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南荣>第58章

在遂钰看来,萧韫就是那种既要又要的人。

将萧稚嫁去西洲,与他想为萧稚争取些什么,明明二者相悖,他却想从中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

燕羽衣的脸,在他眼前不断放大,这张云淡风轻的面庞,棱角分明挺拔,锋利的眉梢像是要划破什么。

平静,寡情,嗜杀成性?该用什么形容燕羽衣。

燕氏少主在战场上的威名,无异于与杀人狂魔平起平坐。

战士眼中的悍将,百姓眼中的刽子手。

可完全离得近了,遂钰又莫名觉得,此人应当是个格外孤独,且心中并无什么大志向的人。

他目的很明确

保护皇室。

这样一个纯粹的人,无论从气质或是容貌,都不该是现在这幅模样。

气氛令遂钰感到压抑,尤其是燕羽衣将手掌轻轻放在他肩头,低声道:“四公子居然还有时间可怜我,你们大宸的皇帝此刻,恐怕是恨不得直接将你捅死吧。”

做质子的先皇帝开口,若非太子脾气好,无论换谁都会因质问而当场发作。

话罢,燕羽衣露出一抹恶劣的嗤笑,随后恢复平时那副生人勿近的表情,缓慢落座,不再将注意力放在遂钰身上。

没有燕羽衣遮挡的遂钰,也彻底暴露在萧韫的视线之下。

遂钰喉头滚动,说:“太子说到做到。”

太子:“自然,此言可为誓。”

“遂钰哥哥,已经够了。”萧稚见遂钰还想说什么,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口,小声说:“我愿意嫁去西洲,我是愿意的。”

“太子殿下看起来也是好相处的人,他现在都已经在父皇面前保证过了,我是大宸的公主,即便去了西洲,他们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是吗?

遂钰深深望向萧韫,蓦地笑了:“阿稚,你说你去西洲无碍。”

“可我坐在你身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离开家的人,那还有什么尊严可言,无非是被欺辱或是送死,唯有停止喘息,才能结束这本便是错误的一切。

潮景帝举杯:“太子诚心天地可鉴,朕也没什么顾虑了,那么便祝两国邦交,永结为好。”

太子欣然,“永结为好。”

宾客欢宜,好似方才咄咄逼问从未出现过。

遂钰按住胃部,觉得有些恶心。

歌舞至,舞姬乘船缓缓入场,潮景帝唇齿皆是酒液芬芳果香,若有所思地盯着遂钰看了会,笑道:“听说遂钰公子习得一手好琵琶,此情此景,不如弹奏一曲如何。”

遂钰握着银筷的手微顿,道:“臣才疏学浅,琵琶也前几年不懂事时所学,若陛下想听,臣这就出宫去请乐师。”

“只是助兴而已,又是私宴,爱卿随便拨弄即可。”潮景帝道:“来人,把朕那把龙首琵琶取来。”

萧韫珍藏琵琶无数,唯有那把龙首琵琶最为珍爱,是当初教萧韫的师傅亲手所制。

后来那位师傅因病离世,这把琵琶便算是他遗作,被萧韫永久保存在玄极殿内。

为舞姬伴奏?

遂钰用舌尖轻轻抵着上颚,舞姬身姿曼妙,衣着暴露,明显就是为西洲准备的。

面孔陌生,大多异域,应当不是宫中专为贵人表演的舞乐坊。

在这种场合下,演奏给西洲人看,当他什么,万物吗?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若只是南荣遂钰,弹便弹了,但燕羽衣一口一个四公子,难不成南荣王府同着遂钰一起丢人吗。

遂钰心中默念不能发火,毕恭毕敬地上前道:“陛下,许多曲子臣已然忘记,还请陛下放过臣。”

放过?潮景帝笑了,反复咀嚼着“放过”二字,笑吟吟道:“御前行走为朕分忧,如今朕想听。”

“爱卿,难不成你也向外头那些乱臣贼子,手中得了兵权,便翅膀硬了,不再听朕号令了吗。”

