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河两岸万家灯火璀璨,月光清辉笼罩着繁华都城,热闹的街道上不时传来舞龙喝彩声,雕梁画栋的玉楼里管弦如泣如诉。

与这些热闹场景仅一水之隔的画舫上烛火阑珊,只余清辉照耀着四人。

这里只有祁丹椹地位最低。

他对宣海宣瑜行礼道:“参见梁王殿下、肃王殿下。”

宣海明知故问道:“不知七弟与祁少卿找我们所为何事?”

宣瑛走上前,在画舫中央的圆桌旁坐下,毫不见外的剥了几颗饱满润泽的葡萄塞进嘴里,道:“五哥,事到如今,彼此少点客套,多点真诚不好吗?现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老七我就不信五哥你没有关注,没有去查这件事的幕后之人。”

宣瑜笑意清浅,看向两人道:“所以你们是来找我们合作的吗?”

他的目光从宣瑛身上转移到祁丹椹身上,然后紧紧锁定祁丹椹。

仿佛宣瑛是个空气,他问的是祁丹椹。

宣瑛见宣瑜直勾勾盯着祁丹椹,心底非常不舒服,语气中不免有几许冷厉烦躁:“不然呢?本王总不是为了蹭你几颗烂葡萄?祁少卿今儿才亲手为本王摘了他亲自种了五年的樱桃,满满一篮,颗大饱满、甜如蜜糖,本王会稀罕你的葡萄?”

他着重强调“亲手摘”与“亲自种”。

祁丹椹眼见着宣瑜目光从倒映着万家灯火的漆黑明亮,变成了远山暮色的晦暗难辨。

他在心里暗暗骂了宣瑛。

还没提出同对方合作的要求,就先将对方惹毛了。

明明下午嫌弃得要命。

这兄弟两果然是有仇。

一见面就非得先找对方不痛快。

他竭尽全力挽回局面,回答宣瑜道:“是,这桩事,你们与我们都清楚幕后之人。如今局势已明,三足鼎立,总有一方要先出局。”

宣瑜目光阴沉盯着祁丹椹,如毒蛇吐信:“总有人要出局,为何不是你们?”

宣瑛斜倚着圈椅,勾唇嘲讽道:“六哥你真会做梦,我们再怎么说,也占了个正统,是名正言顺的。不像六哥你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们若上了位,那只是乱臣贼子。”

宣瑜斜倚着栏杆,目光锐利瞪着宣瑛,两人丝毫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无论哪一句传出去都是杀头的大罪。倒像是平常兄弟发生口角那般,分毫不让,寸土必争。

他道:“天下有几个太子是顺利继位的?汉武帝的太子刘据死于巫蛊之祸,唐高祖的太子李建成死于玄武门之变,就连父皇,他的太子不也死在牢狱葬在荒郊野岭……”

他故意提到先太子,言辞间满是挑衅戏弄,调整好姿态,好整以暇看宣瑛暴怒难堪的面容。

宣瑛并没有被他的挑衅激怒,道:“六哥这话说得……好像你明天就要造反似的。只是,无论我们与四哥谁先出局,上面的位置都轮不到六哥你。”

宣瑜眉头舒展,摆手无所谓道:“只要你们出局了,四哥那个废物,本王会放在眼里吗?留着他,主要是为了让父皇放宽心,给父皇老人家一点不现实的期望,你以为四哥在本王这里算盘菜吗?你以为本王在乎你们所谓的朝堂政局吗?你以为本王在乎本王那舅舅的仇怨吗?”

确实,他并不在乎。

祁丹椹心里做了回答。

他算到魏家与安昌侯之间的仇,算到魏家复仇心切,会同意与他们合作。

也算到当今无论对于魏家,还是东宫,先将四皇子踢出局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有他在,嘉和帝始终会偏袒他……

但他没有算到偌大的魏家、庞大的士族,都抵抗不过喜怒全凭心情的宣瑜。

宣瑜内心荒芜阴暗,不被世俗情感羁绊。

他喜欢玩弄别人,一切随心所欲。

他根本不在乎亲舅舅魏霄的仇。

别说被追杀九死一生奄奄一息的是魏霄,就算是他亲娘魏淑妃,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对任何事物都没有羁绊。

他做事只凭借自己想。

若今日想促成此事的不是宣瑛与他,宣瑜说不定不会干涉魏家与几个世家,这项合作轻而易举达成了。

但今日是他们。

一个是宣瑜厌恶的弟弟,两人似乎有仇。

一个是他,他让宣瑜不开心了。

但宣瑜对于宣瑛的厌恶,由来已久,不会在这点事情找他麻烦,宣瑜向来拎得清。

但他不一样。

他的不识时务,没有吃那几盒糕点,让宣瑜不开心了。

他一不开心,他就要让所有人不开心。

所以,他挑衅、戏弄他们。

否则以魏家对安昌侯的仇恨,这场星星之火早已燎原。

他道:“那殿下要如何?”

