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南荣>第52章

有些人,活着是绮丽娇艳的花,死后仍旧带着无与伦比的色彩。

而南荣遂钰,无论死活,都会带着一把锋利的刀。

萧韫五指不断收紧,黑暗中,遂钰的脸逐渐呈现绛色,潜意识中强烈的求生欲驱使着他,令他双手紧紧攥住萧韫的手指,指甲嵌进萧韫的皮肉中,鲜血瞬间渗透指缝,源源不断地顺着他的指尖滑落,湿润浅色袖口。

陶五陈扑通一声跪倒,“主君息怒,主君不可啊。”

“……”

“说,朕让你收回这句话,给朕说!”萧韫怒道。

或许是萧韫说话的声音太大,很快有人向他们这里投来目光。禁军立即以人墙隔绝视线,并警惕四周环境,以免有好事者冲上来。

或许是被萧韫掐习惯了,遂钰并未感到恐惧,奇异的,他似乎在越来越窒息的环境中,体会到一种超脱生死的平静。

他真想对萧韫说,你掐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但潮景帝的性子,或许在遂钰脱口而出后,反倒收手不再动他。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似乎是帝王折磨人的必修课。

整个萧氏皇族,都贯穿着一种诡异的冷漠。即使是与遂钰亲近的萧稚,偶尔向平民百姓或是生灵露出的不屑,都会令遂钰微微侧目。

他们好像真的不在乎生死。

只有至上的权力,以及无与伦比的利益才会撼动他们。

眼前天旋地转,烟火提前绽放开来,远处的轰鸣声掩盖萧韫的声声质问。

其实这些话遂钰已经听过很多次了,甚至能够熟练的背下来,因为萧韫生气的时候,好像只有这么几句话来威胁他。

因为萧韫应该也明白,他并不占理,除了那些政治决策,他欠南荣遂钰的,一辈子都还不完。

作为质子的南荣遂钰生死不由他人决定,却可以坦然地度过短暂的一生。

现在的遂钰,只能活在萧韫的笼罩之下,即便皇权足以令他过上富足且奢靡的生活,世上那么多人期盼皇帝暴毙,若萧韫死时并未安排好他的后路,既不是朝臣,又非后妃的男宠,只会被直接处死丢进乱葬岗。

鹿广郡固然强大,但遂钰已经逐渐地对鹿广郡不再抱有希望。

他并不抱怨父母将自己留在大都。就像是萧稚,身为公主的她,就得肩负起和亲的使命,即便以女子和亲作为两国和平的方式,着实令人不齿。

遂钰何尝不是另外一个萧稚,历朝历代的世家大族,均有子女被朝廷挟持,成为威胁贵族的筹码。

南荣王并未纳妾,一生只娶王妃一人,嫡出的子女中,一定会有人成为牺牲品。

大族人丁兴旺,长房将妾室的孩子送出去,大可以当他死了,除了孩子的母亲,恐怕世上再也无人为其心伤。

得不到遂钰回应的萧韫,盛怒之中陡然冷静。

遂钰的眼睛缓缓闭了起来,是停止反抗的开始。而当遂钰开始不再作为,无论如何强迫他,甚至用刀刃划破他的喉管,他都不会再挣扎半分。

萧韫曾试探过遂钰的底线,在遂钰初入玄极殿的半年内。

他比萧韫想象的还要有韧劲,但反弹的弧度有限,正好是灵魂能够承受的范围内。

当这个阈值被外力超越,那么……现在的南荣遂钰,便是外力压迫的终点。

萧韫骤然松手。

哗啦

狂风掠过湖面,柳枝摇晃,斑驳的阴影混合着潮湿袭来。

遂钰身体瞬间脱力,直挺挺地朝着后方倒去,萧韫单手扶住他的肩膀,算是短暂的支撑,随行的宫人前扑后涌地趴在草地上,使遂钰能完好无损地倒在身体组成的肉垫中。

难以言喻的屈辱,在遂钰安稳落地后奔涌而来。

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这些宫人。

潮景帝目中无人,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他在萧韫这里活得没有半点尊严,何况伺候皇帝衣食住行的宫人。

皇权之下安有完卵,萧韫甘愿成为皇权傀儡,这本身就是一种对不自由的屈服。而他非但不打破这种规则,反倒将不自由带来的权势,当做压迫平民的筹码。

这世上,就没有不愿成为傀儡的人吗?

