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历史直播]>第102章 大汉后世谈(末)

石庆的眉头微微颤动,终于低声开口:

“太傅是说……”

“虽然说一动不如一静,但太子要是选了守之以静的道路,那实在不必大动干戈,让石少傅来告知我这个病夫。”汲黯幽幽叹气:“再说了,东宫再如何沉着镇静,他毕竟也是姓刘啊……”

自高皇帝以降,姓刘的有几个安分守己听天由命的?更不必说当今皇帝的爱子!

汲公身处局中,思路尤为敏捷,仅从石庆转告的诸多细节之中,便敏锐察觉了事情的关窍:皇帝固然对种种抉择犹豫不决,但内心未尝没有不可言说的倾向,否则又何必要咨询于年幼气盛,少壮不知世事的太子?

一个尚未见识过权力最狰狞面目的意气少年郎会做出何等的选择,难道还很难猜吗?

不过,皇帝特意要让太子做决断,除了考核继承人以外,恐怕还是要为胸中那被权谋诡计阴毒谋算所阻遏的热血,稍稍留一点喘息的余地吧。

……身为天子,能放纵到这一步,大概也就是至尊的极限了。

这种种委婉曲折的隐秘自然不必告知石少傅。汲黯只是摇了摇头:

“事秘难知,多言贾祸,石少傅实在不宜追究得太深。将来县官若有驱遣,谨奉如命即可。”

这是顾虑万石君家风笃实敦厚,委实不能搅和进诡秘难言的惊变中,因此委婉给出的建议。石少傅虽然并无翻云覆雨渊深高明的手腕,但还是相当之听劝的,闻言连连点头,奉命唯谨,却又小声开口:

“汲公,太子还要让我带去回话……”

汲公微微沉吟,语气沉缓:

“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说,只是盼望殿下能知晓轻重缓急而已……既然已经做出了抉择,那么便不可再回头。将来大动干戈之时,东宫也绝不能置身事外不过数年之间,朝廷必定要多事了。”

既然已经选择了“动”,那么革新一往无前,再无回环的余地,从此摧枯拉朽攻坚破难,不知将有几多磨折;这样的动荡风波来回拉锯,正是天下一切革旧鼎新所不可逃避的难题,也不出乎石少傅的意料之外。但汲公居然斩钉截铁,要东宫不能“置身事外”,这态度就未免令石庆既惊且疑了:

“子议父政,似乎不符合《春秋》的大义……”

自然,什么《春秋》与否不过是托辞,真正令石少傅惊惧不安者,却是东宫群臣早已有之的定论自古强主的太子最为难堪,而当今天子又实在是强势果决得匪夷所思,决不能稍撄其锋芒,因此太子依违其中,只能是安分守时韬光养晦,静候天时而已。可如今汲公言之凿凿,一开口却是要东宫“不能置身事外”作为身份敏感之至的储君,寻常朝廷风波避之犹恐不及,而今怎么能主动沾染?难道以为至尊的刀不够锋利么?

汲公笑了一笑:

“少傅多虑了。一者,陛下未必会斤斤计较到如此地步,一,者东宫总该有些担当,既然已经为君父下定决心要革新到底,如何能袖手作壁上观?这样的事不关己,恐怕更为激起至尊的忿怒啊……”

汲太傅果然是数十年磨砺出的名臣,一语便指出了关窍归根到底,变法革新是最得罪人的事情;而如今大事底定,太子既然一句话便替皇帝下定了这变法到底的决心,那便再也不是寻常局外人可比。设若畏葸不前退缩自保,任由君父替自己冲锋陷阵,那又是为人臣子该有的心思么?

更不必说,以至尊那百折不挠、莫可阻挡的心志,一旦确定变革的方向,便再不回留任何反悔退缩的余地;为了彰显此断然之决心,也必定要身为天汉储贰的皇太子出面做事表态,以此平息朝野一切可能的疑虑与窥伺要知道,皇帝不可游说便寄希望于太子,那可是历代士大夫的惯伎。

归根到底,有天幕殷鉴在前,天子真要将变革推行到底,必不会容忍朝堂上出现如赵宋末世王安石变法一般的景况,所谓颠来倒去翻煎饼,来来回回转石磨;北宋数十年间由熙宁变法元佑更化而至绍圣绍述,三次翻案地动山摇天下鼎沸,甚至间接引出了轻佻散漫昏庸无能的道君皇帝,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亡国之争。而为避免此亡国之争,皇帝的手腕恐怕会相当之坚决,乃至酷烈……

