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南荣>第36章

关于朝堂,遂钰当差期间,谨小慎微,即使萧韫询问他的意见,他也只是思量着萧韫想听什么,便说什么的思路延伸。皇帝有自己的考量,一旦他决定了什么,无人可左右。

这份强势与决断造就了大宸的灿烂,是潮景帝日后为人称道的功绩。

遂钰舌尖抵着上颚,牙齿略咬了咬下唇,问:“陛下,你就没有决策失误的时候吗。”

他认识萧韫的时候,已经是萧韫征战四方回京后的第三年,那个时候正是大宸一跃成为众国之首的时候,是萧韫帝王之位坐稳,大展宏图所向披靡的开始。

这个人在合适的时间,恰到好处地接受八方朝拜,遂钰并未见过失意的萧韫,更想象不到萧韫受挫是何模样。

好像……他不会生病,不会伤心,不会忧愁。

像个用铜墙铁壁制造的钢铁城池。

花生烤的时间有点长,吃着糊味明显,遂钰脑内盘算着是否与潘谓昙搭伙,也就没注意花生到底好不好,一粒嚼罢,眼神凝固在某处,手指捏着第二粒正欲放进嘴巴,身旁的男人终于看不下去了。

萧韫夺过花生,顺手丢出台阶说:“糊了,别吃了。”

遂钰懵道:“什么?”

“是朕与户部尚书的筹划,你一个小小御前行走魂不守舍什么。”萧韫无奈道。

“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只是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遂钰低声,这会觉得热了,解开氅衣的系带,略微吐息几次,说:“潘登丰是我叫去冷凝香的,我是陛下意料之外的那个,而潘尚书愿意大公子与我亲近,是仗着陛下的势,还是南荣府的势。”

“如果是陛下,那么他们太看得起我了。”

“如果是南荣府,想必陛下就要着手敲打鹿广郡了吧。”

萧韫道:“你是鹿广郡的人,即使没有世子回京,日后仍旧会有许多人登门拜访,是朕没有提前告诉过你,现在想来,应该也不算迟。”

“陛下介意吗?”遂钰问。

萧韫:“如果介意,潘登丰今日便不会将钥匙交给你。”

遂钰不由自主地隔着衣物握紧钥匙,钥匙小小的凸起的地方稍微有点硌手,他缓缓吐出口浊气,白雾随着风瞬间消散,“不早了,陛下还是早些休息罢。”

他拢着氅衣起身,俯身拍了拍沾着灰尘的裤腿,一队端着锦盒的内监顺着墙根缓缓走来,遂钰正欲行礼告退,却被萧韫握住手。

即使左右手合八指重叠,仍能被萧韫一只手覆盖,皇帝掌心温热,连带着声音似乎也多了那么几分柔和,萧韫说:“随朕来。”

被萧韫牵着向前,遂钰才注意到萧韫穿得很薄,脊背的线条随着动作,隔着丝绸寝衣若隐若现。

从前在书院是这样,如今亦然。

他一直都跟不上萧韫的脚步,他迈的步子很大,遂钰往往要快走一步才行。

叮铃

发尾的铃铛在寂静沉夜中发出清脆的响声,一路随着两人的影子。

内监在玄极殿门口便不再向里走了,以他们的等级还不能进入内殿,陶五陈接过最大的那个锦盒,先一步将锦盒放进寝殿,遂钰进去的时候,就已经看到放在桌案上的东西了。

珠翠镶嵌,金玉雕琢,凤首顶着偌大的东海之珠。

这是皇后所用的凤冠。

遂钰蹙眉,潜意识告诉他,他该立即离开这里,这么想,脚底便也如此做。

只是皇帝预判了他的动作,手像铁钳般紧紧挟制住他,并将他往他身边带。

“萧韫。”遂钰心中大乱,声音颤抖,慌乱道:“萧韫,我还有事做,我还要回家。”

他挣扎的速度变得快起来,然而只是身体晃动,被萧韫抓住的那条手臂纹丝不动,皇帝一反常态,稳如泰山地等待他不再打算逃跑,那双向来冰冷,叱咤风云时凌厉的神色,竟罕见地浮现出与往常不同的温柔,以及格外耐心的表情。