话里骂的是南荣遂钰,话外骂的是朝中手握兵权的将领。

宫中虽管束严格,但也并非密不透风。

光是这场子里,就有多少朝臣安排进宫里的眼线。

不知萧韫究竟在说给多少人听,但此话是警告遂钰勿要造次,也是他身后的南荣府,保持恭敬才能令南荣遂钰在大都安然无恙。

陶五陈专门带人回玄极殿取,西洲太子中途称自己身体忽觉不适,想尽早回去歇息。

皇帝将人留下,勾唇道:“朕身边的御前行走难得演奏,太子不想听听吗。”

萧稚不忍:“父皇,遂钰哥哥他”

“阿稚,若你也离席,有谁还能陪朕共听此曲。”萧韫惋惜道,“爱卿,朕知你与公主素来亲厚,公主夜里突发奇想想出去玩,你也依着她胡闹。”

“如今公主即将出阁,你二人便得都成熟稳重些,难得今日齐聚,若夜里仍想去城外,朕叫身边的禁军跟着,也安全些。”

萧稚脸色骤变,立即吓得大气不敢出,双腿颤抖,下半身一软,径直坐回软椅中。

嘭!

手边汤碗落地,萧稚慌忙弓身去捡,未想竟被锋利的瓷片刺破手指。

血顺着伤口浸润手指,萧稚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泪顿时噼里啪啦地掉出来,她徒劳地用手帕擦拭脸颊,直至耳边传来遂钰的声音。

“够了,阿稚。”

“遂钰哥哥,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遂钰摇头,当着皇帝的面,温柔地用干净手帕擦拭萧稚的脸颊,将脏了的帕子径直丢在抱着龙首琵琶的陶五陈身上,命令道:“现在就去洗!”

“公子,这……”陶五陈左右为难,现在递琵琶,怕是得被这位小祖宗好一顿伺候,但不递,上头那位的龙威又有谁能承受。

他不由得向遂钰露出求饶的眼神,遂钰读懂了,却不想搭理。

陶五陈作为皇帝身边的首领内监,自然能抓住潮景帝的一举一动,如今遂钰若是不接琵琶,即便能混过此宴,也难逃萧韫惩罚。

遂钰仔细帮萧稚处理伤痕,道:“待会我让身边的侍卫回去取金疮药,女孩子的手指不能留疤,军中的药比御医那里的好,以后碗碎了便别再捡了。”

“你素来不是拿精细活的性子,去西洲记得带几个得力的内侍,叫他们去做,总比你身边那个毛手毛脚的小侍女好。”

萧稚哽咽道:“是我不好,总给大家添麻烦。”

不,错的不是你,遂钰无声。

我没都没有错,甚至连萧韫,似乎都没什么错。

好像只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将我们不约而同地推向深处。

那或许是权力的重心,又可能是命运的尽头,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只能手足无措地让自己浮在水面,只要不被暗河漩涡拉扯,我们都有可能抵达彼岸。

那个时候,大家可能才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喝一杯热茶,畅聊人生理想。

可是,那样的日子真的会到来吗。

随意拍拍萧稚的手背,说:“快回去吧,我叫越青陪你。”

“越青。”遂钰扬声。

“送公主回去。”

越青站在厅外,听到遂钰叫自己,踟蹰片刻才决定听从。

“公主,请。”

潮景帝并未阻拦,任由萧稚退场。

遂钰倏地明白了,这场宴席,萧稚是上半场的主角,自己则是下半场的困兽。

船桨荡起涟漪,久久不散。

龙首琵琶就在眼前,乐师停止奏乐,舞姬并排站在廊下,遂钰不知自己怎样接过琵琶,只觉得被一阵风推向萧韫。

眼前与耳边的情景,迟钝地不及大脑,既然萧韫想看他出丑,想将他贬作卖艺的伶人,那么他照做了,他会不会放过他。

当啷

龙首琵琶琴弦震荡,乐声铮铮,余音裹挟着古朴而又清脆的余韵,舞姬随乐起舞,围着遂钰旋转。

遂钰是等着萧稚走远后才开始,因此,乐声响起之时,萧稚已经行至岸边了。

她左脚踏岸,右脚仍在船上。

“遂钰哥哥!”

