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和裴延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马车,并肩站在太子的车驾旁。

太子身边的两位红人可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交谈,这场面实在稀奇,不少人都偷偷向这边递来了视线。

两人今日若是不欢而散,明日就能传出争“宠”的传言来。

车队里和裴延有关的流言已经够多了,裴三郎之前不要脸面,是做戏给如今的太子殿下看,若是再为了区区一个护卫起冲突让人背后耻笑,那可真就是得不偿失了。

于是裴延转身恭维道:“沈统领如今公务在身,不必送了,还是和太子殿下回禀相关事宜吧。”

沈三可是从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早年什么贬低奚落的话没听过,如今对上裴延的阴阳怪气,并未如对方预想中的那样被激起怒火。

他反倒是爽朗一笑,表情和善地说:“裴三郎教训得是,的确是我疏忽了。倒是裴三郎消息灵通,大病初愈也要为了太子殿下出谋划策,沈某实在佩服。”

只是他那一只手压在刀柄上的动作,看起来威胁性十足,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拔出刀刃对准裴延。

裴延就算如今有颓势,在车队里也有不少人听从与他,想知道傅如深传到车队的消息不算难事,按照他从前的脾性,若非太子主动求教,是决计不会自己上赶着往前凑。

现在这番做派,分明就是被眼下的局势刺激到了。

可见“沈三”这个名字,听在裴延耳中也不是那么舒坦。

裴延笑得如沐春风,好像不知道自己中毒是和面前之人有关,他说:“在下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与其关心我,沈统领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

对于一个仰人鼻息的下属来说,被上位者猜疑乃是大忌。

沈三刚刚上位,怕是还不明白这一点,如此狂妄,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好巧不巧,沈三也看不惯裴延对太子殿下若即若离的态度,之前爱答不理,如今一有被抛开的迹象又主动凑上来,还真是能屈能伸。

“裴三郎慢走。”

“沈统领回吧。”

两人对视几秒,彼此露出礼貌的微笑,并在转身的那一瞬间,默契地在心中同时骂道:“蠢货。”

裴延带着随侍扬长而去,他的车驾在车队边缘,是太子殿下为了让他好好养病打发他去的,说是那边安静。

现在想来,怕不是因为太子不想见他。

是不想见他,还是害怕见他?

裴延的情绪时时刻刻都是收敛着的,就算偶有牙尖嘴利的时候,也不会让人察觉到他心底的阴暗。

裴延表现得越平静淡漠,就越说明他心里压着的负面情绪濒临决堤。

他身边的少年随侍见状,悄悄向远离裴延的方向挪了几步。

裴延好似背后长了眼睛,声音平静地问:“我会吃了你吗?”

“不会。”少年随侍表情一垮,磨磨蹭蹭地又凑近了些。

这个距离就很合适了,裴延用仅能让两人听见的声音嘱咐道:“去把那东西准备好。”

少年随侍不情不愿:“是……”

两刻钟之后,裴延的车驾附近,敲击声接连不断,似乎有人在用石杵捶打着什么。

相邻位置的一位中书令从车里探出头,就见裴延的随侍正要登上马车,他扬声问:“你们家主子还病着呢?这研磨药材的声音也忒大了点。”

少年随侍脊背一僵,尬笑着告罪道:“是啊,我正准备跟着照看,打扰到大人休息了,等改日我家主子病愈,再登门致歉。”

他脚下几步进了马车,站在门口猛地搓了一把脸,即觉得尴尬又有些心虚。

好在裴延的车驾是比照太子的那辆打造的,马车里完全能容纳一个病人和几个随从,他这慌撒得没什么破绽。

然而伴随着轻微的石杵撞击声,车里那位祖宗还悠悠地开口质问:“你什么时候也能替我做主了?”

这话凉飕飕的,隐约还带着些压抑的怒火,即便知道不是真的冲着自己来的,少年随侍也忍不住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公子息怒,属下只是搪塞几句。”

他此时抬头往马车里面一瞧,见裴延正不顾形象、满脸阴沉地坐在矮桌前,面前放着一个研钵,手里拿着钵杵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里面的东西。

的确是研磨“药材”。

能让裴延修身养性,不至于发疯的“药材”,只不过价格贵了点。

少年随侍从怀里掏出记账本,囫囵写下:麒麟鎏金玉珏一块,价三百三十两。

*

另一边,沈三虽然硬气地对裴延发出了挑衅,但到底是他办事不周在先,回到马车里时还有些战战兢兢的。

宁修云正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听到沈三进来的动静,开口道:“下不为例,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我知道你向来细心,这次肯定是有事耽搁了。”

沈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解释。

他也是为了太子殿下着想,相信等事情尘埃落定之时,太子殿下一定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多谢殿□□恤。”沈三恭敬道。

宁修云应了一声,半睁开眼睛,问:“傅如深派来的人是怎么说的?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沈三有事瞒着他,但不是多要紧的大事,宁修云懒得再浪费精力。

不过傅如深这个人,宁修云很感兴趣。

此人能力出众,能在江城这种地方保持本心,不被世家大族的钱权利益所侵染,说明是个值得深交的。

更重要的一点,傅如深似乎是简寻的长辈,他很欣赏简寻,且与简寻家道中落后依靠的敬宣侯府交情不浅。

原书里对简寻的过往着墨很少,谈起这位未来帝王的前尘,更多的是与简家有关的事。

不管是傅如深还是敬宣侯,这都是原书从来没有提及的部分,让宁修云觉得分外新奇。

若非如此,宁修云或许在夜游江城之后便能猜得出简寻的真实身份,又何必等到近日。

沈三立刻颔首道:“傅大人昨日午时派了手下的小吏过来,对方说会给殿下举荐一些人才,殿下若是需要人手便留下,若是觉得这些人碍事,打发了便是。傅大人提前给了名册,几乎都是江城本地世家的公子,不过比起寻常的酒囊饭袋还是要好一些的。”

“地点就在江城外的长亭,江城的大小官员都会在那里迎接。至于名册,殿下可要提前看一眼?”

