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茫然从颠簸中醒来。

手仍然被反绑着,头一下下磕在车玻璃上,他微微睁眼,入眼是一片绿色,大片茂密的树林在眼前飞掠而过。

怎么到野外来了?又有任务了吗?

他的头很疼,下意识用力晃了一下,更疼了。

“醒了?”

听到白时煜冷漠的声音,他一下想起来很多事,这才意识到,开车的并不是宋海司,也不是巡查处的任何人,而是……

前排坐着两个陌生人,司机刚刚从他脸上收回打量的目光。

白时煜就在他身边,又戴回了那顶帽子,见他醒了,把他坐姿别扭的身体拉正。

“你们要带我去哪?”

没人回答他,他也不再问了,车子像口会移动的棺材,在寂静无人的山谷里一路疾驰。

温故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粗神经的他不在乎自己会遭遇什么,却满脑子想的R城那边。

婷婷姐找不到自己,怎么跟宋海司交代?她肯定又要挨骂了。

自己突然消失,宋海司会着急吗?

应该会的吧?

可自己一点都不强大了,对巡查处来说没任何作用,虽说宋海司说不嫌弃自己是个普通人,但就算留在巡查处处境也很尴尬。

没关系,可能过几天他就会把自己忘了。

想到这一层,他心里居然慢慢平静下来,甚至还松了口气。

反正自己本来就是想要离开城市的,人类世界讨厌的人那么多,宋海司又不肯放自己离开,趁这个机会再也不回去,不是很好吗?

既然不知道怎么面对未来在城市里的生活,还不如回污染区去。

……等等,还戴着颈环呢!回污染区不是活不过一天?

啊啊啊

他在心里失声尖叫。

接着,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叫出声了,因为白时煜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还是没学会掩饰内心活动,刚刚的一系列表情简直精彩纷呈。

怕不是刚刚那一下没掌握好力道,把他的脑子给砸坏了吧?白时煜想。

温故尴尬地把头转到窗外。

千篇一律的景色让他渐渐打起了瞌睡,就在他努力制止眼皮打架的时候,眼前景色忽然发生了变化。

不再是绿意盎然的森林,而是立陡的石壁,而他们的车子正沿着深深的黄土沟壑缓慢前行。

他们正置身于一条干涸的河谷,中间流淌着浓白的雾,树木交错在他们头顶,隔住了阳光,也隔住了所有窥探。

显然,白时煜也是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壮观景象,扭着脖子朝上方看,当感受到温故探究的目光时,他这才坐正身体,冷哼一声。

“顾哥,还有多远?”

司机看也没看他一眼:“往前看。”

前方,雾色里渐渐出现一些黄灰色的建筑群,朦胧中透着一股神秘,更显出几分气势磅礴。

随着车辆靠近,一座宏伟的城市渐渐呈现在他们面前。

温故张大嘴巴:“……遗迹吗?”

他的声音很小,却让那个叫顾哥的司机回过头,笑了一声:“谈不上,毕竟有人在住。”

“真的吗?”温故惊讶,“谁在住啊?”

顾哥说:“我们。”

-

宋海司在治安处全程观看了对疯子的审问,他们一无所获。

双面玻璃后,R城治安处负责人小心翼翼看了眼宋海司的脸色,好像在应对上级视察,可这位“上级”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表示,也没有指导的意思,就好像只是为了旁观。

“总巡查,要不,先关起来,我找两个医生来看看?”

宋海司抱胸看着在审讯室里一会儿笑一会儿叫的疯子,说:“他危害性不大。”

负责人尽量专业地回答:“确实,没有挣扎,也没有攻击性动作。”

宋海司:“我要把人带走。”

负责人愣了一下,看看宋海司,又看看正在挠头皮的疯子:“您这是……”

宋海司:“公务需要。”

负责人:“!”

