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南荣>第34章

意料之中,遂钰笑道:“若他立即邀我,我还得考虑礼部是否已经有所防备,想从我这探口风。”

眼下还有个户部家的大公子等着遂钰打发,上次巡防营帮着将门框送去潘府,也不知潘登丰究竟研究出了些什么,急哄哄地送拜帖。

“潘乾掌管户部,金山银海堆出来的儿子,竟喜欢冷锋兵刃。”

遂钰将手中的九连环拆开锁住,这环他从小便捣鼓,钻研之法已排列了不知多少种,再复杂有趣的东西,接触得多了,也会觉得索然无味。

“你说,潘登丰不会是想参军吧。”

遂钰问得突然,问得越青也怔了怔,难以置信道:“潘公子的体格看起来,恐怕提不起军中分量最轻的刀。”

“我呢?”遂钰不死心地问。

越青当即噗嗤笑出声,说:“公子自然是只适合赏花弄月。”

遂钰泄气,早知越青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为什么还要多问一句,“呸呸,你究竟是谁的人。”

“自然是公子的。”越青捧起青碧色的汤碗,站在遂钰身边,将碗放在遂钰眼前,劝道:“这是世子妃身边的阿颜姐姐送来的,世子妃近日总喝这种滋补的汤药,今日竟送了一碗到我们院里。”

“想必是昨日与兄长说话,他觉得我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回去跟大嫂提了几句。”遂钰摸索着碗缘,迟迟不下口。

滋补的汤药,他在萧韫那已经喝过不少,若非太医院时刻照料,想必折腾这么几年,也没什么活路可走了。

碗中腾起肉眼可见的水雾,随着风的朝向摇摆,逐渐湿润了遂钰的双颊,很快,苦涩迅速侵占他的呼吸,遂钰拧眉盯着黑黢黢的药汁静默许久,说:“倒了罢,免得和太医院的药方药性相冲。”

“……”

越青欲言又止。

“你家公子浑身上下只有这张脸值钱,用这么难过的眼神看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毁容了。”遂钰轻松道:“伤你也看过,并不严重,只是血流得多,瞧着骇人而已。”

南荣栩曾屡次想要军医为遂钰诊脉,遂钰皆找理由逃遁,往复几次,南荣栩应该也觉察出遂钰有事瞒着家里。

遂钰没法子,身体作不了假,只好厚着脸皮瞒一日是一日,料想兄长碍着面子,总不至于蛮横地将他捆了,押解至军医跟前一探究竟。

果然,和不知羞耻的人待在一起,自己的底线也会随之下降。

遂钰想,恐怕不日就要和萧韫的厚颜无耻平局。

西洲太子在驿站住着,总不好把人晾在那不睬,萧韫着人将在外公务的太子请大都。

萧鹤辞人还没到,礼却先送进遂钰府上了。

恰逢遂钰休沐,着一身轻便前去与潘登丰吃酒,人还没出门,太子身边的近卫笑吟吟地站在府前,恭敬行礼说:“南荣大人,太子有赏。”

太子册立前,遂钰是萧鹤辞身边的亲信,颇受太子一党的关照。现下南荣栩进京,萧韫又接二连三地将要务交给遂钰,太子一党的朝臣便不太与遂钰来往了。

放在遂钰面前的有两条,回到鹿广郡,或者成为皇帝的近臣。

太子贵为储君,却并非不可废,远在边塞的皇长子虎视眈眈,东宫之位坐的并不安稳。

萧韫正值壮年,看样子还想继续活个千秋万代。大约萧鹤辞做皇子时,都未曾像现在这般如坐针毡。

公主和亲一事,遂钰并未表现出十足的配合,甚至有意无意避免与萧鹤辞接触。

萧鹤辞主动示好,遂钰没道理给人难堪,略略扫了几眼马车中运载之物,说:“还请回禀太子,改日下官定亲自去东宫叩谢。”

近卫:“大人近日事忙,太子殿下知道大人最懂礼数,因此特地嘱咐,不必谢恩,都是一道从书院学成的同僚,情谊在,太注重礼节倒生分了。”

遂钰与萧韫之间,还掺着太学进学时的过往,萧鹤辞不知道,他只当将昏迷的遂钰送去玄极殿那夜,才是遂钰真正与萧韫的初见。

因此,即便遂钰防着他,他仍留有半分余地,含着些许将人送进玄极殿的愧疚。

鳄鱼眼泪,终究不值钱。

潘登丰在大都最高的酒楼等待遂钰,定了露台的厢房,半开放式,既能遮风避雨,又可纵览大都风光。

“此处风景如何?”潘登丰为遂钰斟酒。

“这地不便宜吧。”遂钰笑道。

潘登丰:“春日烂漫,百花齐放之时,自是千金难求。”

“唉,不过也等不到春天了。”

“听说此处年后便会关门大吉。”潘登丰可惜道。

遂钰哦了声,“愿闻其详。”

