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夏急匆匆道:“御林军包围了东宫,我们探听不到任何消息,长史大人让属下赶紧来禀告殿下,让殿下拿个主意。”

宣瑛想到午时之事,他将事情告诉祁丹椹道:“午时本王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提醒过皇兄,要他早做防范,他说自己会处理,怎会这么快?”

祁丹椹若有所思:“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太子殿下来的,他们可能筹划许久,为的就是打我们个措手不及。现在最主要的是我们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宣瑛临危不乱道:“本王让人去打探消息,丹椹!”

他自然而然喊了祁丹椹的名字,从未有人这么喊过祁丹椹。

现在这个称呼独属于他一个人。

他从未觉得长在龚州山里一种野果子竟然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祁丹椹被他喊得一愣,反应了半天才知道宣瑛在喊他。

这人怎么突然喊得这般亲密?

难不成他因为过去针对他厌恶他而心怀愧疚,想借此拉近两人关系?

果然是有着极高道德素养的天之骄子。

做错了事,就想着弥补。

好比他,他以前也不喜宣瑛,也暗中针对他,他就不会对他心怀愧疚……

宣瑛见祁丹椹没反对,漆黑透亮的双眸看向他,仿佛很受用。

他今夜给祁丹椹的宠爱可真多。

他是不是受宠若惊了?

他道:“丹椹,你去京兆尹衙门,想办法套出点话,若是皇兄被程家的事情牵连,川渝那边的案卷会先发到京兆尹衙门。”

祁丹椹应下:“好。”

两人分头行动。

等到第四天熹微时分,他们才还原出事情始末。

程家在川渝假借太子名义,私下里侵占买卖百姓的山田,凿井取盐,更是用买卖强逼等非法手段逼迫当地的百姓入山林为他们挖盐井,之后大量贩卖私盐,搜刮民脂民膏。

官府查封的盐井有八处,搜出来的私盐有一千两百斤。这些年,他们贩卖私盐而来的利润高达五百万两。

这都是明面上的账目,私下里还不知有多少……

这些年,程家搜刮民脂民膏不算,他们的盐井造成近两千多人死亡,侵占买卖私田导致数千人家破人亡,用非法手段强逼当地百姓为他们凿井,更是造成民不聊生、百姓被迫背井离乡等现象……

若是这些罪行他们认也就罢了。

可他们全都不认。

将这一切推到太子的头上,指控太子指使他们这么做,他们只是听从太子的命令行事。

嘉和帝听闻此事,也极其震怒,立刻让御林军将东宫包围,命御史台与京兆尹衙门调查此事。

这些年,程家没少借太子的名义行不义之事。

这些事被翻出来,桩桩件件都算在太子的头上,因而御史台弹劾的折子跟雪花似的飞向南书院。朝中更是传出不少声音,请圣上废掉太子,择贤另立。

这些声音的图谋如司马昭之心。

圣上七个皇子,皇长子乃魏淑妃所生,出娘胎几天就夭折,二皇子乃先太子,谋反后死于宗正寺。四皇子犯罪被罚,六皇子身负残疾,七皇子与太子有牵连,生母是妖妃……

若太子被废,无论怎么排列组合用脚指头选,也得轮到五皇子了。

锦王府。

有幕僚道:“世家那边负责此事的是韩国公,听闻程家盐井坍塌,程家都没有采取措施,韩国公世子就带人为了盐井,好像他早料到会出事一般。后来京兆尹上程国公府抓人,韩国公也在那里。”

雷鸣怒道:“殿下,末将去将程家那几个人打一顿,末将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太子殿下对他们多好,他们竟然如此诬陷他,就连易国公也……”

卢骁的父亲易国公因当年秘密处理程家盐井坍塌造成千人死亡之事,也被京兆尹衙门带走,看管起来。

这几天为了父亲的事情,卢骁几天几夜没合眼。

祁丹椹喊住雷鸣道:“现在重要的并不是真相如何?说不定你费尽心思找到证据,还原真相,可在众人的眼中,你只是欲盖弥彰。世家能做到这一步,根本不怕你去找证据,因为根本没有。就算你能找到证据,从川渝到京都来回至少得一个多月,等你找到,罪名早就落实,太子殿下早就被废了。”

雷鸣道:“那怎么办?”