宣瑜眸露笑意,盯着祁丹椹打量:“本王要的很简单,就想同祁少卿单独叙叙旧。上次本王亲自为祁少卿准备的糕点,祁少卿一口没吃,本王甚是遗憾,不知本王可否有幸,请祁少卿一日游……”

宣瑛阴阳怪气讥讽道:“六哥若是寂寞了,小弟可以出钱为六哥去悲画扇找来小倌伺候你,别说四大头牌,四十大头牌,小弟也能给你弄来,但祁少卿是大理寺的人,他若是不愿意,六哥趁早打消念头。”

他六哥心思阴沉不定,捉摸不透,行事思维混乱。

他平时怎么犯病发疯都行,但他不能对着祁丹椹犯病。

宣瑛干脆利落道:“今日这桩事,六哥若是愿意合作,我们就合作,若是不愿意,就别浪费双方的时间与口水。我们不需要你也行……当然,我们可以联合六哥对付四哥,也可以联合四哥对付六哥……毕竟现在你们两方才是水火不容的仇敌?”

宣瑜不惧威胁抬手道:“请便。”

宣海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这两位不仅堂而皇之议论谁要当天子坐江山,还说得如此露骨、轻易、随便……

好像皇位是个萝卜,任由他们讨价还价。

今夜这话若被人听去,这两位就算不被斩首,也得削爵。

他们好像根本不怕。

胆子未免太大了点。

但他仔细想想,无论是从当朝政局、魏家与安昌侯府结的仇,还是世家与寒门之争……

他们最好的选择是联合太子党,一举将寒门拿下。

若放到往常,老六可能会从大局出发,更多的时候他根本不会管这种明摆着的小事。

但现在涉及到祁丹椹。

那个唯一可以影响到他思绪的人。

所以他行事便无所顾忌。

根本不管什么大局、什么仇怨……

他只要祁丹椹对他低头。

可宣海不甘心,不甘心如此好的局面就成了如今这副僵局。

若是世家与东宫不能联合起来反扑老四,以父皇对老四的宠爱,他们下一次就遇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老四永远是祸端,必须拔除。

于是,他在宣瑛起身,喊道:“七弟。”

他刚喊出口,就听到宣瑜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五哥。”

宣海看了看宣瑛。

又回首看了看宣瑜。

宣瑛似乎预料到什么,并未有什么期待看着他。

宣瑜眸子里是不容拒绝的冷硬。

他不想放下大局,但不敢不听宣瑜的话。

他就是世家为宣瑜找的傀儡,宣瑜的手里握着他们母子两以及他外祖父一族的安危。

惹恼了宣瑜,他的世界将是地狱人间。

抉择半晌,他最终屈服了,微笑冲着宣瑛道:“没事,五哥只是想说没事来五哥六哥这里喝喝茶。”

宣瑛点点头,温和道:“五哥不嫌弃就好。”

他早就预料到结果。

纵然宣海是世家选出来扶持的皇子,但他并没有什么话语权。

他就相当于宣瑜的一条腿。

因为宣瑜一条腿残了,在皇嗣充足的情况下,注定他与皇位无缘。

所以魏家就选出宣海来走帝王路。

而实际上宣瑜才是真正的掌权人。

他虽与宣瑜这个脑子不正常的谈崩了,但他与他五哥并没有什么仇怨,所以他对他如往常那般不亲近也不生疏。

他走到祁丹椹身边,道:“我们走。”

他从不喜受制于人。

更何况宣瑜想要的是祁丹椹。

他不是那种拿下属去换大局的人。

就算这次没有世家相帮,不能彻底将老四踢出局,他也能薅下老四三层皮。

现在薅老四三层皮,下一次再薅他三层,总有一天,他会将老四薅得只剩骨架。

祁丹椹看了宣瑛一眼,站着没动。

宣瑛不悦道:“你干什么?”

