碰了哪个穴位,遂钰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回过神,下身已空无一物。

潮景帝伏在遂钰耳边说:“忍着,叫出来丢人的是你。”

遂钰:“……”

光天化日,不,天已经没那么明亮了。

“朗朗乾坤!”遂钰咬住嘴唇,改用额头抵着手背,放在窗台的十指收紧,指尖泛白。

“娘,你看!那有个漂亮哥哥呢。“

稚童天真无邪的声音搅扰满室春水,遂钰竭力抑制着涌动的浪潮,听到楼下小女孩牵着母亲的手,指着他说:“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他为什么不下来呀。”

遂钰深呼吸,腰间被萧韫双手绞地发疼,勉强分神,单手取下支窗的木撑,砰地一声利落阖窗。

楼下的小女孩愣了愣,旋即委屈地大哭起来,抽噎着问母亲,哥哥是不是生气了。

“萧韫!”遂钰低声吼道,“够了!”

“朕还未尽兴,爱卿说怎样才算够。”

“有小孩!”遂钰生气。

萧韫勾起遂钰下巴,堵住他的唇:“那是你没装好,险些露馅。”

遂钰:“我装?我在大都装得还不够吗!?”

“你凭什么让我……”

“嘘。”萧韫打断遂钰,指腹在他心脏流转,而后视线向下,遂钰愣了愣,旋即意识到方才那句话究竟为何意,登时脸比过年的灯笼还要红百倍。

“萧韫!”他咬牙切齿,“你给我……给我下地狱去吧!”

祭月典礼持续至凌晨,遂钰被萧韫丢进浴桶中清理时,恰巧听到浓夜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的嘶鸣。

遂钰问:“那是什么。”

“仪式。”萧韫答。

“祭月仪式以祭祀月神,供奉月神为主,百姓参与活动,最后一步是轮流为月神献上最礼物。”

叫声虽与孩童胡闹相当,但遂钰在刑部牢里处决那么多犯人,听遍大大小小痛苦悲鸣,乍听到这种声音,有种回到刑部的错觉。

其中微妙的变化,寻常百姓极难分辨。

他不信萧韫听不出来。

“好好睡一觉,明日再说。”萧韫打断遂钰的欲言又止,用手巾擦干遂钰潮红未褪的脸。

按理说,回到陆地应当睡得好些,然而遂钰翌日醒后,比前日还疲惫。

空气中弥漫的香火味,以及燃烧后的炭灰,将整座城罩在浓云之下。繁华肉眼可见,沿街却死气沉沉,没什么活力。

游人如织,即便穿着当地特色服饰,仍能轻易与本地人区别,无形的屏障阻隔着某种极其微妙的变化。

午后,萧韫带遂钰出门,正好碰上客栈进货,送货的货郎蹲在门口喝水休息,另一人接过掌柜称过的碎银。

遂钰指着那人说:“我认得他,昨日要送我果脯的小贩。”

小贩换了身较为鲜亮的衣服,似乎是感受到了视线,四下张望,最后找到站在二楼的遂钰,挥着手臂道:“公子好啊。”

遂钰看了看门口货车的干果,问:“今日本公子带了银子,先来两斤核桃。”

“好嘞。”小贩去车旁找秤,奈何出门太急没带,又找客栈小二借来一把使,笑道:“吃核桃好,核桃美容养颜,公子气质不凡,定是富户出身,若您觉得这山货吃着好,以后有生意,还请多多光顾小店。”

“哦?”遂钰饶有兴趣道:“我是个穷光蛋,被赶出门,打算逛过秀州就去上吊。”

“公子您真会说笑。”

遂钰收敛笑意,认真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有句话说得好,来秀州必拜月神娘娘,希望她能赐我财富,我这不就来拜了吗。”

核桃称罢,小贩给遂钰多抓了把葵花籽,这次遂钰没拒绝,接过布袋,小贩顺势道:“篝火会公子去了吗。”

“身体不好,昨日累得慌,平时不喜欢凑热闹。”遂钰随口道。

“哎呦!”小贩一拍大腿。

“怎么能不去围着篝火跳舞呢!这可是数一数二有意思的活动了!”

小贩表情充满遗憾,仿佛不去城中心玩一圈,便如没来过秀州。

遂钰天生反骨,越是推荐他去做的,他越厌恶。即便完成后会得到不错的回报,他也懒得给予对方满意的反应。

聊天的功夫,萧韫原地消失,遂钰拎着核桃回房里去,见人站在衣柜前,手中拿着斗笠。

“你要戴?”遂钰问。

萧韫转身,目光落在遂钰头顶,自然道:“是你。”

“我不戴。”

萧韫气定神闲:“不戴别想出去。”

……

皇帝御驾行进缓慢,距离秀州甚远。南巡并非只是游览名川大河,更多的是皇帝亲自查看民情,闲暇时间极少。

水路比陆路快,因此,萧韫才有闲工夫四处走走,略缓口气。

一行人装作寻常商贾,遂钰跟在萧韫身后,略掀起斗笠纱帐,陶五陈立即贴心地询问遂钰想要什么。

并非遂钰不喜欢过节,只是节日对他来说,实在不什么勾得起美好回忆的东西。

或打或伤,总归以疼痛见血结束。

想到“节日”二字,他便下意识发杵。

“陶公……”遂钰噤声,想了想,重新问道:“陶管家从前同老爷出游,当时的秀州与如今想比,如何。”

陶五陈:“回公子,老奴觉得别无二样。”

遂钰诧异:“什么。”

“秀州风景有亘古不变之美称,意思是,无论何年何月何日抵达此地,都能顺利找到记忆中曾经去过的地方。”

“秀州人并不如其他州那般善于灵活变动,正如公子所见,千百年来,他们供奉月神,从未有一丝懈怠。”

说到这,陶五陈不再言语,将剩下的话咽进肚里。出宫没那么多规矩,但再讲下去,便有妄议朝政之嫌。

供奉之心越深,宗祠所代表的能量越大,这就是秀州无法彻底归属朝廷的原因。

就像将军府,起兵造反才有整饬的机会。

秀州自大宸立国以来,安守一亩三分地,从未表露作乱之嫌,按时纳税,接受朝廷查验毫不含糊。

“几乎没有,不,没有朝廷能正式接管秀州。”

遂钰微咬下唇,思索道:“通史所著,朝代更迭,风云变幻,唯秀州长久恒之。”

真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吗,由人组成的地域,岂会没有兵戈冲突,就算是当地贵族,也得有那么一两个刺头。

这里的宗祠当真比朝廷还管用?

秀州依山傍水,竹林深处一方幽静天地, 内里有设有酒楼,当地特色流水宴,唯有身处翠绿意境更甚。

草木香潮湿,却也清新宜人,驱散方才在城中漫步时,充斥于空气的焦炭气味。

遂钰摘下斗笠,缓慢深呼吸,表情从舒缓逐渐变得凝重,微微偏头咦了声,引起萧韫注意前,他叫住陆霖。

陆霖停下脚步,在萧韫的允准下,走向遂钰:“公子。”

遂钰拧眉道:“这里似乎有股不同寻常的烧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