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的清晨,祁丹椹与宣瑛启程前往苍西河流域苍山县。

马车往北方行驶,路过众多城镇。

为了赶路,他们简装上阵、日以继晷、马不停蹄。

原本快马加鞭需要半个多月才能赶完的路,两人只用了六天不到,就到了苍山县境内。

苍山县位于苍西河流域中游,是河流的分界线,也是贫富的分界线。

苍西河上游地势极高,途径戈壁沙滩荒漠草原等地,可利用资源太少,水流太小,因而极其贫瘠。而苍西河下游地势较低,平坦开阔,溪水汇流成大河,良田桑林无数,游商胡人不绝,因而非常富有。

苍山县位于中游,一如上游那般贫穷、资源稀少,也如下游那般潮湿阴冷。

祁丹椹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只见路两旁瘦骨嶙峋的老人拉着小孩,背着沉重货物佝偻着身躯的男男女女……

他们好奇的看着这辆对他们而言奢华到极致的马车,每个人面上都是麻木、冷漠!

祁丹椹放下车帘,叹息道:“可怜一个好好的文武全才,却在此地蹉跎十四年。”

宣瑛不置可否道:“是啊,否则此刻他已经官拜正二品封疆大吏,何必窝在穷山僻壤当个八品小县令?”

他们口中所指的人正是苍山县县令楚习。

此人年少成名,是大琅朝著名的少年将军,曾因西羌纵容他们的游匪侵扰边境百姓,抢劫财物,楚习单枪匹马踏入游匪的营帐,取了领头者的首级,挂在西羌国都的城楼上。

他惹怒了以蛮力著称的西羌人,最后全身而退,从此声名大噪。

但这位少年将军在十几年前便销声匿迹。

一般人或许不知此人是谁,就连宣瑛也是宣帆告知他的。

但祁丹椹知道此事一点也不稀奇。

祁丹椹身边跟着一名骠骑军暗卫队中尉飞羽。

楚习曾是飞羽的直系上峰,官拜骠骑军副将军,是当年名声雀跃的骠骑军的二把手。

要说当年在骠骑军中,飞羽最崇拜的人是谁,那非楚习莫属。

那是飞羽所认为的英雄。

楚习出身落魄寒门,是寡母千辛万苦将其抚养长大。

他也不负母亲的期望,于嘉和十年高中榜眼。

只是可惜,他坏就坏在出自寒门。

他若出自世家,必定入翰林,从此平步青云。

因为出自寒门,他高中后,就被外放做官。

当年,他入京都时,在街上救下一个小女孩,惊了一位贵公子的马。

那位贵公子的父亲刚好在吏部,任吏部侍郎。

于是外放做官时,他没有被分派到富饶之地,而是分派去了一座边城的小县城任县令。

寒门子弟本就难以升迁,被分到这种边境之地任县令,相当于流放,基本仕途无望。

仕途无望还是其次,最重要的边境的县城经常遭受匪寇与蛮夷的侵犯,烧杀抢掠是常有的。

有些匪寇与蛮夷为了示威,直接烧杀抢掠县衙。

因此,楚习在边境县城,可能连命都不保。

好在他少年时隔壁住着一户走江湖的拳脚师傅。

他经常趴在自家墙头看那位师傅练武。

那师傅也不吝啬自己的拳脚功夫,将功夫演示给这个孩子看。

偶尔得空,那位师傅会亲自指导楚习,因而楚习的拳脚功夫并不赖。

因对方是走江湖的,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与不同的人切磋。

所以楚习学来的拳脚功夫并非花架子,更适合实际上的打斗。

这些拳脚功夫让他一次次击杀匪寇与侵扰的蛮夷。

因此,百姓越来越信任他,爱戴他。

这座小县城因他的存在,而变得坚固如铁桶。

他在边境小县城做出最大的功绩,就是击杀抢掠的蛮夷,保住了三千百姓。

后来,先太子到边境犒劳三军,南阳郡王随行。

南阳郡王最宠爱的女儿南阳县主刚刚丧夫,悲痛之余,随着父亲来边境散散心。