大都美味佳肴颇多,厨艺精湛的厨子比比皆是,但遂钰在宫里吃惯了萧韫小厨房里的膳食,倒也不肯再尝试别的。

没动筷,稍抿了口酒。

酒液入口绵软,滚进喉管时辛辣渐起,遂钰平时喝的酒度数低,顿时不太适应。

方才上菜时,菜点得多,桌上的茶壶茶杯一并被撤走了,遂钰想叫人再送壶水来,却见潘登丰眼都没带眨地连灌三杯,饮罢,他还打了个绵长的嗝。

遂钰:“……”

启齿的念头顷刻间被名叫作“南荣遂钰的面子”的虚荣战胜,遂钰不动声色地夹了片清炒嫩笋。

潘登丰说:“此处原本作钟楼报时之用,后来各处均设钟晨司,钟便被撤去,商会的商户们瞅准商机合资盘下,将钟楼加高了好几层。”

“从这。”遂钰抬眼,拇指与中指合捻酒杯,食指翘起指向东南方,淡道:“能看到大内。”

“潘公子,我这人不喜欢打哑谜,若有什么话,还是开门见山比较好。”

潘登丰哑然,旋即哈哈大笑,朗声道:“南荣大人果真是个爽快人。”

“在下便直说了。”

“大人邀请我同去查封冷凝香,隔日,陛下的赏赐便已到府,父亲甚是惶恐。谁不知大人正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大人的意思,许就是陛下的旨意。”

“故此,有件事不敢不报。”

遂钰勾唇,微微抬眼,缓道:“既是大事,直接禀报陛下岂不更好。”

潘登丰嘿嘿道:“我家祖上是做生意起家的,自然讲究互惠互利。大人既有意提携,我等也并非知恩不报之人。”

“我家也在大都有些微薄产业,自从父亲掌管户部后,名下商铺便都记在了我的名下。”

“那日妄图刺伤大人的袖箭,我瞧着眼熟,带回去同手底下的掌柜们核查,果真查出了些有趣的消息。”

“六年前,大都来了一批北下经营绸缎铺子的商户,不知怎么的,短短半年,居然抢占了大都大半的市场。生意做到第三年,他们故意撇开大都总商会,独自创办了个锦绣商会,如今供应着京城达官贵族,皇宫内苑娘娘们的绫罗,彻底将扎根在大都的老生意人赶得没了活路。”

潘登丰说:“大都这地嘛,身后没几个当官的,根本做不下去。”

“许是拜对了神仙庙,财神爷显灵。”遂钰随口道。

“大人都说拜神仙。”潘登丰挤眉弄眼,用手指头指了指天际。

循着潘大公子所指方向投去目光,遂钰望见大都外的连绵群山,山峰无顶,皆被浑浊天际朦朦胧胧地覆盖。

而挡在群山与大都之间的,则是大宸设立在郊外的皇家猎场。

潘登丰并非随手一指。

“禁军。”遂钰轻声说。

禁军直属皇帝,萧韫那么小心注意,怎会容忍禁军被某方势力渗透。

“大人真是人在高位,眼界也跟着涨,光看得见禁军可不行。”

一阵风刮过,潘登丰搓搓手,觉得冷了,招来身边小厮,将狐裘裹在身上,说:“大都外头,还有个周转城中货物的转运点,那可是大都衣食住行的来源,供奉宫里的,百姓生计用的,都在那汇集,分管,送往各处。”

遂钰所学皆由萧韫教授,久居大内,吃穿用度皆管萧韫索要,确实从未想过这些东西究竟是如何抵达大都,又怎样分派。

潘登丰继续解释道:“从前有个特设司,专供皇室运输,里头的人大大小小,有官位的没官位的,甚至看门的都能从中捞些油水。”

“听我爹说,三千两雪花银送进去,买个简单的差事轻而易举,就拿库房看管举例。先帝薨逝,陛下查贪腐,首先拿特设司开刀,小小库房看管竟一年贪十几万两进口袋,更别提那些有脸面的。”

“大人自小在宫中长大,可还记得罪奴最多的是哪年?”

遂钰回忆:“宫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官眷罪奴,罚没家产充入宫中做下等宫人。”

罪奴一生不可婚配,活着进大内,死了方才抬出皇宫。

遂钰幼年记忆不多,却隐约有些印象。他坐在屋子里,捧着糙米做的软糕,问嬷嬷,隔壁院子的人怎么总是哭。

嬷嬷为遂钰纳鞋底,十指粗如棒槌,却能操控着纤细的银针缝制最细密的针脚。

她抿了抿线头,穿针引线:说:“他们呐,可比我们阿隋还苦哟。”

“是因为没有嬷嬷照顾才哭吗?”遂钰脆生生道。

嬷嬷失笑,用针头挠了挠疏松的发隙,“那些人,原本也有嬷嬷照顾,只是命不好,以后只能自己走了。”

嬷嬷病死时,也对遂钰说。

小阿隋,以后就要你自己走了。

遂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