祁丹椹道:“下官有两句话想同肃王殿下说,片刻就好。”

宣瑛脸色难看至极。

他不想祁丹椹靠近宣瑜。

也不想祁丹椹答应宣瑜那令人作呕的要求。

但他更不想强迫祁丹椹。

现在是散衙时间,祁丹椹有权决定自己要做什么。

他立在画舫阑珊灯火下,琉璃烛光将他的俊美侧颜照得一片流光溢彩,仿佛破晓的朝阳,连黑夜都压不住他的光芒……

他盯着祁丹椹,若他说不许,他自有办法不让祁丹椹靠近宣瑜。

更何况祁丹椹喜欢他,一定听他的话。

可他凭什么呢?

凭着祁丹椹喜欢他,就要听他的话吗?

这个世界没有这样的道理。

祁丹椹是人,有自己的思维与想法。

他看着他。

半晌,烦闷道:“你想干什么,跟本王有何关系?不用跟本王说。但本王不允许你因为这件事走错的路,所以不管你说什么,若是宣瑜提出的条件太过分,本王也不会答应合作。”

祁丹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他踏着阑珊灯火清冷河风,缓步来到宣瑜的面前。

月光与灯火交相辉映,在他身上披上一层淡淡的柔和的光,连每一缕被清风吹起的发丝都好像笼罩着一层微光。

宣瑜倚靠着画舫栏杆,背后是倒映着两岸灯火与月光星尘的湖泊,微风轻轻吹拂撩起他额前碎发。

他目露笑意看着祁丹椹缓缓向他走来。

从记忆中那个孩子,走着走着,变成现在这个男人。

他眼睛一眨不眨的,仿佛他在欣赏一件绝美珍品。

祁丹椹上前行礼。

宣瑜阴鸷的眼底笑意满满:“你答应本王的要求了?”

祁丹椹缓缓摇头:“不。”

宣瑜毫不意外,眼底笑意不减:“哦,那你想对本王说什么?”

祁丹椹上前,附耳,随着他俯下身体,长发缓缓垂落。

宣瑜好像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混着江风袭来,清冷的,惑人的……

借着阑珊灯火,他看到他左后耳的红痣。

米粒大小,鲜艳如血……

他想咬他一口。

但他不敢。

他怕吓跑了这个人。

他做事从来无所顾忌,这还是第一次产生害怕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害怕吗?

他没有人的正常情绪感知,但祁丹椹总能带给他不一样的感受。

他听到祁丹椹慢慢道:“只是来告诉殿下,殿下一直寻找的答案是对的。幼年时,龚州土匪确实将下官带到京都。”

他是他要找的人。

祁丹椹真假参半。

他确实是宣瑜要找的人。

当时并不是他被带到京都,而是他被土匪劫掠,从京都带到龚州。

当然,他不会说出真相。

宣瑜哈哈大笑,阴柔的眼睛因剧烈的笑声而上扬。

半晌,他停止笑声:“告诉本王一个本王早就知道的答案,不觉得无趣吗?”

他并未觉得无趣,甚至还很开心。

祁丹椹并未受挫,直起身,目光坚定如磐石般直视他:“那殿下,不想同下官有对决的机会吗?”

宣瑜收敛笑意,认真打量起祁丹椹:“你似乎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继续。”

祁丹椹:“世家与太子合作,将四皇子踢出局,剩下的是你方同我方交锋。为了双方各自的阵营,你我势必形同水火,我们做不成唯一的朋友,还能做唯一的死敌,毕竟没了四皇子,下官也只能将目光与精力从闲杂人等身上移开。难道你想看下官同四皇子斗智斗勇,费尽心思吗?”

他不屑于利用任何人的感情。

也不曾觉得利用别人的感情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

他本来就是个政客,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他不是宣瑛,没有那颗赤子之心。

但对于宣瑜,他一直想逃,但他发现宣瑜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

从对方认出他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此生除非死亡,否则宣瑜会一直缠着他不放。

宣瑜这样的人,情绪起伏不定,人生了无牵。

既然他惦记着他,他病态的想拥有他,不如直接利用。

宣瑜目光变得危险,他清醒的知道祁丹椹利用他,但他不在乎。

他不允许他的目光落在任何人身上,无论是爱或恨。

他不允许他的视线落在其他杂鱼身上。

他更不允许他为别人花尽心思。

他们都不配。

他低声笑了起来:“那本王可得好好想想。”

他只能为他花费心思。

老四算个什么东西,占有了他五年尽心尽力的辅佐,他早就该死了。

如果不能做唯一的朋友,得不到所谓的爱,其实做唯一的仇敌,得到他全部的恨,也不为一种选择。

宣瑛站在一旁,看着祁丹椹凑近宣瑜,心里堵得难受,像泰山之石整个砸在心头,莫名的焦躁愤怒。

耳畔突然传来沈雁行的话:“他不喜欢你时,你会难过。看到跟别人在一起时,你会吃醋,会愤怒会焦躁。看到他难过时,你也会跟着一起悲伤……酸甜苦辣醋……才叫爱情。”

他很愤怒。

祁丹椹明明说喜欢他,现在却堂而皇之的跟别人耳鬓厮磨。

他非常焦躁。

一股怨气堵在他的胸口,不上不下,整个人快窒息了。

难不成真吃醋了。

不,他没有吃醋。

他不喜欢他。

可他们贴的很近。

为什么说了半天没说完?