就在南阳郡王与太子巡视边境县城时,南阳县主的马儿惊了,跑出了马场,飞驰向北方流沙之地。

那是县主最喜欢的马,她立刻命人去追,只是家仆们人不生地不熟,根本不知道马儿走丢的方向。

家仆们只得去县衙报案。

楚习听闻,立刻骑马去追,耗费一天,终于找回了南阳县主的马。

县主非常赏识这位果敢勇武的年轻人,便在见太子宣其时,提了一嘴。

宣其听完,觉得此人不仅功夫了得,还熟知地形,便将此人叫到跟前,亲自考验一番。

宣其惊奇的发现楚习不仅功夫了得,熟读兵法,更是文采斐然,才能出众。

他直接将楚习提到他的麾下,从少尉做起。

楚习靠着自己的才能谋略,很快获得全军上下的认可。

一次,楚习回京述职,遇到当初对他有提拔之恩的南阳县主。

彼时,南阳县主丧夫几年,已经从悲痛中走出来。

两人异地相遇,一切都相同,一切都不同。

很快,两人结为连理,而楚习因屡屡立功,也连连升迁……

无论从哪里看,楚习的人生都该走向圆满。

他官拜正三品骠骑军副将,娶了宗室女,得到明主赏识……

可惜,钟台逆案发生了。

苏泰死在狱中,宣其死在宗正寺,他们的亲信尽被处死,首当其冲的是骠骑军。

骠骑军从上到下处死了三万人。

将军、少将军、前锋将军……上尉、中尉、少尉,但凡在骠骑军里有话语权的,无一活命。

楚习当年也在被斩杀之列。

但南阳郡王在宗室颇有威望,不忍心见女儿中年再度丧夫,几度出面,只为保下他的性命。

当时南阳郡王与魏家僵持,用自己的老脸在全宗室行走,才保住了楚习一命。

就算他被保下来,但世家也不愿放过他。

他早些年在战场上落下伤病,一到阴冷天气就骨头疼。

世家就将他发配到潮湿阴冷的穷山僻壤当县令。

仿佛想看他被磋磨至死。

他在这里一呆就是十四年……

这十四年,他唯一一次离开此地,还是南阳县主亡故,他扶灵柩回祖地。

当年楚习被贬时,宣瑛也不过八九岁。

所以他对此人没有印象,但宣帆那时已经入朝参政,也与这位少年将军有过交集,因此宣帆对此人印象极深。

马车很快奔驰到苍山县城楼下。

在苍山县矮小城门前,祁丹椹看到那位被命运百般捉弄的将军。

昔日文采斐然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此刻已经两鬓染白霜。

他明明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却腰背岣嵝,眼角满是细纹。

但他并不如祁丹椹所想的那样萎靡颓丧,怨天尤人,反而平静祥和,谦逊有礼。

仿佛他并不在意自己遭受的苦难,也没有因被发配到如此贫瘠荒凉之地,而一蹶不振……

他将祁丹椹与宣瑛迎下马车,行礼道:“卑职参见锦王殿下,见过祁少卿。”

宣瑛让楚习起身,与其寒暄一番,之后拿出宣帆写给楚习的信:“皇兄一直记挂着大人,托本王给大人带来一封信。”

这些年,宣帆一直没忘这位钟台逆案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宣其的故人。

他曾经不想让楚习的才能被埋没,想要提拔他。

但他不光被世家阻挠,也被拥戴四皇子的寒门阻挠。

且嘉和帝不愿意提起昔日之事,因而宣帆所做一切都是徒劳。

他只能暗中给楚习送一些物质上的帮助。

楚习见到信件,感激道:“多谢太子殿下这么多年一直挂念着卑职,卑职铭感五内。”

说着,他就将宣瑛、祁丹椹迎入苍山县县城内道:“苍山县没有驿馆,前面不远处就是卑职的家,委屈殿下与祁大人暂且住在卑职家中。”

祁丹椹温和道:“楚大人客气了,我等来赈灾、修筑苍山县大坝,能有一个落脚处就心满意足,如今大人肯将府邸让出来给我们住,我们感激还来不及,何谈委屈?”

