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退回半天之前。

和简寻的一夜未眠相比,修云倒是直接睡到了正午。

用过午膳之后,沈三就把修云要的南巡记档抬进了屋子里,整整一箱书卷,打开箱子时还隐约能闻到些新鲜墨迹的味道。

果然是刚刚抄录不久的东西。

沈三把记档从箱子里拿出来,在桌上按照时间顺序摆开。

修云大致扫了一眼,记档是从新隆二年四月开始,到新隆三年一月止。

嘉兴帝新隆元年登基,于次年亲自南巡,从京都到江城,沿着大启南疆走了一遍,到新隆二年十一月回到国都。

由于嘉兴帝在南巡时体察民情,见到了不少民生疾苦,回到国都之后颁布了许多相关政令,记档也就跟着写到了政令实施的新隆三年一月。

但那也已经是嘉兴帝登基二十一年来少有的利民政策,此后的类似政令少之又少,嘉兴帝在为君之道上,不能说毫无建树,只能说无所作为。

嘉兴帝在用人上很保守,朝堂上尽是些元老,新人也都一股子古板守旧的风气,在政策上没什么长进。

可保守也意味着稳定,至少在新隆的年号内,大启虽有小灾小难,但并无大患,百姓对嘉兴帝算不上极力拥戴,也不至于叫他昏君。

不过如果按照原书中的故事脉络走下去,派太子宁远南巡,是嘉兴帝为君几十载做过的第一件糊涂事。

太子在南巡路上的诸多行径,惹得百姓怨声载道,沿途流言四起,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龙椅上的嘉兴帝淹死。

可古怪的是,直到书中太子遇刺身亡之前,嘉兴帝都未因南巡一事对太子进行惩处。

甚至在太子死后,嘉兴帝怒火攻心,大病一场,病中命人彻查太子死因,彻查未果之后,凌迟处死了所有与之相关的人。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南巡队伍里的所有人抄家、流放、诛九族,死得七七八八,只为了告慰先太子在天之灵。

嘉兴帝对这个儿子的态度实在有些暧昧,很难说究竟看不看中,明知道护卫营里都是眼线却置之不理,明知道太子没有大才却要让太子代自己南巡,但在太子如此无能的情况下,对朝堂上废太子的风浪置若罔闻。

事出反常必有妖。

修云看着眼前的一排书卷,眼中兴味盎然。

修云一直记得,自己是穿进了一本书里,只不过时间点比原书主线故事要早了许多,书中和原主有关的笔墨也很少。

从“云公子”作为第一个差异点出现之后,他就知道,原书中关于太子宁远的只言片语下,还隐藏着许多秘密。

这无聊的日子有这点乐子打发时间也算不错。

修云对比了一下时间,发现此次太子南巡,从时间上看比嘉兴帝当初的那一次晚了不少。

如今是新隆二十一年九月,对照这个时间点,当年的嘉兴帝应该已经在南疆了,而太子如今的车队甚至距离江城还有一段距离。

“江城……玄青观……”

修云眯了眯眸子,从一排记档里翻出了标着江城的那一卷,抬手挥退沈三。

沈三附身一拜,将温茶给修云备好,退出了房间。

修云信手翻开那卷记档,快速浏览着,翻了几页终于找到了自己想看的部分。

这个抄书的中书令的字迹不错,估摸着怎么也是个进士,修云原本觉得,这人和如今朝堂上的臣子一样古板,毕竟直接把全部记档抄下来作参考这事,听起来就不太聪明、不懂变通。

但看过半本之后修云才知道并非如此,这位中书令是个妙人,脑子里还是有些奇思妙想,只不过能屈能伸,故意和朝臣们保持一致罢了。

因为这人竟然对原本的记档做了删减批注,标出了许多不合理的地方,评:“不知所云。”

修云乐了,津津有味地看着中书令在书里隔空对着原本的执笔人破口大骂。

“与事实不符!”

“一窍不通!”

“遮遮掩掩,成何体统!”