某种意义上,他们这些老臣而今的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一念及此,汲太傅悠悠再叹了以口气。

“让太子加一加担子吧,有些事也该让东宫担起来了。”他平静道。

皇帝的动作一向是雷厉风行,果断激烈而不留丝毫余地。当年十月中旬,霍去病于陇西边陲料理西域事毕,以钦使的身份折返长安;在返程时冠军侯一反常态,谨言慎行小心行事,不但收起了一切仪仗车马,还遣散随从打叠衣料,仅以单车匹马奔赴关中,谦虚低调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如此大违本性的作派,正是出自丞相公孙弘的叮嘱。公孙丞相人老成精,早就料到自己与冠军侯汲黯等人的这番翻云覆雨必然激发圣上的不满,因此特意暗示霍去病在料理边境事务以后低调行事,以此聊表惶恐不胜而席蒿待罪之意,降低至尊被欺瞒后的怒意。

不过,纵使是机关算尽略无遗策的老官吏,也委实不能预料圣上的决心。霍去病由陇右行至京畿一带,在长安城郊接到了皇帝派遣使者送来的诏令并非是随心所下达的中旨,而是丞相与御史大夫一起副署,等同于朝廷留档背书的正式诏谕;谕令中洋洋洒洒盛赞冠军侯不劳一兵一卒而平定西域的盛大武功,并以此殊功特加冠军侯食邑千户、赐金百斤,擢为骠骑将军,得预机务。

如此荣宠非常,骤然而至,霍去病受宠若惊之余,更多的则是不可理喻的茫然与呆愕:皇帝固然有一时上头的习惯,但绝非随心所欲赏赐亲信的昏庸君主;他或许会给予心腹爱臣以超常规的拔擢,但毫无疑问,一切超常的拔擢荣赏与恩赐都需要臣子们以千倍百倍的功业奉还,而绝不能容忍任何的尸位素餐、辜恩溺职!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嘛。

而以冠军侯的自知之明,仅仅平定西域动乱,显然是不足以抵偿这高昂得超出预料的赏赐的……爵位赏金还在其次,一十余岁的少年将军便能荣膺特进入朝议论机要,那简直是当年高皇帝招揽淮阴侯的待遇;可皇帝又是有如何的期许,才能赏赐下如此惊人的前途呢?

这种种的诡秘委实令霍去病迷惑不解,但更为诡异者,却是宣旨的人选至尊不知是有何用心,居然千里迢迢,将公孙丞相的长子,山阳太守公孙度调入了京中,特意承担这份向冠军侯传话行赏的差事!

而公孙度宣读旨意已毕,却环视左右屏退随从,而后抢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霍去病的手;大抵是时间极为紧迫,公孙太守甚至无暇解释前因后果,只是低声开口,迅速说出了自家老父再三嘱托,一定要转告给霍去病的话:

第一句是“陛下一定要变法”,第一句是“陛下恐将用事于朝鲜”!

这两句话杂七杂八,毫无联系,听得冠军侯微微一愣;长久以来作为武人的心态难以转变,下意识觉得变法与否似乎与一个将军牵连不大,最关心的还是对外的战事,于是出乎武将的本能,冠军侯自然而然的开口:

“平定朝鲜的事,朝廷早有定议,小子何敢辞让……只是不知丞相见教,是否知道陛下的心意,何时要复此辽东汉家故地呢?”

所谓当仁不让于师,在此开疆拓土底定武功的大事面前,霍将军也不必谦虚退让了。

出乎意料,公孙度居然摇了摇头。

“不知何时。”他简洁复述老父的叮嘱:“虽尔必有一战,但还是越晚越好。”

这句话委实是不可理喻之至,震得霍将军都微微瞪大了双眼,错愕惊异,不能自已所谓兵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事前再三筹谋预备,犹恐不及,怎么能如此轻窕随意,以一个“不知何时”来搪塞敷衍?再者,皇帝并非不通军务的昏庸之主,既然已经下定征伐辽东的决心,又怎能推三阻四,拖延到“越晚越好”的地步?!