祁丹椹思忖片刻道:“这个世道,哪有纯白的人?你若想查,圣人也满身污点,你若不想查,大奸大恶之辈也干干净净。更何况谁又会真正在乎真相?所以这件事不是真相如何,而是我们应该怎么化危为安。”

雷鸣不喜欢这些读书人打哑谜,道:“你能不能直接说,不要拐弯抹角的,听不懂。”

宣瑛道:“这件事最重要的从来不是真相,根本没有人会去关注真相,程家本就是皇兄母家,其中利害关系是掰扯不清的,掰扯这些事情无异于掰扯你血脉里哪滴血是母亲的哪滴血是父亲的。”

“无论皇兄是不是被冤枉的,在父皇眼中,他都直接或间接参与这些事。现今最重要的是,我们能争取到的势力,世家必然想废太子,那能与世家对抗的父皇怎么想?”

雷鸣疑惑:“圣上怎么想,我们怎么知道?”

宣瑛点点头:“确实,父皇怎么想,我们根本不知道。因为四哥被罚,现在他无论选择皇兄或五哥,都是选择世家,对他来说是一样的。但关键是,我们可以让他怎么想?”

沈雁行蹙眉:“你说什么呢?你哪儿来的能力左右圣上思想?还不如祈祷天降闷雷劈死那群王八丫的……”

卢骁打断他道:“你别急,听殿下与祁少卿把话说完。”

沈雁行讪讪闭嘴。

祁丹椹道:“我们确实不能左右圣上思想,但我们可以给圣上一个选择。圣上喜爱先太子,又看重四皇子,是为何?”

沈雁行像个学生道:“因为他们出自寒门?”

祁丹椹点头:“不错。”

沈雁行:“可太子殿下又不是寒门的。”

祁丹椹:“圣上为何选寒门皇子扶持,本质不过是寒门不像世家那样掌控权力,攀枝错节,权大势大。他怕自己的太子将来如同他一样被世家掣肘,他怕皇权屈居于世家权力之下。他想制约世家,让皇权彻彻底底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试问一个出身世家却不被世家掌控,甚至抛弃了自己母家,与母家反目成仇,有能力有手腕有民心的太子殿下,不比一个出自寒门,却没什么才能的皇子更值得选择?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劣势往往是优势。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圣上知道,太子殿下因何被程家诬陷,以及他与程家水火不容到何种地步……”

卢骁这才反应过来:“殿下他任人唯贤,从不因程家是他母家而格外关照,也处处制约程家子弟,从来不偏袒徇私,这次的事,也是因为他太过公正严明,不包庇母家,才导致的祸事,这件事发生,代表着他与程家彻底决裂,也就意味着他背后无世家了,那么在殿下与五皇子之间,圣上会更愿意选择殿下。原来是这样,你们两人早就想到了吗?”

卢骁此言一出,几个太子党的官吏震惊。

这两人可真适合朝堂。

帝王心思被他们摸得明明白白,算计得清清楚楚……

帝王怕世家掌权,所以才会扶持四皇子。

但倘若出身世家的太子殿下却不被世家掌控,彻底与他母家反目,那么他将是嘉和帝最好的选择,也是最轻松的选择。

他不用为他筹谋,也不必为他费心,他只需要让太子顺利继位即可,他甚至不用担心他百年之后,太子殿下没有掌控世家的能力……

真是一条绝妙的计谋。

此后东宫与嘉和帝将是一体。

他们都有点感恩那个背后设计太子的人了。

宣瑛看了祁丹椹一眼,心道自己果然与祁丹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就算是那种结婚几十年的老夫妻,也不可能做到他们这般心有灵犀心意相通。

祁丹椹对宣瑛行礼道:“殿下,这件事的成败在贤妃娘娘。”

宣瑛点头:“本王明白。”

从锦王府出来,飞羽恭敬上前,递给他披风道:“公子,今日议事顺利否?”

祁丹椹接过,道:“很顺利,万万没想到,二叔公这头老蒜,脖子都埋入棺材了,还这么乐于找拍。”

他的二叔公也就是他外公的弟弟、母亲的叔叔,现今韩国公苏鸣。

飞羽垂下眼眸,握紧手中刀。

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杀掉那个踩着亲哥哥的血走到今日的韩国公。

是祁丹椹让他稍安勿躁。

他说,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

他若出手暗杀,是杀一人,而他要的是韩国公看着整个苏家颠覆……

飞羽好奇道:“公子的意思是说程家会招认?”

祁丹椹上马车道,“可能不会。”

飞羽不解:“若程家不招认,太子殿下岂不是一直被冤枉?”

