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宾客沸反盈天,当着主人家的面,他们不好议论,现今主人家不在,他们纷纷聊起今日之事。

不一会儿,安昌侯带着管家回来了。

喧闹的正厅顿时安静下来。

安昌侯形容疲倦憔悴,眉宇间是消散不去的阴霾。

片刻间,他仿佛遭受了什么重大打击,从高高在上的王侯变成颓丧的中年大叔。

想想也是,他荣耀了半生,却在自己寿诞上丢尽脸面。

有同僚安慰道:“侯爷,您没事吧?夫人怎么了?”

“侯爷,夫人看上去像得了什么重病,还是去请宫里的御医来看看吧……”

安昌侯满怀感激跟众人道谢,歉疚道:“着实不好意思,让诸位见笑了,慧娘她思虑过甚,患上了癔症。大夫已经开了方子,她现在好多了,打扰了诸位雅兴,本侯在这里赔个不是。”

众人通情达理道:“侯爷,谁家还没个事呢,不妨事不妨事。”

“是啊,夫人的病要紧,侯爷您也保重身体……”

在众人理解与关切声中,安昌侯神色尴尬,声音悲戚道:“都是因为本侯的疏忽,才会让她误以为本侯冷落了她,导致她对洛儿做出这种事。是本侯对不起洛儿,也对不起她。”

“这怎么能怪侯爷呢?侯爷公务繁忙,不能总在一个女人身上耗费时间。”

“侯爷对侯夫人的情谊是有目共睹的,哪家高宅大院不是三妻四妾,而安昌侯府这么大的门第,连个妾都没有……”

安昌侯深情款款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她的错就是本侯的错,犯错就得受罚,本侯会禀告圣上与御史台。今日之事,本侯再次同诸位宾客说声抱歉,这场宴席本侯无法继续了,诸位若是不嫌弃,可吃完宴席到后院用完茶点再走。恕本侯无法奉陪。”

诸宾客劝安昌侯正事要紧。

安昌侯同人赔礼道歉完,急匆匆走了。

宾客们有些起身纷纷告辞,有些私下里传着流言蜚语:“侯夫人这侯府女主人的位置保不住了,哪有继室如此对待原配的。”

“她本是一个妾扶正的,回去当妾室没什么不好,反正侯府后院就她一个人,妻妾有何分别?”

“你懂什么,妻妾能一样吗?若是她儿子将来成为安昌侯世子,那在世子妃面前,她这个当娘的是行礼呢,还是不行礼呢?”

“你们没觉得这宅邸鬼气森森的吗?侯夫人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当众发疯?听说安昌侯原配夫人也是得疯病死得。你们听祁少卿那个故事了吗?感觉像是怨魂索命,你们说安昌侯原配夫人得病跟现任侯夫人有没有关系……”

“哎呀,你别吓我。”

“还是早点走吧,别把疯病传给我们。”

宾客们陆续走了,祁丹椹喝着茶,看戏看够了,也想早点离府。

离开正厅院落要穿过一道蜿蜒的长廊,长廊下设置了禅房,浓重的檀香从禅堂内飘出,与廊下百花的花香一起醉人心房。

此刻禅房里没有和尚,和尚正站在长廊尽头看着他。

祁丹椹步履从容走到和尚面前,点头以示对佛门的礼节。

欲侧身走过时,慧净法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公子,今日之事,是公子想见的吗?”

祁丹椹见四下无人,他们的身影被长廊花棚遮盖住,料想慧净早就在等他。

道:“不然呢?”

他看着慧净慈善的目光,冷嗤一声道:“别到了今时今日,大师又要菩萨心肠劝人向善吧?大师,在下帮你救一人,让她余生幸福,让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您帮我毁掉一个人,让她此后不得安宁。我们算是公平交易,在下未曾劝你出家人要六根清净,别妄动凡心。请大师也别劝在下回头是岸。”

慧净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公子既然同侯夫人有仇,为何不直接杀了她?”

他确实动了恻隐之心。

他不知祁丹椹与侯夫人之间的恩怨,但他接触到的侯夫人是乐善好施、吃斋念佛的贵妇人。

她每年都会给寺庙捐赠一笔香油钱,也会在华恩寺山脚下开设粥棚施粥。

她对他极其信任,待他极其有礼,将他当做佛的使者。

尽管他看得出来,她不如他看到的那般美好。

今日午时,他看到侯夫人只在短短不到两个时辰,就成风韵貌美的贵妇人颓败成面容憔悴疲劳的干瘪女人,好似一朵开得繁盛娇艳的花,瞬间枯萎发黄,在残风中瑟瑟发抖。

他亲生毁掉了对他极其信任的人。

她在他面前念着佛经,拜着佛像,而那尊佛高高在上,目光里满是仁慈。

佛看着他,好像在说你毁掉她。

佛在问他,这是你心中想要的吗?

那一瞬间,他无法面对心中的佛。

他想不通,这位公子明明可以直接杀了侯夫人,为何要花精力对付折腾她?

给她一个痛快不好吗?

为什么看着她那样痛苦呢?

