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南荣>第84章

陶五陈在外头候着,小心听里头的声响,按照往常的惯例,这位公子总是要闹出点动静,砸个什么东西。

谁知进去许久都没个响动,日头从左转到右,殿门总算是从里打开了。

遂钰换了身衣裳,是御前行走所着的官服,他怀中抱着几本奏折,道:“御书房还有多少文书。”

“回公子,二十多本。”

遂钰问:“这几日都是你在陛下身边,一本本念给他听吗。”

陶五陈一五一十道:“是。”

“大宸的君主是个瞎子,亏你还能瞒得住。”遂钰冷笑一声,语气倒不像是嘲讽,叫陶五陈听不出其中深意。

京城险些陷落,外有西洲虎视眈眈,内有军阀意欲篡位,难免有人趁虚而入。徐仲辛篡位不成,虽败,皇帝却也没赢到哪里去,元气大伤最好乘胜追击。

萧韫这么高傲的人,怎愿意被人察觉落魄。

但他先为皇帝,后才是萧韫。

遂钰在萧韫身边坐了许久,才觉出不对劲。

他轻轻端着灯过来,在萧韫眼前晃了晃,萧韫眼珠动都不带动,只是因为感觉到了遂钰呼吸间的气流,以为他攒着什么心思,说:“先回去罢。”

“最近几日的奏折,你都是怎么批阅的。”遂钰问。

萧韫:“睡醒批阅几份。”

“瞧不见东西,也能盲写吗?”遂钰没打算绕弯子,径直道。

萧韫先是顿了顿,后而无奈摇头:“只是暂时,太医说毒排干净,三月内便可恢复。”

“原来是惦记着我写的字。”

话出口,遂钰倒突然舒坦了。

萧韫从来不做无准备之仗,正如他指挥他人,表层之下,通常含着这样,那样的意义。

若只是想见他,遂钰倒觉得萧韫当真是被徐仲辛药傻了。

不说百废待兴,京城局势也没好到哪里去。

叛军关在禁军大牢,牢里人满为患关不了那么多,又塞进大理寺与刑部的牢房听候审讯。

刑部忙得焦头烂额,排着队地站在玄极殿外听候陛下召见。

“失望吗。”萧韫忽然说。

遂钰抿唇,碰了碰萧韫的眼睛,低声说:“若你只是想见我,倒不是我见过的那个萧韫,现在……”

“很好。”

儿女情长并非他们这些人围着团团转的东西,身负责任却置若罔闻,那才是真正耽搁时光。

遂钰说:“我去御书房将奏折分类,待会念给你听。”

……

御书房前,围着好些人。

遂钰懒得打招呼,正欲绕道从偏门进,似乎是吏部的官员们扎堆站在那,互相寒暄。

个子高点的说:“今日休沐,王大人怎么来啦。”

被称作王大人的那位,嘿嘿笑了两声:“你这个闲人,怎么也在此处等着面见陛下。”

“我等负责百官考绩,这段时日自然忙些,再说,户部天天忙得脚不沾地,月底的俸禄可没少拿吧!”

王大人:“没事做可以找点事嘛,别太死板。”

对方颇为无语:“占用闲暇时间督办公务,得填册子报备,上头允准才许行事,想多拿也得有事可做。”

潮景帝登基后,一改前朝风气,提倡官员办差迅速,不得拖沓,六部及其各州府,不得以另外公务为由,克扣官员家中歇息时间。若逢要事,可酌情延长,并将延长期加入考绩,适当增加俸禄以作嘉奖。

若逢节日,当日俸禄可加倍。

“也没见他多发些俸禄。”遂钰耸肩,拍拍自己的腰包,又干又扁,真不知那些俸禄究竟进了谁的口袋。

百官皆有,独御前行走被皇帝克扣。

整理奏折分门别类,都是遂钰做惯了的差事,一些要紧的先送去玄极殿,由陶五陈念给萧韫听。

当遂钰带着次要的奏折回玄极殿,皇帝再将方才那些奏折之中所提之事,一一口述解决办法,由遂钰代为执笔。

萧韫停顿时,陶五陈便递来温水请陛下润喉,萧韫捏着水杯,胳膊倚在软枕中,微微偏着头思索,断断续续道:“徐仲辛头颅悬挂于城门,九族之中十岁以上男丁,斩首。”

“女眷流放三千里,罚没官奴,永不可作平民。”

“三岁以上?”遂钰放下朱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问道。

萧韫以为遂钰觉得罚重了:“此为震慑百官,十岁孩童已是开恩,这”