他们说了什么,这风浪太大、汾河两岸太嘈杂,他听不清……

宣瑜为什么色眯眯的……

宣瑜为什么笑得贱兮兮的?

他们该不会商量去哪儿泛舟夜湖吧?

他们该不会又要去看花喝茶吃糕点,直接跳过诗词歌赋,进入人生哲学吧!

我不吃醋。

我不吃醋。

我不吃醋。

他默念三声。

念完三声,他内心咆哮。

老子吃醋怎么了?

又不犯法!

老子断袖怎么了?

又不可耻!

老子今天就断袖了。

老子叛变了。

内心咆哮完,他就出现在祁丹椹身边,将祁丹椹往后一拉,目光沉凝打量着宣瑜,眼底倒映的两岸灯火像滚滚火焰燃烧着:“说话就说话,贴的那么近干什么?”

宣瑜眼底笑意不减,道:“你难道没看到吗?是你的祁少卿非要来贴本王,与本王无关。”

他随手端起盘子里的葡萄,往嘴里一丢,笑容如蜜,目光黏腻:“当然,有些悄悄话是不能让别人听到的。是吧,祁少卿?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祁丹椹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

不过他与宣瑜幼年的事,没必要让宣瑛知道。

他默认不吭声。

宣瑛心底的无名怒火燃烧更旺,向来喜欢阴阳怪气让他不甘示弱道:“也是,你也就只能这个时候听听悄悄话,不像本王,天天同祁少卿在一块。”

宣瑜并未生气,相反心情不错道:“既然祁少卿开口了,本王就同意与你们合作。”

宣瑛瞪了祁丹椹一眼,便将祁丹椹拉走。

宣瑜看到两人消失在画舫渡口的身影,眼底笑意经久不散。

宣海尚在懵逼中,道:“六弟,你真的同意与他们合作了?”

宣瑜:“嗯。”

宣海不解道:“可你刚才……难道是祁少卿答应同你……”

祁丹椹不像是为了政局会妥协的人。

宣瑛也不像为了政局牺牲属下的人。

宣瑜摇头:“不,他说出更诱人的理由。他说得对,本王怎么能让他把心思用在别人身上呢?做不成唯一的朋友,就做唯一的仇敌,朋友我要做,仇敌我也要做,他的目光、情绪只能落在本王的身上。老四那条杂鱼不配,他早就该死了,他拥有了祁丹椹五年的辅佐,他凭什么?”

宣海:“……”

天底下只有祁丹椹能理解宣瑜的脑回路。

也只有他知道如何让宣瑜屈服。

宣瑜拍了拍掌,画舫舱壁蹿上来五六个身着黑衣的蒙面人,蒙面人跪地,恭敬等待主人命令。

宣海震惊,这些都是魏家训练一等一的死士,从未失手,失手的都拿命抵了。

只有极其重要任务,才会出动这些死士。

老六这是要杀谁?竟然出动这么多死士?

宣瑜吩咐道:“去,将祁丹椹院里那颗樱桃树给本王砍了。”

宣海:“……”

走下画舫,人潮来来往往,宣瑛控制不住怒火,道:“你们刚刚说了什么?他的态度转变的那么快?”

祁丹椹道:“没什么。”

宣瑛质问:“你答应陪他?”

祁丹椹否认:“没有,四皇子不值得下官付出这么多。”

宣瑛这才心情好了点:“宣瑜他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你以后要离他远点,别哪天被他扒了吃了,本王来不及去救你。”

祁丹椹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宣瑛突然觉得祁丹椹很好看。

比这万家灯火还好看。

乖乖顺从的样子也很可爱。

眼睛很漂亮,像漆黑的墨玉。

嘴巴像樱桃……

可爱。

好看。

想。

他惊觉自己在想什么,怒道:“你怎么这么烦人呢?”

祁丹椹:“……”

你这一天天这么多事儿,到底谁烦人?

他只在心里默默反问。

他说出来,宣瑛肯定有上百句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