忍耐了一路的萧稚,终于忍不住往回冲,奈何下一秒便被越青抓住手腕。

越青正色:“公主,奴婢奉命送您回府。”

“父皇不该这么对他!”

越青:“还请公主勿要为难奴婢,公子叫奴婢护送,奴婢便得看着您进入公主府才放心。”

萧稚:“可是他……”

越青深呼吸,尽量保持平和,道:“公子自会处理,若此刻公主回去,只会害了公子。”

曲过半,西洲太子已如坐针毡。

燕羽衣脸色难看,这场戏是大宸朝廷内部的博弈,叫西洲来看南荣氏的笑话,这皇帝是疯了吗。

遂钰所能演奏的,也只是一些耳熟能详的名曲,琵琶荒废多年,接连弹错好几个音。

潮景帝细数着遂钰犯错的次数,饶有兴趣地问陶五陈:“你说他还能弹错几个。”

陶五陈也不敢笑,回答的话在脑内转了一圈,恭恭敬敬道:“老奴愚笨,不知这曲中精妙。”

“呦,公子的手怎么出血了!”他忽然叫道。

善于演奏的乐者,通常手指会被磨出一层厚厚的茧,拨弄琴弦时便不会轻易受伤。

而遂钰已经太久未曾触碰,自己的琵琶也在那场火中损毁,萧韫的琵琶比他用的重很多,一时无法把控力道。

词曲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不堪,遂钰只能尽力回忆着那些残破的工尺谱,忽而想到萧韫先前召庆贵嫔入玄极殿。

他和他之间,似乎总是用一场怒火平息矛盾,可那些东西,始终并未消散,而是化作膈应的石头,顽固地扎在心底,堆砌成一座宽厚的墙。

谁知道他有没有与庆贵嫔做什么呢。

即便是做了什么,南荣遂钰又有什么资格指责。

这是他的天下,他的朝廷,他的后宫。

而南荣遂钰也只不过是后宫苟延残喘的一员,君恩便生,君罚便死。

曲毕,晶莹如红宝石般的血珠,星星点点挂在琴弦之中,遂钰用带血的手指扶住龙首,食指正好放在龙眼的位置。

萧韫有忌讳,日常所用龙纹饰物皆不点龙眼。

挪开手指,龙眼明晃晃地直冲萧韫,血红着,像是突然有了神采。

遂钰眼睛微微颤动,胸膛骤然涌上来一股暖流,他趁着潮景帝不注意,竭力将它咽了下去。

或许这股液体中混杂着别的东西,令遂钰唇齿血腥浓重的同时,喉管被什么灼烧,像是会被洞穿般。

他不可控制地咳嗽了几声,恰巧寒风吹过,倒像是他穿得太少着凉了。

寂静无声,潮景帝率先鼓掌。

啪。

啪。

啪。

连着三下。

皇帝赞赏道:“朕的御前行走果然才貌双全。”

“谢陛下。”遂钰沙哑道。

他扶着扶手站起,身形微晃,像是要即将晕厥。

四周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扶他。

脚底虚浮,地毯似乎没有铺展,亦或者有棱角未被垫平,遂钰一个踉跄。

“小心!”

一如雷霆剑之势,燕羽衣速度飞快,赶在遂钰摔倒前扶住他。

“没想到竟是你。”遂钰呵了声,自嘲道:“谢了。”

这和遂钰想的不太一样。

演奏乐器,或许不能像高山流水遇知音那般,找到世上可唱和的友人,但也该为了心爱之人拨弄。

可现在这些风雅,皆被化作羞辱,成为伤害一个人的利器。

这是爱吗,这不是。

这是帝王的控制欲在作祟。

到头来竟是敌人不忍,扶着他的脊梁,支撑着他最后的尊严。

燕羽衣接过他手中的琵琶,塞进离他最近的内侍手中。

内侍吓得连忙跪倒,双手捧起琵琶。

“若是我,我会辞官远走高飞。”燕羽衣嘴唇嗡动。

遂钰苦笑,远走高飞?这世上有哪个人能洒脱地说,我什么都不管,为了自己的自由,甘愿抛弃全族人的性命。

“可你不也只能看着自己的小妹走进皇室吗。”遂钰绞紧手,狠狠攥着蹀躞带,企图用勒紧自己腰腹的力道,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什么南荣王府,什么西洲燕氏,似乎过得都不如寻常百姓。