他越这样,遂钰越觉得危险。

但他体力流失得太快了,气喘吁吁无法再动作后,萧韫搂住他的肩膀,微微低头,唇贴着他的耳廓,说:“这是朕命人新打造的凤冠。”

我当然知道这是凤冠!遂钰无声道。

萧韫:“西洲觐见,国宴少不了皇后伴驾,朕私心想着,这凤冠理应是你的。”

“萧韫,求求你。”

遂钰的慌乱彻底被萧韫滚烫灼热的气息点燃,他崩溃道:“松开我。”

“你掐疼我了。”

“我不想要凤冠,你让我走好不好。”

“求你了。”

无论遂钰如何哀求,潮景帝置若罔闻,他将凤冠从锦盒中拿出,迎着遂钰的眼泪与满面惊悚,将凤冠稳稳带在眼前人的头顶。

遂钰若受惊的鸟,瞳孔收缩,心跳骤停,双腿一软。

扑通

他浑身脱力,径直于原地摔倒。

风光流苏碰撞,与他凌乱布满汗水的侧脸贴在一起,混着他的长发。

皇帝顺手拆开遂钰的发簪,乌黑柔顺的长发顿时铺满指缝,他勾起遂钰的发丝,放在唇边吻了吻。

“如何。”

萧韫说:“朕带你去照镜子。”

“你下地狱去吧。”遂钰无法理解萧韫为何突然这么疯狂,不想同他多说。

想来萧韫原本就是这么个人,拥有帝王所有的暴戾残忍,只是他这幅皮囊将它们隐藏得太好了。

“是我的错。”遂钰几乎咬碎后槽牙,双目通红,几乎淬血。

他死死盯着萧韫,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连道三声,却在心中千万遍地嘶吼,化作伤人的刀重新揭开凝固的伤口。

他屡次在温柔乡中沉溺,后宫多年求生的敏感,早便被萧韫磨得迟钝,他现在就像是凤冠上那颗圆润的东珠,只能架在那里被观赏,被当做物件,被某个人毫无顾忌地肆意打量。

什么羞耻,什么愤怒,他露出的重重反应都足以激化萧韫的征服欲。

遂钰歇斯底里:“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想他永远无法明白,萧韫究竟还能离经叛道至何种程度。萧韫如何沉沦,这都不关遂钰的事,无论他们走到什么地步,遂钰也不关心。

身为南荣家的儿郎,屈身于大都,委身于卧榻,两者皆是奇耻大辱。

他恨朝廷,恨皇族,更恨眼前这个叫作萧韫的人。

更可笑的是,荣华富贵与权柄,皆未让遂钰被迫冲昏头脑,他得到的越多,失去的时候便越凄惨,他就像是被垂钓在悬崖的猎物,一旦有人砍断捆绑唯一的绳索,他便会立即摔入深渊。

萧韫是对他好,但这份好就像是对猫猫狗狗那样,喜欢的时候招来逗弄,不喜欢的时候掐着他的脖颈,要他哭,要他死,要他备受折磨。

这种生杀夺予被别人抓在手上的日子,遂钰过够了,也不想过了。

凤冠压的他几乎抬不起头,他整个人的体重都由萧韫支撑着,萧韫轻轻抚摸他的侧脸,喟叹道:“真美。”

体弱多伤对于美人而言,是一道不可消磨的脆弱的痕迹,即使暂无大碍,那份若有似无,像是要随风而去的单薄,始终会蒙上一层令强者忍不住欺凌的快感。

萧韫不止一次地控制不住自己,他想将遂钰藏在高阁之上,揉于骨血之间,让他永远无法离开他的庇护。

南荣家的名头太响亮了,南荣栩传信回京的消息一出,萧韫久违地感受到了震荡胸腔的危机感。

遂钰也是会跑的,他会被带去他目不可及的地方,他会做他最想做的,例如去广袤的草场策马,喝着羊奶酒,夜间与将士们围着篝火谈天说地,豪迈畅饮。

亦有倾慕他的姑娘邀请他跳舞,在火焰的映衬下,红着脸问他能不能娶她。

或者……

或者遂钰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用尽他教授给他的才能,花空心思地夺取心上人的欢喜,夜间躺在草垛上,遥望天边星河,再也不记得大都内还有一个叫作萧韫的人。