一直翻到和玄青观有关的那一页。

“……尘凡道长摆八卦,推天地,算春秋乾坤。霎时,天地异象,祥瑞尽出于云海,道者言之大吉。卦主东南,命宫司辰,龙凤盘旋,是为吉兆,广而寻之,或可得麒麟。”

“帝心大悦,挥笔落字,赐名‘玄青’。”

中书令在边上义愤填膺地写了四个大字:“怪力乱神”。

修云目光在“或可得麒麟”这一句上停驻良久。

麒麟这种生物,不过是一种传说中的生物,传说麒麟多子,许多古书里更愿意用“麒麟子”来代表新生儿。

记档这种东西,展示的是嘉兴帝的生前身后事,中书令在落笔之时,当然会考虑怎么记录对嘉兴帝更有利。

毕竟这东西都要给嘉兴帝看过一次才能定稿,万一踩到雷区,丢掉差事是小,嘉兴帝一怒之下,中书令很可能脑袋不保。

这记档中的内容,必然是做过遮掩美化过的。

修云想到了和原身密切相关的一件事。

新隆二年十二月,先皇后有孕,怀胎十月诞下当今太子宁远,但先皇后是在国都有孕,国都并不位于江城东南部。

“好一个怪力乱神……”修云喃喃道。

他随手抽了一张宣纸,提笔在纸上记录些什么,就这样一边翻看记档一边圈点记录。

修云没有注意时间,坐在桌前翻看着书卷,等回过神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长时间的阅读让他有些头痛,手腕也有些酸意。

修云把写满字迹的宣纸折叠,随手夹在了书页中。

恰在此时,沈三在门外请示:“公子,管大人来了。”

修云动作一顿,抬头看向门口,门框上影影绰绰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他将手里的书卷合上,抿了一口冷茶,头脑清明了许多,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进来。”

话音一落,沈三带着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走近屋中。

中年男子个子不高,大概直到沈三肩膀处,身体瘦弱异常,一身宽大的青色长袍罩在身上空落落的,脊背略有些佝偻,进来的时候视线毕恭毕敬地垂下,在修云没有开口唤他之前,死盯着地面一刻也没有松懈。

这人浑身上下都好像把“古板”两个字贯彻到了极致。

修云入江城三天有余,虽是暗中进行微服私访,但借了驯服管茂实的名头。

明面上是管茂实9旧疾复发,经随行的太医诊断,需要到江城采买一些药材才能稳住病情,于是管茂实向太子请旨,单独带一队人马先入江城,入城后也

虽说修云是在用管茂实掩人耳目,但实际上管茂实是真的病了。

这人和江城郡守傅大人一样,布衣出身,十年寒窗苦读,若非有富商出身、十分精明的妻子支持,又在他为官过程中尽力点拨,管茂实这种木讷的老实人,哪有做上巡抚的一天。

但昼夜读书也熬坏了身子,管茂实本就是个病秧子,舟车劳顿,身体确实出了问题,一直在驿馆调养,直到今天才前来给太子请安。

“管大人这次辛苦了。”修云声音温和地说。

管茂实俯身便拜,恭敬道:“不辛苦,能为殿下做事,是管某之幸。”

大概是久病未愈,管茂实的声音还有些嘶哑,弱声弱气的简直让人觉得他会随时昏厥过去。

修云视线在管茂实和沈三身上逡巡片刻。

从进门到现在,管茂实还没有抬头看过太子一眼,必然是在来之前,沈三和他嘱咐过了。

南巡的队伍都是嘉兴帝亲自点名安排的,说是为太子着想,其实点的人都是嘉兴帝的亲

信,而对如今的修云来说,这些人都是嘉兴帝的眼线。

修云的一举一动,只要是在这些人的注视下,都会变成一封封密信,送到嘉兴帝的桌案上。

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朝臣们都知道太子昏庸无能,即便嘉兴帝宠爱太子,也不愿意去争这从龙之功。

毕竟太子懵懂,根本不懂为君为臣之道,即便做好了也未必能得到太子重用,做得不好反而要惹火上身。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但凡是个爱惜羽毛的人都不会去沾边。

但管茂实和车队里的其他人不太一样,他是自己主动请缨,担任这个人嫌狗憎的巡抚一职。

这人从前也没见过原身的真容,也不知怎的这么看好太子,愿意和太子同行。

不过修云还在南巡车队的时候就听说了,管茂实这个人,在官场上的任何作为,都是他的妻子授意,其本人除了会写些酸文腐字,其余一窍不通。

这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要和家妻商量一下。”

所以车队里有的官员叫他“懦夫”,都不屑与管茂实为伍。

与其说是管茂实看好太子,不如说是管茂实的妻子非常想让管家一脚踏上太子的贼船。

修云说:“孤近些天来所做之事,到底是对管大人的名声有损,孤也想补偿一二。”

管茂实面皮一动,身子压得更低了。

修云眉梢一动,预感到有些不妙,心说又来了。

果然,管茂实开口便道:“臣却有一事想问问殿下的意见。臣家中小女自幼仰慕太子殿下”