祁丹椹道:“程家在皇室面前,连半盘菜都算不上。可笑圣上忌惮世家,认为这些世家同气连枝,却不知这群人也在互相吸食着对方的血,一旦有更大的利益与诱惑,什么兄弟,兄妹,祖孙,父子,统统算什么?皇室是一寸河山一寸血,世家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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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

贤妃被限制,不能出宫,也不允许人探望她。

宣瑛悄悄给她传递消息,要她装病。

只有她重病,宣瑛才能找借口入宫探望,嘉和帝才会出现在未央宫。

他们只能赌这一次机会。

此刻的贤妃,倚靠在床头,额头上包裹着白色纱布,纱布渗出血,她面色泛着青灰色,唇角全是因高热而泛起的死皮。

这段时日,她忧心悲痛,茶饭不思,已经憔悴不堪,整个人与重病没什么两样。

因宣瑛给她递了消息,她为保证万无一失,就跪在未央宫殿门外,祈求圣上对太子开恩。

五月底已经入夏,她跪在烈日下整整两个时辰……

经过这一折腾,此刻的她,倒像是沉疴难治久病榻前,一脚已经踏入鬼门关。

宣瑛看到她这副样子,心疼不已,恨不得将程国公给活剐了。

他有点后悔出这种主意的自己。

贤妃虽说最开始收养他是因为先太子的恳求,但她确实将他当成亲子,甚至因为他不是她生的,她对他比对太子还小心翼翼无微不至。

她出自世家大族,自幼便读遍圣贤书,骨子里是圣人书卷堆叠出来的温婉端庄。

饶是当年她无宠,在后宫被欺凌,她也未曾失了自己的半分气韵,更不曾折了身段做出狐媚事君王的事。

她不争不抢,不畏不惧,始终保持着自己初心,保持着那份独有的端庄。

她就像高雅的兰草,不畏霜雪欺凌,不与百花争艳,生在深谷无人观赏时,它照样散发着自己的芬芳,植于庭院万人称赞时,它依然孤傲屹立枝头。

可是现在,她却被逼得不得不一哭二闹三上吊,以此来换取帝王的怜惜。

更被逼得不得不配合宣瑛演戏,做一个虚伪的人。

嘉和帝刚踏入未央宫,就听到贤妃声若游丝同宣瑛说着什么,太监要禀报,他抬手制止。

屋子里传来贤妃的声音:“阿瑛,母妃知道程家为何怨恨我们,他们觉得母妃与阿帆一个是娘娘一个是太子,理应用手中权势为母家谋取点好处,你知道阿帆的,他从小被带在先太子身边,他做梦都想成为那样的人,他怎么可能那么做?”

提到先太子,门外的嘉和帝不由得片刻失神。

若非贤妃提起,他不曾注意到老三确实有点像老二,他虽没有老二那样聪明,但他为人处世确实有老二的影子。

宣瑛佯装不知问道:“那当年盐井坍塌,造成千人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为何儿臣没有听说过?”

贤妃擦了擦眼泪:“当年那件事与你皇兄没有关系,是程家子弟他们狼子野心,利用东宫之权,私下凿盐井,贩卖私盐。这件事阿帆与母妃均不知晓,因为造成千人死亡,阿帆才得到风声,查清楚始末,秘密解决了这件事。”

宣瑛继续装:“为何要私下里解决?你们为何不禀告父皇?”

贤妃叹口气道:“当年阿帆太子之位不稳,圣上偏爱四皇子,若是让人知晓,不论阿帆有没有罪,都会受到母家牵连,这对他不公平,更何况历来被废的太子是何种下场?”

她事先已经被宣瑛提点过。

任何事都不要避开嘉和帝,嘉和帝并不是偏听偏信的君王,相反他是个玩弄权术的高手,他们越是将真话说出去,嘉和帝就会越信任几分。

果不其然,门外的嘉和帝凝眉,已经信了这句话,为贤妃与宣帆的胆大包天而气闷。

宣瑛继续道:“所以,那天中午,我在母妃这里小憩时,程国公来找母妃,就是因为程家的盐井又坍塌,造成百来人死亡,世家盯上这件事,程国公找你们帮他解决问题,你们拒绝了?”

为了先将自己摘出来,他只能表现得不知此事。

但当日,他确实从未央宫出去,嘉和帝一查出入宫记录就知道,所以他说自己在小憩。

贤妃哭得泣不成声:“他们狼子野心,死不悔改,第一次造成那样的事故,第二次又卷土重来,若不是这次的事,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私下里做些什么劳民伤财的勾当。当时,阿帆听完,勃然大怒,毫不留情将大哥赶了出去,想来阿帆当时太过震怒,伤了大哥的颜面,他才怀恨在心。”

嘉和帝看向李想。

李想会意,悄悄在皇帝耳边道:“当日确实有人看到程国公头破血流从未央宫出来,原因未可知。”

贤妃梨花带雨:“大哥总是指责我们身为程家人,却半点好处不肯带给自家,可出嫁从夫,我们早已经不是程家人,我们是皇家人。”

继而,她趴在宣瑛肩膀上放声恸哭:“阿瑛,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她知道她此刻是拿程家换她与宣帆的未来。

她哭并不只是演戏给嘉和帝看,更有面对亲族诬陷相残而绝望与自己拿整个程家换她与太子……

事情怎么能发展成这样呢?