“萧……不,陛下。”遂钰咳嗽几声,竭力按捺震荡在胸腔中的悲愤,仰起头,下颚线锋利的弧度明晃晃地直指潮景帝。

南荣四公子狼狈至极,被憋出的眼泪晕开眼角红晕,几分惹人怜爱的倔强,弱化了他本身的尖锐。

叫萧韫几乎遗忘,他本来就是个策马飞扬的将门之子。

南荣一门,祖业江南,整个家族以容颜姣好而远近闻名。

带领南荣氏走向军旅的,并非正规参军。

前朝皇帝南下,恰巧偶遇当时的南荣氏大小姐,南荣家主不愿大小姐为妃,大小姐才貌双全,委身皇室着实可惜,故此,南荣家主趁夜将大小姐送去边塞避难,边塞通贸之城,有座南荣商会,聚集自南北下的商人。

谁知皇帝鬼迷心窍,竟独自带着几个内监追随而去,恰逢动荡,皇帝身陷囹圄,南荣商会协助当地州府军队疏散百姓,大小姐认出了躲在百姓中的皇帝。

一月后,边塞传来捷报,皇帝御驾亲征大获全胜。

战后,班师回朝,封南荣大小姐为南宁侯,隔日,南宁侯率三万大军镇守西洲与大宸接壤要塞。

至此,南荣氏扎根边塞,后来才有了鹿广郡,以及威胁萧氏皇族的南荣王府。

遂钰沙哑道:“如果想杀了我,何必用这种方式羞辱我。”

“萧鹤辞礼物后,当晚就享用了,那时享受温香软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后果。”

“现在想杀了我?你拿什么杀?”

“被你推上朝堂万众瞩目的质子,原本能够安静地死在皇宫。”

“御前行走,巡防营的副都统,突然失踪必定惹人怀疑。”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忌惮南荣王,却像前朝皇帝痴迷南荣大小姐那般,铤而走险,冒风险也要得手。”

字字珠玑,逼得萧韫无处可逃。

遂钰整理衣衫,拒绝陶五陈的帮助,强忍后脊的疼痛,双手扶着膝盖咬牙直立。

做好这些简单的动作,于他现在的身体而言,不亚于翻越一座高山般艰难。

这些年,身上的南荣风骨已然消散,不能让南荣遂钰的骨气再一丝不剩。

“是又如何?”萧韫忽地笑出声,反问遂钰:“朕能接得住你,是因朕是皇帝。”

“萧鹤辞没本事,所以他留不住你。”

遂钰睁大眼睛,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惊恐地后退,踉跄着重新摔回草地。

萧韫并未打算放过遂钰,紧逼几步,每一脚都准确踩在遂钰踏足过的地方,关于遂钰的部分,他总能利用超强的记忆,准确地将误差束缚在毫厘。

此刻,潮景帝所有行为,在遂钰眼中成倍放大。

伸向他的手,像是五指山,也好似那年日夜捆住他的铁索。

后背瞬间渗出的汗,浸润了他的衣衫,额前的发丝紧贴着皮肤,瞳孔收缩放大,恐惧成倍增长,一切细小的改变或是动作,都能令已经成为惊弓之鸟的遂钰变得崩溃。

男人耐心极了,他俯身用无名指挑起遂钰的发丝,将它们仔细拨弄至遂钰耳后。

这样的动作,萧韫做过无数次,他认为这是展现亲密的极度表现,很少有人会花时间做这种无异议的事。

“原来……你知道。”自心底腾升而起的寒意,飞快侵蚀着千疮百孔的心脏,遂钰几乎不知该如何发出声音。

躯壳与灵魂被萧韫几句话,轻而易举地剥离开来。

“朕知道什么。”

“你知道萧鹤辞他……萧韫,他是你的儿子。”遂钰呼吸急促,难以置信道。

“你明知道我,明知道我对他”

“是又如何?”

萧韫打断遂钰,冷酷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南荣遂钰,你说,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想要什么没有。”

潮景帝眯眼,目光仔细扫过遂钰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用缓而慢的语气道:“朕给你权力,给你金钱,将世上的珍宝都捧到你面前。”

“遂钰,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以为遂钰该满意了。

萧鹤辞接不住的人,兜不住的事,懦弱地想要立刻找个接盘的人,帮他收下南荣之子,这个无论谁触碰,都会被灼伤的烫手山芋。

南荣遂钰最天真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几许,只以为是个没人要的质子。

南荣王膝下最小的孩子,本该是万千瞩目,深受父兄宠爱的小公子,以为藏在深宫就会被遗忘?