萧韫凑近遂钰,偏着头好让遂钰完全看到自己的脸,说:“朕只是不知该如何对你好,遂钰,原谅朕好不好。”

“好。”

遂钰答应的速度出乎萧韫意料,轻易的好像是寻常吃饭那么简单。

其实萧韫只是想得到他的顺从而已,偶尔的僭越也是允准的,不过不能多,多了皇帝便觉得他不好管束了。

头顶的重量一轻,连带着肩膀承担的压力也一并松懈,遂钰被萧韫抱在怀中,听到萧韫欣喜道:“朕知道你最乖了,想要什么,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遂钰喉头滚动,张了张嘴,说:“臣想休息。”

“好,好好好,朕亲自为你铺床。”

翌日。

遂钰同南荣栩一同下朝,回府途中,南荣栩见遂钰沉默寡言,眼下青紫明显,道:“昨夜未休息好吗?”

“没有。”遂钰摇头,掀起车帘向外望,恰巧巡防营的一队人马从他们车边经过,道:“太子亲自去驿站接西洲使团进京,那日燕羽衣专程来找我的不痛快,大哥也当心些。”

南荣栩笑了,“西洲燕氏向来桀骜,就连皇族也无法约束一二。”

“那我们呢。”遂钰收回手,平静道:“南荣氏呢。”

“鹿广郡和他们不同。”

“燕氏效忠的是皇室,皇室无恙便是他们的使命,而我们南荣一族,维护的是天下百姓的安危。”

遂钰:“所以我们就要受皇室压制,受尽欺侮吗。”

南荣栩略蹙了蹙眉,奇怪道:“皇帝又惩罚你了吗?”

上朝时也没看出皇帝有何气恼,反倒是看得出极为照顾遂钰,遂钰记录不及,皇帝甚至数次停下声音,缓和语气,等遂钰抄写结束,方才继续同百官商议。

皇帝对待遂钰的态度,比南荣栩想象的好得不止一星半点。

回府用过午饭,遂钰陪着褚云胥坐在院中晒太阳。褚云胥学了几道大都风味的糕点,样式精致小巧,遂钰一口能吃两三个。

“咳咳。”褚云胥清清嗓,说:“来大都的这些日子,不少官宦人家邀请我做客,你大哥挑了几家与我们亲近的,前几日我去了督查院辜老大人家,他家长孙女今年及笄,样貌极好。阿颜,快把辜小姐的画像拿来,叫四公子看看。”

阿颜忍着笑,将一直抱在怀中的画轴摊开,“公子请看。”

遂钰:“……”

“我还小,不想议亲。”遂钰痛苦道。

“你大哥像你这个年龄,早就成家立业了,已经不早了,该相看适龄女孩子了。”褚云胥说。

遂钰:“二哥也没成亲。”

“你二哥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将,自然成亲要迟些,但亲都定了好几年了,还愁成家?家里还是希望你能尽早安定,又不会武功,也不指望你提枪上阵,届时替你几个哥哥姐姐照顾父亲母亲,我们在前线也好放心些。”

这话将遂钰架着,怎么说都是遂钰的不是。

遂钰斟酌片刻,小心翼翼道:“如果我也能上阵呢?”

褚云胥用不可思议的表情,回头对阿颜说:“阿颜,我们遂钰真是长大了,连剑都提不起来还想上阵杀敌。”

阿颜憋不住笑,险些伏在越青身边直不起腰,越青替阿颜笑出声,道:“回世子妃,公子今年才学会御马,恐怕,恐怕御剑……噗。”

这家实在是没法住了,遂钰蹭地起身,连带着画轴一道滚落至地面,说:“下午还有公务,小弟告退。”

三步并作两步,遂钰落荒而逃,身后的银铃般的笑声越发嚣张。他下午坐在公主府盯着萧稚做女红,耳边仿佛仍能听到褚云胥与越青她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