“不必。”宁修云头晕眼花,不想再查看那些没用的竹简,他感叹一声:“傅如深不像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这种明晃晃要攀上太子高枝的举动,实在有违这人的本性,但若是打着举荐人才的幌子,实则有别的小心思,那倒也说得过去。

总归都是些无趣的麻烦事。

宁修云向沈三摆了摆手,安稳地闭上了眼睛,说:“都交给你了。”

沈三:“是。”

沈统领安静地退出太子车驾,宁修云立刻陷入浅眠。

车队本就距离江城外的十里长亭不远,路上虽然颠簸,宁修云却因为过于困顿一觉睡到了长亭外。

车驾停下的瞬间,颠簸让他睁开了眼睛,双目之中短暂的迷茫之后,逐渐变得清明。

边上的沈七等候许久,此时把车窗边上的帘子向上拉了一小节,向外看去,车驾边上乌压压地跪了一片。

“殿下,江城郡守傅大人已经带人在长亭迎接。”

宁修云早便提醒过,他不想这么早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城外的这场迎接,他连下车的打算都没有。

反正这世上谁人不知,太子宁远行事荒诞、目下无尘,江城如今的官员里除了为首的正三品郡守傅如深、两位侯爵,其他人都是无名小卒,放在国都连拜见太子的资格都没有。

看着兴师动众,其实都是一群仗着世家权势让傅如深不好回绝,从而聚集在一起的乌合之众。

宁修云声音嘶哑着说:“让他们免礼。”

站在车驾外的沈三应声道:“是。”

车外的人起身的功夫,沈七拿了一本名册递到宁修云眼前,语气稍有些激动:“殿下,这是傅大人送上来的举荐名册,您还是……看一眼吧?”

宁修云疑惑地瞥她一眼,在这人脸上看到了一种蠢蠢欲动的期待。

他眯了眯眸子,来了兴致,伸手接过名册。

“拿来。”

让他看看这名册里到底有什么猫腻。

宁修云翻开册子,目光微凝,看清楚上面写着什么之后,手掌骤然收紧。

只见第一页正上方赫然写着一行熟悉的字:简寻,敬宣侯府。

宁修云沉默片刻,放下手中的名册,侧头向外看去。

以傅如深为首的一众江城官员恭敬站着,人员众多,他却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简寻。

宁修云语气莫名地开口:“你们两个早就知道了?”

沈七讨饶道:“殿下息怒……是沈统领说的要给殿下一个惊喜!”话说到后半截,这位共犯转手就把主谋给卖了。

宁修云哼笑一声,没有答话。

车驾外的傅如深上前一步,恭敬道:“殿下千岁,江城上下官员已悉数到场,而臣身后这些人都是江城一表人才的年轻子弟,若是殿下有看得上眼的,便带着随意使唤……”

宁修云手指摩挲着名册边缘,表情冷淡,看得边上的沈七一颗心都缩紧了。

傅如深举荐上来的有十几人,此时就站在傅如深与一众官员身后。

护卫营虽然人多,但到底是第一次来江城,没有本地人做起事来轻车熟路。

傅如深带来的人那么多,恐怕简寻才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

傅如深在江城是明面上的最高掌权者,实际上却受江城本地世家掣肘,对方当然可以单独将简寻引荐到宁修云面前,可那样未免太过招摇,简寻或许会在还没能取得太子青睐之时,就已然成为了众矢之的。

江城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傅如深,更有无数窥探的视线,在太子还未入江城时就已经悄悄地投了过来。

今日这场合了众人心意的举荐,的确很符合傅如深圆滑的行事作风。

他清楚地记得原书的每一个字,简寻作为男主,从来没有过在太子身边做护卫的经历,甫一出现就是一月后外族入侵,南疆战场上一战成名。

可能是简寻也被举荐过,但没有被原主选中;也可能是对方根本不屑与大启皇室为伍,直接去了南疆战场。

但有一件事宁修云十分清楚,若今日他选中了简寻,那么从此刻开始,简寻的人生便会和原本截然不同。

宁修云知道自己不能替简寻做决定,这个人未来会一路青云直上,顺了他的意,在归朝途中送他最后一程。

他本不能……

片刻的沉默之后,宁修云突然嗤笑一声。

不怒自威的太子坐在车驾里,只露出下半张脸,他审视所有前来自荐的富家子弟,手中名册弯折,拿在手里悠悠地向简寻的位置一点。

“就他吧。”

他勾唇轻笑,道:“是哪家选来的?长得好生俊俏,走上前来,让孤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