祁丹椹像是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眉眼弯弯质问道:“大师,您也说了,我同她有仇,又不是做善事,为何要给她个痛快?”

慧净哑口无言。

一般人报仇,不都是取其性命吗?

祁丹椹不等他开口,径直道:“确实,我可以直接杀了她,那样更省事。可你们佛门不是讲因果吗?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因果循环乃是天地秩序。若是我杀了她,这是因果吗?”

慧净道:“如何不是?”

祁丹椹连连摇头:“这不是因果。这是仁慈,是宽恕。我不想宽恕她,因为我没有资格。我不信佛,也没有仁慈的心。有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那些造成她痛苦的人,却就只痛那么一瞬就去死了。”

“她死之前还是高高在上享尽荣华富贵的侯夫人,她死之后,什么也不知晓,甚至连悔恨的时间也没有。前后时间她所遭受的痛苦几乎没有,可她施加在受害者身上的痛苦却是那么的漫长、无边无际,请问这公平吗?这是什么因,又是什么果呢?”

“有些自以为很仁慈的人觉得她付出了生命,所以她遭到了报应,她偿还了罪孽。请问她偿还什么了?她那条烂命吗?人生谁不会死呢?她那命我不要,老天也会要的。所以,她什么都没偿还。”

“真正的因果是,她施加多少痛苦给别人,她就应该遭受同样的痛苦,甚至更多……这才叫因果。”

慧净在华恩寺的佛法辩论居前三,他师傅都没有辩论过他。

此刻,他被祁丹椹说得哑口无言。

他见过那么多苦难,看到那么多人心,眼前的这位公子内心荒芜得令他脊背生寒。

他说服不了他,甚至被他说服了。

若他所说的因果存在人间,那么人间即地狱。

祁丹椹侧身走过慧净,道:“这场罪孽是我的,与大师无关,大师只想救一人,而我想害一人。从本心出发,大师救了那个女子与她的女儿,我害了令我厌恶的人,如此而已。”

他声音极其温和,若是宣瑛在这里,就知道祁丹椹接下来肯定没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他温和声变得冷硬:“若是大师还想不通,可以同在下结束这场交易,毕竟在下并非只有大师一个人选,人人都有软肋,在下可以找到下一个被拿捏住七寸的人。”

他话锋一转:“可大师却是没有选择。若是大师想通了,日后就不要再总劝人回头是岸,未经他人苦,却劝他人善,您的仁善让在下觉得虚伪恶心。在下帮你救人时,何曾劝过你说那位妇人曾骂过公婆,她曾驱赶过奄奄一息的野狗,所以她骨子里有‘恶’性,她不值得救?”

慧净念了声阿弥陀佛,道:“此番是贫僧之过。”

他默认了祁丹椹的话。

他想,也许他与祁丹椹之间,是另一种因果。

祁丹椹帮他救一人,未曾过问任何事,这是他的因,那么他就该偿还他的果。

被这一耽搁,祁丹椹出府就晚了点。

他走过落梅园时,侯府里只剩下三三两两宾客。

沈雁行从湖泊长廊跑下来,雷鸣从落梅园内出来,两人在湖岸边相聚,神色焦急。

他们看到祁丹椹,连忙跑过来道:“祁少卿,您看到锦王殿下了吗?”

祁丹椹被这一问,突然意识到自宣瑛离席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问:“他没回王府吗?”

沈雁行摇头道:“王府长史与马车都在侯府外,他们说未曾看到锦王殿下出去。我们在侯府找了找,没找到他,问侯府的下人,他们也未曾看到锦王。”

雷鸣烦躁道:“这安昌侯府非常大,建的跟个迷宫似的,不一会儿就迷路了,太难找了。”

祁丹椹:“你们找过哪些方位,跟我说说,我们再分头找找。”

宣瑛虽然脑子不正常,但绝非不靠谱的人。

他要么是有事离开侯府,要么就是在侯府出了事。

若是他没有出府,那只能是他在侯府出事了。

安昌侯在朝野中虽是中立派,不掺入任何皇权之事,但以他对安昌侯的理解,他只是表面的不参与,至于他实际上支持哪位皇子,谁知道呢?

所以,当务之急,先确定宣瑛的安全比较重要。

雷鸣与沈雁行交代了他们找过的大致方位。

祁丹椹听到两人的描述,分别给两人指了方向道:“你们一个去正北方荷花塘,一个去正南方的院子找找。我去西方……”

雷鸣与沈雁行惊讶:“你怎么知道这些地方我们没去,你怎么很熟悉安昌侯府?”

祁丹椹面不改色撒谎道:“因为我刚刚迷路,问了侯府下人大致的方位,事不宜迟,你们快点去,顺便让长史大人回锦王府看看锦王有没有去别的地方?”

雷鸣与沈雁行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再不像个没头的苍蝇乱窜,异口同声道:“好。”

说罢,两人按照祁丹椹吩咐的方位去找人。

祁丹椹看向红檐绿瓦层层叠叠,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的西方院落。

十三四年,他又回到了曾经居住读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