燕羽衣并不能搀扶太久,他看着遂钰能自己支撑,在潮景帝的注视下逐渐松手。

而当他松手的刹那,身披的压力忽然消失了。

燕羽衣拧眉,趁皇帝开口时,用手身体挡住遂钰,匆忙在他手中塞了个东西。

潮景帝笑道:“想必太子今日劳顿,朕又留你们多喝了些酒,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朕派禁军护送。”

燕羽衣冷道:“谢陛下,不过今日本将军并未喝酒,足以送太子回驿站。”

“我等先行告辞!”

“过来。”

西洲人被送出湖中心,禁军撤去大半,假寐许久的皇帝,向招呼小猫小狗般,冲遂钰招手。

遂钰尽力让自己表现得平静,抬脚踏上台阶。

“弹得不错,不过错了六处。”潮景帝道。

遂钰:“臣技艺不佳,给陛下丢脸了。”

就像方才遂钰为萧稚擦拭血渍,潮景帝用准备好的手帕,一点一点地将遂钰掌心的血擦干,玉质搅拌棒沾着内侍送上来的金疮药膏,不顾遂钰是否疼痛,强行将药膏涂抹在伤口。

他握得很紧,让遂钰本就没想挣脱的手腕,瞬间变得通红。

他说:“你勒疼我了。”

萧韫反问:“你也会疼?”

遂钰张了张嘴,酝酿了半晌,直至萧韫问他另外那只手有没有受伤。

“陛下,你让我当众受辱是为了告诉我,不要肖想那些不该觊觎的。”

“也不要再想着让萧稚离开大都,是吗。”

潮景帝摸了摸遂钰的脸,夸赞道:“真聪明。”

“西洲很残忍,让那么小的孩子入东宫,但陛下也不遑多让。”遂钰细数着与萧韫之间的荒唐,逐渐发觉,他竟好似被温水煮青蛙般,逐渐适应了这些生活。

他愿意为了表面的平静而忍气吞声,萧韫也乐意为后果买单,他们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就这么混沌地走过春夏秋冬。

说着,遂钰亮出攥成拳头的左手,问:“你看,这是什么。”

未及萧韫反应,遂钰眼神顷刻变得锐利,包扎好的手顺势抓住萧韫的咽喉,左手翻转,亮出利刃,狠狠向萧韫双眼刺去。

潮景帝眼疾手快地避开要害,急速后退的同时,右腿向上挑,一脚将遂钰踹倒。

若是对敌,踢出的力道能瞬间要了对方的命。

但仅仅只是自卫,遂钰便已被萧韫踹飞好几米,手中的利刃也跟着扬出去。

刀刃对遂钰来说,很熟悉,或者说更具体一点,这是一把袖箭。

方才燕羽衣悄悄塞给他的。

他与燕羽衣话不投机,但那一瞬间,他想燕羽衣读懂了自己,并且比自己更有勇气反抗。

就连西洲太子也不知道的大不韪,在燕羽衣的浑水摸鱼下城成功进行,冒着大不韪,他也愿意将杀人的刃交给遂钰。

成败不论,只为本心。

“南荣遂钰!”潮景帝怒吼,不可思议的表情还未来得及褪去,甚至还没想好如何惩治。

禁军见皇帝遇刺,纷纷举起刀剑向遂钰冲去。

他们常受遂钰差遣,却明白自己的主子究竟是谁,不允许任何人伤及皇帝性命,更何况还是这种明晃晃的刺杀。

遂钰双眼血红,飞快捡起袖箭,拼尽全力向潮景帝投掷。

“还给你,统统还给你!”他嘶吼道。

“萧韫,你什么不死!”

“为什么也不让我死!”