多少人打着他的主意,想将他从宫中挖出来,连夜打包送去鹿广郡,以获得与南荣王府交好的机会。

萧韫是没管过遂钰,但照顾遂钰的嬷嬷,却是同南荣府交好的世家安排进宫的。

南荣王不疾不徐,不闻不问,是因每月都有人将遂钰的消息递去鹿广郡。

这样身份背景的孩子,哪能真由其自生自灭。

看南荣栩的样子,大抵惊讶的是遂钰入玄极殿,并非涉足朝堂。

南荣氏本来就不畏惧权力,掌握大宸大半军权,这份能量已经足以令他们傲视群雄。

倘若南荣氏能像西洲的燕氏般效忠君主,或许便不会骨肉分离,以至于让萧韫有机可乘。

护卫百姓,以百姓安危当作信条,这固然很好。

但作为一国之君,君王更希望有一支独属于他,绝对效忠于他的军队。

“朕偶尔也在想,为何能生出萧鹤辞这种,敢做不敢当的儿子。”

“遂钰,告诉朕,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皇帝温和地抚摸遂钰的侧脸,安抚着眼前少年的情绪,但又不希望遂钰对他失去恐惧。

要想完全掌控一个人,打破他的壁垒,重塑他的精神,将一切都建立在他允许他怎么做的基础之上。

萧韫喟叹,这样漂亮的脸,鲜活的灵魂,“朕有的,一样不落地都给过你,遂钰,做人要懂得满足,懂得感激。”

“我现在就想杀了你。”遂钰字字诛心,“算计别人的人,活该永远都得不到真心。”

“萧韫,世上所有人都能得到的东西,只有你不配!”

萧韫笑了:“朕不配,但你也走不出这座城。”

即使是不欢而散,遂钰也没有自由回到兄长身边,他与皇帝同乘马车回宫。车内的梅香仍旧浓郁,甜腻地令人作呕。

翌日,遂钰还在睡梦中,便被越青叫醒。

越青凝重道:“公子,出事了。”

“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如果没有别的大事……让我再睡会!”

遂钰打了个滚,滚去床榻深处,与人吵架颇费体力,回宫又收到加急军报,即便与萧韫不欢而散,也得强忍不适同他坐在御书房处理政务。

这便是老天给他的惩罚吗,遂钰心底怒吼。

他也算看清了,他和萧韫就得这么耗着,他不让步,萧韫也是,看谁先憋不住。

萧韫年纪比自己大,又是勤政的皇帝,英年早逝指日可待,死也得死在他前头。届时山高水远,海阔天空,前途一片坦荡。

越青想了想,很快离开。

当遂钰以为她放过自己,安心陷入沉睡时,一股犹如猛牛般的蛮劲将他连人带被子举起。

葛桐气都不带喘地,问道:“放哪?”

是啊,放哪?越青也愣住了。

她只想着能把人从床上挪走,没想过要把人放哪。

她在各个角落转了圈,最后指着院内梅花树下的摇椅说,放那吧。

遂钰心烦便喜欢睡觉,通常越青不会打扰他,今日说什么都要他清醒,太反常了。

遂钰问:“除非你告诉我皇帝驾崩”

“太子妃母族出事了。”

“出事你找太子,找我干嘛。”

越青:“上次我们在冷凝香送回去的那位成家公子,昨夜又去喝花酒,带着几位世家公子。”

“今早府衙来报,同成十公子一起留宿酒馆的两位公子,昨夜暴毙了。”

“什么?!”遂钰大惊,立马翻身坐起,瞌睡瞬间消散。

“死在床上的?”

越青点点头,沉重道:“验尸官在案发现场简单进行了检查,二人身上并无外伤,且死状符合纵欲过度,嗜酒成性,三人关系甚好,在京城里也是有名的铁杆兄弟。”

“当然,公子也晓得,铁杆兄弟只是美称,背后都笑他们荒唐。”

现在喝酒的三个,死了两个,偏还就只死了两个!

若三人全死,各家将孩子领回去,死的原因也不太好,灰溜溜地下葬便是。

遂钰:“我家孩子死了,他家没死,要有人说成十克命也说得通。”

太子迎娶的这位太子妃,行事毫无错漏,近乎于完美。

奈何世家都是从根上烂的,有时烂透顶了,外壳还是好的。董贵妃在自个寝宫里恐怕也吃不好,估计待会还得带着太子妃去皇帝面前跪着。

成家如日中天,朝中多少人羡慕,这可不是南荣王府,看得见摸不着。

南荣王府仗着兵权无人可及,但成家却扎根大都,即便贵为皇亲国戚,只要想将其拉下马,时日还长,总有数不尽的机会。

成十如今捅了娄子,普通百姓倒还好,以成氏的手段,几乎可以悄无声息地将此事按在地底,但这次死的是勋贵公子,遂钰问道:“死的是谁家的。”

越青报了两个名字。

“昌吉侯家的长子,抚军大将军的庶子。”

“……”

遂钰轻轻啊了声。

这次萧鹤辞不会踢到铁板了吧。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开了新文预收,南荣写完写见燕台。是燕羽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