几人一边寒暄,一边朝着楚习府邸走去。

祁丹椹放眼望去,街道两旁都是矮小破旧的房屋,石板长街上尽是坑坑洼洼。

石板砖缝里长出一茬茬杂草,看样子是被清理过,那清理的人颇有些偷奸耍滑,只把草叶拽了,草根呲在外头。

街道两边商铺摆放着的货物,无外乎都是些不怎么新鲜的蔬菜,颜色较深的粗布麻衣,以及一些样式很简单的首饰发簪……

京都随便一个小摊贩贩卖的货物,都比这街道上任何一家商铺的货物精美……

若说京都是豪华之地,这里连难民营都算不上。

目之所及,只有贫穷、灰暗、破败。

很快,就到了楚习的府邸。

楚习的府邸也就比街道矮小房屋高一些,大一些,干净一些。

这座府邸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外围墙体开始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泥石砖。

大门仿佛被重新油漆过,散发着一股劣质油漆味。

但厚重的油漆也遮盖不住这扇大门垂垂老矣的面容。

大门上有被清理过的虫洞,以及重新打磨老化木头的痕迹。

楚习并无半点尴尬不适,他将宣瑛与祁丹椹迎进府邸道:“此地每年春末夏初,秋末,都会下几场暴雨,因此墙皮木头腐坏严重,哪儿能坏了就换?只能修修再用……”

宣瑛感慨道:“楚大人清正廉洁,本王佩服。”

不得不说,虽然这座府邸看上去破旧矮小,但内里该有的都有。

他们一行走到内院,一入内院,便是一座荷花池塘。

荷花池占地极大,半个花园都是荷花池塘。

此刻恰逢夏季,荷塘里的荷花都开了,满院子飘着荷香。

只是这些荷花开得极其不整齐,有的娇艳欲滴长势喜人,有的萎靡不振耷拉着头……

楚习露出些许自嘲道:“南阳县主喜欢荷花,当年她随卑职来这贫瘠之地,卑职也没有什么能给她的,就为她挖了这座荷花池,只是可惜,她走了之后,这座荷花池里面的荷花长得不是很好。见笑了……”

祁丹椹感叹道:“这么多年,这座荷塘还保存着,可见大人与县主夫妻情深,令人佩服。”

穿过荷花池,就来到楚府的后院。

两个小厮在府邸忙活着什么,丫鬟笨拙的打翻了茶碗,不远处一座庭院中,几个匠人在忙活……

楚习介绍道:“不好意思,前段时日连日暴雨,导致西园房屋坍塌,正在找匠人重新测量,想将西园改成书房,因而府邸进出人员较多,但请殿下与大人放心,他们只在西园与后门活动,绝不会叨扰到大人与殿下的。”

宣瑛微笑着同楚习道谢。

祁丹椹望着这些人不由得心中泛起狐疑。

府邸小厮手上满是茧子,那种茧子,宣瑛、飞羽手上都有。

那是长久紧握兵器,磨出来的茧子,因而茧子重点停留在指根或偏向指根处,若是做粗活磨出来的茧子,掌心必然比指根多……

丫鬟更是奇怪。

明明做惯了端茶递水的活,却偏偏打翻茶盏。

打翻了茶盏之后,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收拾茶盏碎片,而是抬头看向左右,再去收拾茶盏。

最后,那些匠人竟然将用于测量长度的墨绳随意扔在一旁。

这是他们的大忌。

测量后的墨绳必须装进牛皮纸袋里,或者放入装着清水的盆中,以防墨绳被风吹或被无意间拖动,造成测量后的误差与施工错误……

楚习恭敬道:“殿下,卑职将您安置在春和院,将祁大人安置在春雨院,请先让小厮将两位的随身物品搬到各自院落中,两位路途奔波,先随卑职去用膳,等用完晚膳,殿下与楚大人可各自回屋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卑职就带殿下与大人去苍山县大坝看看。”

祁丹椹突然怒看向宣瑛,眼尾泛红,极其委屈又极其怨愤。

宣瑛被看得一愣。

这眼神,怎么感觉自己像个提上裤子不认人,始乱终弃,骗财骗色骗心的人渣?

到底谁才是薄情寡义骗财骗心骗色的人渣?

这时,他听着祁丹椹用怨妇般的声音,道:“这是你提前安排好的?你还说你没跟十大美人二十四大金钗有染?当初你用锁链将我绑到锦王府,把我锁在府中时,是怎么同我说的?说一辈子不跟我分开,现在到了外地,你就想同我分房了?”

楚习:“……”

宣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