要问管茂实对太子借他名头做下的事有什么意见。

没意见。

管茂实离开国都之前,妻子千叮咛万嘱咐,唯太子殿下马首是瞻,太子殿下做的对,要叫好,太子殿下做的不对,也要说成对的。

所以太子殿下只管尽情折腾,管茂实都会帮忙遮掩,要是实在遮掩不住……那等出事再说吧。

某种程度上来讲,管大人也是个很随性的人。

随性归随性,妻子的嘱托还是要做的,管家早就把目的放在了明面上,想借着女儿攀上太子的大船。

修云猛地伸手把面前展开的书卷合上,书本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这似乎是个动怒的征兆,虽然他看着还是温和的面相,但沈三登时汗毛倒竖,为了管大人的人身安全,十分会看颜色地张口就来:“殿下息怒”

然而身边的管茂实好像没听见一样,没有半点反应。

沈三在心里哀叹一声,管大人这么不会察言观色,怪不得官场上总是受人排挤。

修云气笑了,冷声道:“管大人,孤久居东宫,从未见过您的女儿,据我所知,您的女儿尚未及笄,何来仰慕一说?”

这已经不是修云第一次听到管茂实这番说辞了,只是前几次都是拐弯抹角的试探,今次是知道修云对他有愧,这才点出了这个请求。

前些日子修云初来乍到,不清楚原身的情况,只糊弄过去就算完。

修云很看好管茂实,这人古板、贪心、忠诚兼而有之,只要修云一日是嘉兴帝看重的太子,管茂实就始终是坚定的太子党羽。

除了实在不懂看人眼色,一些所做作为实在冒昧,倒还算是个可用之才。

为了这“可用之才”四个字,修云压住了怒意。

“……管卿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还看不出来,孤于女子无意。”

管茂实脸上流露出了些许惊讶,他思索片刻,似乎是在权衡利弊,紧接着他说道:“殿下,臣的幼子尚未及冠,面若好女,不知……”

修云:“……”

很好,管茂实是会做父亲的。

将儿女像物件一样随意推到他人身边,虽说知道这里是皇权社会,修云也很难忍受这样

修云眸带冷意,怒火上涌,正要回话,就见边上站着的沈三突然轻咳几声,伸手悄悄指了指窗户。

宛如一桶冷水泼了下来,修云的怒气渐消,身子陡然发冷。

他惊觉自己被管茂实的话带动了情绪,那戳到了他最不愿回想的记忆,一时间难以自控。

修云长吁一口气,语带冷淡地说:“管大人自重……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管茂实压低身子还要再拜,还想为自己的幼子争取一下,却被边上的沈三拦住了。

沈三冷汗都快下来了,心说这板上钉钉的太子侧妃就在窗外,管大人这时候再触霉头,指不定被怎么发落呢。

太子殿下可不像从前那么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这可是个狠厉果决的主。

沈三说:“管大人,夜深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谈吧。”

管茂实总算察觉到了氛围不对劲,讷讷应声,跟在沈三身后出了门。

修云冷静了一会儿,窗外的人却迟迟不肯进来。

不知道对方听到了多少……

沈三谨慎,应当是人一到就提醒了他。

他的萧郎武艺高强,若是不想被他发现,有得是方法隐藏自己。

修云撑着下巴,思索片刻,将茶盏推到地上,瓷质的茶杯登时摔得四分五裂,几片碎屑溅到了修云脚边。

修云伸手遮面,看起来形容憔悴。

室内无人,寂静无声,修云蓦然开口道:“怎么不进来?我知你来了。”

窗外的简寻踌躇不前,他的脑子里很乱,害怕自己推门会看到不想看到的景象。

这里是醉风楼,修云曾是醉风楼里最有名的清倌,能引得不少富家公子为之倾倒。

即便是如今落寞,也有当朝巡抚这种贵人襄助。

但简寻怕得不是贵人,他不想看到修云的屋子里有另一个人的身影,不想知道修云曾经对多少恩客说过调侃的玩笑话。

他见过修云在榻上的模样,勾魂夺魄,但一想到那不是他能独享的景象,简寻就觉得胸口憋闷异常,想像昨晚那样找个空地打拳,好消消火气。

修云不知道窗外的人在想什么,迟迟不肯进来,他伸手轻轻敲击着桌面,忽然轻笑一声,话语凄凄:“萧郎……你这是嫌我脏吗?也是,我不过是随意便能被人左右命运的玩意儿罢了,哪配得上萧郎这样的少年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