“不,臣以为当是诛九族之罪。”遂钰摇头。

各地军阀造反,历朝历代皇帝武力镇压后,均以雷霆手段屠戮全族,更何况是徐仲辛这种蹬鼻子上脸,险些篡位成功的武将。

若萧韫诛九族,遂钰倒觉得是他惯用的手段,但此刻,他竟说要留徐府家眷一条生路。

萧韫:“此事朕与南荣王商议过,不必再议。”

不必再议,那就是有人提出过异议。

遂钰:“听闻陛下近日少见太子,难不成是太子问过陛下吗。”

从徐仲辛造反,再至平定,萧鹤辞这个东宫太子,简直像是彻底被遗忘,皇帝不管他死活,徐仲辛好像也没怎么在意,除了皇后侍疾,董贵妃几乎被冷落在后宫,整个董家没半分动静。

甚至是太子妃那弟弟,仍关在天牢中,鲜少有人问津。

思及此,遂钰心中逐渐腾升了个可怕的念头,却不敢说出口。

而萧韫似是读懂了他的沉默,摊开手,道:“想问什么,此刻朕还有功夫坐在这,精神尚佳,也值得你说些什么语出惊人的话气一气。”

原本趴着写字,分外萎靡的遂钰,瞬间来了兴致,正襟危坐,咬唇思索再三,试探道:“陛下立太子……是看重贵妃,还是……还是……”

“太子早便动过往朕这送人的心思,只是你出现得太巧,他凭白得巧罢了。”萧韫指腹摩挲着杯壁,略一抬手,陶五陈从他手中接过凉透了的茶水,端着茶盘退下了。

萧鹤辞并不适合做皇帝。

从萧鹤辞七岁太学,萧韫微服抽查皇子们功课时,便已明白这点。

善于讨巧的人,无论在哪,都怀着走捷径的心思。

治理朝局,非一日之功,得用滴水穿石的性子去磨。

以武力降服将军,以耐心耗干谋臣算计,左右制衡之道,萧鹤辞只学了个皮毛,便误以为掌握了通天本事。

遂钰瞳孔微缩,霍然起身快步来到萧韫面前,张口道:“原来你真是昏君。”

萧韫:“……”

这该怎么回呢。

皇帝摊开手,对遂钰说:“放上来。”

遂钰抿唇,下意识抬起胳膊,又突然觉得这像是在训狗,手臂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悬空,好在萧韫现在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

“景王是聋子,你是瞎子,真是天生的兄弟。”

萧韫不以为然,解释道:“景王时后天落下的病根,朕是被徐仲辛下药,不算天生。”

遂钰嘶声,怎么人病了,脸皮也跟着厚了起来。

他捏了捏萧韫的指尖,还是冰凉。

萧韫顺着他的手指,用整个掌心包裹住遂钰的手,顺势将遂钰牵进怀中。

胸膛与后背结结实实地贴紧,萧韫将下巴放在遂钰肩头,用极其缓慢冷静的声音,道。

“为君者,杀伐果决固然重要,更需保持悲悯。”

“除了御史台,以及那些世家,你觉得朝中有多少人是为大宸而为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功名利禄才是绝大多数人的心中所往。

这些人,用得好是股肱,用不好便为奸。

徐仲辛造反来得又急又快,这些人并未受什么实质性伤害,无非是换了皇帝继续当差。

御史台有骨气,也仅仅只是他们胸中饱含风骨。

造反并未损害大多数官员的利益,杀鸡儆猴未必有效果。

倒不如恩威并施,杀了徐府壮年男丁以作惊醒,却又留下妇孺彰显天家风范。

至于那些从旁协助徐府的各州将领,斩立决,头颅挂在城门以作警示。

参与叛乱的州府,官员统统入京接受查办,革职流放秋后算账。

“既然他们并不一定忠心,难道不该选拔有志之士,替换掉这些人吗。”遂钰说。

萧韫:“有能力的不一定会统管,懂得统管的,学识不如他们博览,其中利弊大有钻营之处。”

在遂钰的记忆里,萧韫极少对他说这样的话,明明懂得放人一马的人,却将他困在皇宫。

他低头笑笑:“陛下对其他人倒挺仁慈。”

他们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藕断还连着丝,更何况是这么多年积攒的怨恨,眼泪,连带着偶尔的欢愉一道袭来。

萧韫说:“南荣王与朕,不希望你走上歧途,遂钰,若想做顶天立地的将军,便不能再怀着御前行走的筹谋算计。”

“父王与大哥说过,治军需严谨,却得对身旁的将士时刻关注,偶尔宽容。”

“我不懂怎样宽容。”遂钰拍拍萧韫覆盖在自己腹部的手,说:“所以我也永远无法抵达他们的高度,就连越青也要先我一步。”

“萧韫,你不必同我说这些话。”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至于顶天立地的将军,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一个见了血便晕的人去做。”

“我……”

遂钰顿了顿,释然道:“已经没那么想在草原上跑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