几分钟后,两名巡查员上楼,把疯子带回基地。

宋海司跟负责人做好交接方面的登记才离开,奚风光胳膊上正搭着他的外套,在楼下等他。

他接过他手里的外套,边走边下命令:“这个人知识储备量极高,回去调取三十年前那套信息库,进行面部比对。”

奚风光:“……啊,好的!”

话语里少见的迟疑让宋海司察觉到不对劲,他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怎么了?”

“呃……”

宋海司皱起眉,低头看手里的外套,上面沾着许多灰尘,还断了一边袖子。

这件衣服,刚刚被他披在了温故身上。

他很快意识到什么,问:“他人呢?”

“他,他不见了。”某一瞬间的眼神过于可怕,让本来就心虚的奚风光说话都结巴了,“婷婷说,她到约定地点的时候,人不见了,就只看到您的外套在地上,您放心,婷婷已经去找了!”

哭着去的。

本来她还没太当回事,但听奚风光说温故被套上了颈环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先是大骂某些高层卸磨杀驴不是东西,又说总巡查也不帮小可爱说说话不够仗义,最后表示她赞成小可爱离家出走,一个人自由自在去野外大杀四方,在瞿盛的提醒下,她才想起戴了颈环的污染物是没法大杀四方的,这才急了。

从城防部门他们没得到温故出城的消息,说明他还在城里,整个巡查处都开始尽量寻找温故,但这个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阮圆婷开着车,还在愤愤不平:“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要我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要不是她在开车,瞿盛真想上去捂她的嘴:“别瞎说,奚秘书说,虽说是陆总司令的提议,但其实是叶先生的决定,总巡查当时都翻脸了,但这次叶先生态度坚决。”

“哦,那确实没办法,统治者毕竟是统治者。”阮圆婷耸耸肩,“温故本来就不懂那么多,这次很伤心,他那么喜欢总巡查,可惜了……”

“什么?”瞿盛瞪起眼睛,“婷婷你,你你你什么意思?”

是他理解的那个喜欢吗?

“看不出来吗?哇,你们这些男人……”阮圆婷嫌弃地侧了侧身,“真没看出来?总巡查对温故也跟对咱们不一样啊?”

“那倒是……哎?那不是因为人家是S级么?我们算什么……”瞿盛轻轻咳嗽一声,“当然,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其实是觉得,再反驳的话,阮圆婷可能就不想订婚了。

今天也是为爱折腰的一天。

忽然,他的通讯器响了。

他看了阮圆婷一眼,才说没几句就大喊一声:“什么?”

阮圆婷吓了一跳,脸上笑容消失,忙把车停在路边。

“怎么了?”

“刚刚有人报告治安处,说在家里看到楼下两个年轻人发生争执,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打晕,抬上了一辆车,就在温故失踪的地方!”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一小时前。”

阮圆婷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一小时前,那可不就是温故吗?

“是哪个部门的车?”

“都不是,没有任何标志。”

这个时代,普通人想拥有自己的车辆几乎是不可能的,能源宝贵不说,因为生产力有限,价格也高,除非是那种常年在野外找食的人或者专业佣兵,没人会花大价钱买汽车。

“……总巡查知道了吗?”

“还没,是奚秘书来的消息,总巡查可能还在忙。”

“完了……”

-

破旧的面包车渐渐驶入废墟,温故的脑袋贴在车窗上,脸被挤变了形。

不怪他,车窗上又是灰尘又是泥水,想看清外面还真有点费事,这时候就怀念起巡查处永远明亮如新的车子来了。

能看出,这里原来是一座不小的城市,如今满地都是断壁残垣,没倒塌的大楼也都开裂严重,裂缝中,爬山虎抽出藤蔓,经年累月地野蛮生长,如今已经把楼体蒙上一层浓厚的绿色。

越往里开,绿色就越浓密,叶片覆盖了一切能覆盖的东西,在巨大古木的遮掩下,它们延绵起伏的像缩小版的丘陵地带,到最后,就只剩他们脚下的地面没被覆盖,大概是由于经常有车辆通过,它们有意识地自动在两边让出了一条路,形成了天然的绿化带景观。

透过被雨刮器抹出扇形痕迹的前车窗,看到的仍然是一模一样的绿色,温故终于忍不住了,问白时煜:“你到底要把我带到哪?”