如果只是他的存在,令南荣氏受皇室百般掣肘,那么他无法杀掉萧韫,或许只有让自己消失才是最优解。

萧韫被禁军团团围住,保护在最中央,他阴沉着脸推开挡在身前的士兵。

一步,两步,三步。

每向前一步,遂钰便后退一步。

他不止一次这样与萧韫对峙,却始终没能做出最后一步。

他懒得与萧韫做无谓的撕扯,每次只有想得到什么的时候,才会对萧韫露出讨好的表情,这让他觉得自己像猫。

像猫,又做伶人。

饲养者,取乐人,怎么什么都让萧韫霸占。

这个世上,总不能好事都被他拥有吧。

“作为皇子的你,明明知道自由最重要,却在我身上,用尽心机,恨不得将我永远困在玄极殿。”

“成为父皇的你,愿意一石二鸟地打击我与萧稚,让萧稚信仰崩塌对你有什么好处。”

“萧韫,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杀人犯。”

“活该你登基时众叛亲离,最亲近的弟弟也死了,父皇母后自焚在玄极殿。”

“你以为重新建一座宫殿,称作玄极殿,就能改变你害死所有人的事实吗!”

遂钰退无可退,已至临水尽头。

他很害怕水,至今不敢靠近水源。

他看着萧韫忽然变得紧张的脸,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解开外裳,脱下统统抛给萧韫。

“还给你,这是你的东西。”

他举着南荣家徽,像宝贝般贴在心口。

“但这是我的,你拿不走。”

绵绵细雨倾撒的湖面,笼罩一层浓白的水雾,潮湿的味道爬上树梢,浸泡在水中的水草招展着森绿的“触手”,滑腻地爬满岸旁青石。

萧韫失声:“不要!!!”

噗通

遂钰当着萧韫的面,一头扎进水中,双手垂下,任由自己的身体缓缓沉入湖底。

“落水了!”

“公子落水了!”陶五陈心中咯噔一声,宫女们尖叫,他用拂尘狠狠敲了下宫女的背,“叫什么叫!”

“快救人啊!”陶五陈随手抓住几个会水的小太监,将人挨个往水里踢。

禁军也反应过来了,一群人像是炸鱼般,纷纷往湖里跳。

厅内乱作一团,案那边的人发觉不对,纷纷驾船赶来。

还未近岸,又听这些人叫道。

“陛下也跳下去了!快救陛下!”

……

湖水比遂钰想象的还要冰冷,让他飞速旋转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停滞起来。

很多人说,人死的时候,眼前会跑走马灯般的画面,那是生平有所遗憾的,或者是已经实现的梦。

而遂钰眼前漆黑,莫名的释然令他想要缓慢地享受这种窒息过程。

父亲母亲大抵会为他感到难过,大哥送自己回鹿广郡,只是可惜,这么多家人,遂钰却没能见他们一面。

南荣栩要他坚持,可他该怎么坚持。

好像他生下来便是错的。

这些年懂得自己心中所思的,居然是燕羽衣。

他将袖箭塞给他,自然也承担了被问责的风险。能瞬间做下决定的人,不愧是燕氏大军的统帅。

另外一个方向,黑影飞速向遂钰冲来,萧韫水性极好,几息之间,便远超那些先比他跳下水的禁军。

这里的水并不深,但要想自尽,三米的高度足以溺死。

他将即将沉入湖底的遂钰拦腰扛起,用力将人往水面推。

一心求死的人,根本不会想着什么挣扎,任由水涌入七窍,很快便会陷入混沌,悄无声息地绝于湖底,直至几日后,尸体再度因膨胀而浮上水面。

南荣遂钰只冒了个头,便被内侍们紧紧抓住,船也到了,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想将皇帝拉上来。

潮景帝却先将遂钰推上船,确定他完全着陆,才踉跄着上岸,脱力地跪在遂钰面前。

他使劲按压遂钰的胸膛,疯狂呼唤遂钰的名字,按压几次便为遂钰渡一次气。

“遂钰,南荣遂钰!”

“能听得到我说话吗!南荣遂钰!回答朕!”