她不明白。

为什么程国公要诬陷宣帆?

他是看着他长大的亲舅舅啊!

她也不知为何程国公如今这般绝情、不通情理,做错事挨罚不应该是天经地义吗?

为什么就因为程家有个掌管后宫的娘娘、高高在上的太子,他就认为他们应该得到优待……

因为他们不肯帮他洗脱罪孽,他就要拉着他们共沉沦!

明明兄长是最呵护她的!

当年她被选为太子良娣入宫,家族所有人都认为这是荣耀,家族所有人都想用她去换满门富贵,连她的父母都是这样觉得的!

只有她大哥问她愿不愿意?

他说,若她不愿意,他要带她走,去哪儿都行,大不了不回国公府,他会养她……

现在他却记恨她,用她的儿子为他们顶罪,把他当成替罪羔羊。

而她从不曾撒过谎,现在却要在帝王面前做戏,只为了将所有的罪孽归还给她的兄长,她这一举动很可能会导致整个程家被覆灭……

宣瑛抱着贤妃安慰道:“母妃,您没有错,皇兄也没有错,只能怪人心不足。曾经他是个好哥哥,好舅舅,但他更是个大族的家主,他不止你一个家人。母妃,他爱你是真,他害了千人性命也是真,他更是因为你们不帮他记恨你们,拿你们顶罪也是真……”

嘉和帝在门外听着。

他从没怀疑贤妃是演戏给他看。

这个女人端庄温婉,说句违心的话,都会脸红,更不曾撒过谎,也不会矫揉造作给他下套……

她太过高洁,让他无法怀疑她。

他招招手吩咐李想道:“让你的儿子去查查这件事的始末,朕要每一个细节,以及太子与程家的关系,他真的不曾包庇过程家吗?他真的跟程家反目成仇了吗?以及程家干的桩桩件件,真的与他无关吗?这件事所有的始末,都让李从心给朕查清楚了。”

李想道:“是。”

继而又问:“那御史台与京兆尹负责这个案子,从心需要同这两个衙门打声招呼吗?”

他的意思是问明着查,还是暗着查。

嘉和帝道:“打声招呼,让御史台与京兆尹配合李从心。但有些事不必要打招呼,明白吗?”

李想点头:“是。”

嘉和帝要明着查此案,但重点是暗着查太子与程家的那些细枝末节的关系。

听到人声,宣瑛对着贤妃使了眼色,两人明白目的已经达到了,佯装诧异惊慌看着门口。

这时,门咯吱一声开了。

太监道:“皇上驾到。”

贤妃与宣瑛顿时惊慌行礼,两人面色灰白一片,好似生怕嘉和帝听见点什么……

嘉和帝见贤妃要行礼,道:“免礼,你都这样了,该好好休息。”

不知为何,嘉和帝看到贤妃这个样子,以及贤妃刚才的哭诉,他已经全信了。

贤妃不会撒谎,更不会欺骗人。

他不认为一向品性高洁的人会转性,突然使用些下作手段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他看宣瑛时,总觉得他此刻眼眸中的真诚同他当年过生辰,宣瑛兴致冲冲给他弄了块美玉珊瑚,当成宝似的献给他,并说祝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甚至还疑惑为何父皇过生辰,没有百官庆贺,没有皇子入宫?

不仅如此,他还将老四老五老六狠狠贬了一顿。

他当时的原话是,百官不入宫也就罢了,身为儿子,怎可忘记父亲的生辰?就算没准备礼物,入宫说两句祝福词也算是尽了心意……

可是此时,据他过生辰已经过去一个月。

他当时勃然大怒,罚他回府跪了三天,禁足三个月,让他将他的生辰八字抄写十万遍。

这个儿子就喜欢在他面前装。

此刻他的眼神很真诚,但与那时很像。

最后,嘉和帝还是愿意相信,以为自己疑神疑鬼想多了。

毕竟宣瑛虽然喜欢装,但贤妃不会。

天底下任何人都可能在他面前做戏,但贤妃不可能,她当年侍寝都不曾撒半点谎,她嫌弃他身上的酒味嫌弃得明明白白,半点不扭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