白时煜也不知道,就干脆把头拧向另一侧的窗外。

顾哥回头看了他一眼,发出一声冷哼,温故顿时就觉得事情不简单,他预感,可能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比被戴上颈环还要糟糕。

本能的,他趁着白时煜不看他的机会,悄悄把手扣在车门把手上,轻轻一拉。

没拉动。

细微的声音在颠簸的车里不太明显,但还是被发现了。

顾哥扫了一眼仪表盘上一闪即灭的指示灯,充满嘲讽地轻轻笑了一下:“别白费劲了,你那边车门是焊死的。”

温故:“。”

闻言,白时煜猛地转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你给我老实点,信不信我揍你!”

温故突然想起来什么,生气地鼓起嘴巴:“白时煜,你刚才用石头打我了!”

白时煜一把拉住他的衣领:“打你又怎么样?要不是你还有用,我现在就杀了你替我哥报仇!”

说完,又狠狠把他摔回车门上,摔得他后背一阵刺痛。

温故愣住。

在食品加工厂时,他真被他的外表给蒙蔽了,原来人类可以有这么多不同的面孔。

在今天之前,他肯定不会想到,那个在哥哥面前老实得像只鹌鹑、整天嘻嘻哈哈的白时煜,居然会有这么凶恶的一面,可能,他要杀宋海司的那次,也不是像他对治安处交代的“受人蛊惑一时冲动”吧?

他的心里难受极了,很堵,有种生理性的反胃感。

“别急。”副驾驶上那个始终沉默的人开口了。

他一张嘴,温故从后视镜里看到他露出两排稀疏的黄牙,也终于知道车里那股呛人的烟味是从哪来的了。

白时煜深呼吸两次:“金先生,我不急,我只是……”

金先生说:“江叔不会让他好过的,可能杀了他倒是便宜他了。”

温故的汗毛又竖起来了,危险预感愈发强烈。

车外的远方突然传来一阵尖啸声,这声音温故很熟悉,是一小群污染物聚在一起发出的进攻信号。

温故吃惊。

这片遗迹里居然有污染物?那他们几个开车进来不是找死吗?

而且自己现在也没有对付它们的能力!

他紧张地看向司机顾哥,却发现他很镇定地继续开车,看样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把车开往死亡深渊。

他提醒:“有污染物靠过来了,数量不算少。”

相对于白时煜的恐惧,顾哥显得十分镇定,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的路,而那位金先生甚至掏出一根烟悠闲地叼进嘴里。

温故很少见人吸烟,基因检测处的处长高风是第一个,然后还有巡查处的一位厨师,还有物资处的处长童跃。

烟的外表很粗糙,跟高风或童跃的烟都不一样,他们的烟是白的,烟丝细腻整齐,而金先生的烟是用发黄的纸卷的,松松垮垮,像是一不小心就能点着他下巴上的短山羊胡。

车前方,两条黑影急速靠近,两条浑身关节支离破碎的疯狗不知道从哪跳上了他们的前机盖,它们腐烂的皮肤外长出了外骨骼,眼珠就只剩下两颗黄色亮点,流着暗黄色脓液的嘴巴大张狂吠,露出四排锋利细密的犬齿,像是鲨鱼。

在飞驰的车上,它们站得跟在地面上很稳,冲车里的人类狂吠几声后,就开始用头撞玻璃,撞得“砰砰”响。

“真他妈烦,每次都来,比狗皮膏药还粘。”金先生不紧不慢地吸了口烟,烟头上红点熄灭的同时,仪表盘上的一个红点被他按亮了。

按钮下方的“危险警告”灯开始狂闪,那两只撞得正欢的污染物突然发出丧家之犬般的呜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了一把似的,猛地从车上栽下去。