“……”

百般抢救都得不到回应的萧韫,几乎疯了似地呼喊遂钰的名字。

感官不断放大,他竭力地想抓住遂钰还活着的细节,想从他暂停呼吸的鼻翼间,感受到气流。

瘦弱的身体中,体会到微弱的起伏。

“遂钰求求你,回答朕。”

“你不能就这么抛下朕,朕向你认错,向你道歉,只要你能睁开眼,看看朕!”

“南荣……”

“咳,咳咳咳!”

遂钰骤然睁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呛进喉管的水,几乎让他险些将肺咳出来。他惨白着脸,毫不犹豫地扬手,给了萧韫清脆响亮的一巴掌。

他无法想象自己真死在水底是何模样,遥远却模糊的记忆,被湖水浸泡后,再度浮进脑海。

不顾一切跳入水中拉住他手腕的萧鹤辞的脸,在浑浊的湖水中,逐渐与萧韫重合。

分开,再重合。

今夕何夕,似乎一切都没变过,但却早已悄然地覆天翻。

寒意刺骨,令他嘴唇被冻得僵硬,颤抖着,根本没办法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遂钰双眼血红,见萧韫似乎没什么反应,扬手想再度落下,却被萧韫死死控制住肩胛。

男人的拇指用力至发白,像是铆钉般钉死在他的锁骨。

遂钰觉得自己快要被萧韫捏碎了。

褪去帝王这身外袍的萧韫,眼神可怖,比旷野中饿极的野兽还要凶残。

他毫不意外,萧韫会立刻将自己就地生吞活剥。

“这么想死吗?”

“南荣遂钰!你就这么想死吗!?”

“懦夫才会选择用性命威胁!”

皇帝道歉的话到喉头,说出来便变味了。

懦夫?遂钰气得发抖,气血上涌,“是,我就是懦夫,我只有这一条命。”

“皇帝陛下不是很清楚吗,我只有这一条命,我还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从出生起,遂钰便被萧韫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决定,瞬间剥夺作为人子的资格。

是,这是自古以来皇室为制衡人臣的帝王道,放进史书中,寥寥一笔带过的内容,没人在意这个质子的命运,史官只会称赞皇帝的未雨绸缪。

好像所有史书都会掩盖最血腥的部分,掀起那些富丽堂皇的华贵溢美之词,每个人在滚滚红尘中,皆如一黄土。

这让遂钰觉得窒息。

他和萧稚没有区别。

可萧稚似乎又比自己幸福。

“萧稚作为公主,履行皇室成员的责任,享荣华富贵,既代表放弃人身自由,此身为大宸奠基。”

遂钰抓住萧韫的袖角,睫毛卷着水珠,眉眼的水渍顺着骨骼的起伏,汇集成一股涓涓细流,像眼泪,从下巴尖滴落,融入湿透的衣摆。

他委屈地说:“可是我没有享受过荣华富贵啊。”

记忆里发馊的饭,粗糙褴褛不蔽体的粗麻衫。

三四岁的小孩子的皮肤最娇嫩,因此,遂钰的皮肤经常被粗麻磨破,嬷嬷便撕下自己的里衣,缝在贴身的衣领袖口处。

“我不敢称呼父母为父王母妃,因为害怕自己的身份太显眼。后来在你面前,我控制自己,避免将父王母妃称作父亲母亲。”

南荣遂钰的前半生,都像是踩着钢丝跳舞。

于皇室而言,父亲母亲已经是极其亲近的称谓,他得在萧韫面前表现地不在乎,才能让萧韫相信,他唯一的心愿只是回家,并非其他什么。

帝王心善猜忌,若让萧韫以为,自己要从南荣王府手中接过什么权力,或许真的只有身死,才能魂归故里。

不会有人喜欢同时品尝绝望与希望的味道。

将未来寄托在他人身上的后果,便是永夜与白昼不断交替,看不见前路,亦转身后退即时悬崖。

遂钰觉得萧韫可怜,自己也可怜,苍白道:“算了吧,萧韫。”

“我们不如算了吧。”

“……”

萧韫睁大眼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