警告灯亮起的同时,一个声音忽然响彻温故的脑子,这个声音像是个巨大的鼓槌狠狠撞向他的心脏,他瞬间就喘不过气了,一种灵魂活生生被从□□剥离的感觉让他难受得想要狂奔,想要躺在地上打滚,但,偏偏狭小的空间无的放矢,他就死死抵住靠背,靠伤口的疼痛感维持清醒。

半分钟后,污染物们消失得无影无踪,温故呼吸凌乱,满头细密的汗珠下,皮肤显得异常的苍白,浑身僵直地发着抖。

金先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关闭了按钮。

温故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体无力地往下滑了滑,盯着那个按钮,眼睛里有疑惑,更多的则是不安。

在人类社会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他再笨也能联想到,刚刚的状况跟这个按钮有关。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这个按钮是专门针对污染物的吗?

他们找到克制污染物的办法了?但为什么……

顾哥转头观赏了一秒钟温故的狼狈相,调笑道:“怎么样?小家伙,见识到我们的厉害了吗?”

温故气息不稳地问:“那是什么?”

“天籁,一种声波。”顾哥勾起嘴角,“专门对付你们这些肮脏东西用的。”

“我不是肮脏东西!”温故气愤地辩解,“我是人类!”

顾哥转头看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人类根本不需要戴那东西,别他妈给自己贴金。”

金先生也回头看他,皱了皱眉:“他真的有S级吗?频次这么低都受不了,还能参与更高级别的研究?”

“研究”两个字可以说是温故的心理阴影。

他颤声问:“什么……什么研究?”

或许是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激起了那两个坏东西的恶趣味,他们相视一笑,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给他介绍起他们的实验。

“首先,把你关进玻璃罩子,绑住手脚吊起来。”

“然后剥光你的衣服,在你身上连满电线,直到试出你最爱的那款天籁之音。”

“江叔会帮你全方位调试,看他的声波对S级污染物效果究竟如何。”

“哟哟哟,眼睛这就红了,到时候怕不是要哭的很惨?”

“哭什么?每个频率都试一遍,保证爽到哭的力气都没有!”

“哈哈哈!感谢统治区的傻逼们送上门的优秀实验体!”

“还给套上了颈环,太体贴了!”

……

温故现在心里就哭的很惨。

好遗憾啊,城门口那一炮怎么没直接把自己轰死呢,死了的话,之后这一切让他难过的事就都不会发生。

他真的不想被活体研究!

而且,宋海司说过,隐私部位不能给别人看,可他们居然要剥光他的衣服!

简直太过分了!

温故又生气又害怕地缩在座椅上,之后,无论他们再说什么,他都不搭腔了。

不知不觉间,周围的绿色爬山虎又变少了,温故好奇地看过去,发现前方出现一个闪着银光的半球形建筑,在深色的地面上十分扎眼。

顾哥加大油门冲了过去,像是迫不及待了。

巨大的机械齿轮运作起来,半球从中间裂开一个口子,他们从那个口子钻进球里。

一条向下倾斜的通道,昏暗的灯光照出墙壁上的斑驳痕迹,无疑,这里也是遗迹的一部分,但却被他们利用上了。

他们开进地下停车场,顾哥把车随意停在一个楼梯间旁,温故看到,墙上写着B2-M3,在灯火通明的楼梯间,正有几个人在等着他们。

三个人都下了车,温故却没动,他正惊讶地看着楼梯间里那个女人。

他在见过她的照片两次,一次是在琼的家里,另一次是在巡查处的通缉令上,当时他还多看了几眼,仔细记住这个女人的样子她是琼的舅母,尹韵。

温故看着她伤痕累累的脸,想到这些应该是在军方审讯室里受的伤,然后忽然,他脑子里恍惚了一下,像是有一根线把所有以前不理解的事全都串起来了,这些关联让他感觉毛骨悚然。

这就是宋海司要找的,独立于五大主城存在的那个神秘组织!

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立刻联络宋海司,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没摸到通讯器,这才想起来早就被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