如此怪异扭曲,莫名其妙的举止,简直超越了霍去病十余年来一切的见识;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要么是陛下与朝中重臣已经昏聩而不能自主,中枢瘫痪到文恬武嬉的地步;要么便是秘不示人,有非同寻常的用心

霍去病忽的灵光一闪。

“陛下是一定要变法了?”他低声道。

“是的。”公孙太守语气沉缓,却斩钉截铁:“至尊决心已下,丞相府数日内便会下令调度朝中人事,从此再无转圜的余地。”

传旨的钦差居然敢纵论朝中人事,这与其说是私下告知,倒不如说是奉旨泄密……而正有此奉旨泄密,才隐约呼应了霍去病一切的猜想,于是乎雷霆震耳,惊心动魄,刹那间便揭开了一切迷茫的关窍。

为什么皇帝在朝鲜辽东战事上要送来如此含糊、朦胧,大大违背军事常理的消息?

除非这预备良久的一战,并非是出自于军事的目的。

变法变法,固然前途光辉璀璨,道路却是回环曲折,幽暗难以揣摩;设若一往无前,顺风顺水,自然是尽善尽美的境地;可前进中一旦遭遇波折险阻,乃至于料理失当,又该如何应付反弹的汹汹浪潮?

就算贵为皇帝,难道又能真弹压下一切变法的反对派么?

所谓名将未虑胜而先虑败,皇帝身为名垂青史手腕老辣之至的千古一帝,当然不会不为未来的挫折留下退步的余地,而他预留的余地,恰恰就在这几份含糊朦胧的口信之中……或者说,牵系在他的心腹爱将,冠军侯身上。

一旦变法遭遇阻碍,朝廷的威望便将因此挫伤;朝廷威望一旦挫伤,便急需非常的手段来消弭影响。

而自古以来,还有比对外战争更能刷威望的手段么?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权术了。所谓胜利可以解决一切思想问题,当年皇帝定一尊而大一统时,同样遭遇了黄老派外戚派功臣派乃至贤良文学激烈的抵抗,但对匈战场上只要赢几次胜仗,朝堂上一切的争论便立刻化为乌有,任凭贤良文学痛心疾首舌绽莲花,说得顽石点头天女散花,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的区区聒噪而已了。

归根到底,人类毕竟是慕强的动物,而一切理论的雄辩也终究敌不过现实的冷酷;反对一个年轻气盛而一意孤行的皇帝很容易;反对一个百战百胜开疆拓土的皇帝却真是万分艰难,实在无法立论。

因此,朝堂上的争执完全可以转为朝堂以外解决。政治斗争与内部清洗太残暴也太无聊了,能借战争威望平息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动刀子呢?

某种意义上,这大概也算是武皇帝别样的温柔流蛮夷的血,总比流汉家大臣的血,更为合适吧?

当然,这种做派不是没有风险的。带宋当年熙宁变法举步维艰,又何尝不想从对外战争打开局面?不要说收复燕云十六州这等可望不可及的终生使命,但凡能在对西夏的战场取得决定性的突破,都足够新党以此横扫朝堂威慑百官,积累底定新法的强力威望。不过嘛,五路伐夏屁滚尿流,当朝廷的裤衩子被区区西夏扒下来以后,熙宁变法也就要随着宋神宗的寿命一齐烟消云散了……

所以说,做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的,你手上都没有几个登峰造极可以随时对外转移矛盾的强军名将,那也敢侈谈变法么?

不过,这种由变法所决定的,对外转移矛盾式的战争可绝不好打。不同于汉匈之战的精密谋划,公孙呈现口中征伐朝鲜的“不好说”,是真正的不好说不知道何时政治平衡就会破裂,不知道何时变法就会遭遇阻碍,不知何时就会有以军事胜利兑换政治威望的需求。而为了排除内部的纷争,主将很可能会被迫在并不合适的时间出兵讨伐,面临棘手之至的军事困境!

某种意义上,这种目的不纯的战争甚至是违背兵法常理的所谓多算而胜少算则败,战争中考虑的越多顾忌便越大,顾忌越大作战便越难;要让将领们为了国内的政治需求出兵决战,那何异于绑缚住士卒的手脚,而汲汲求胜于沙场?历来战史血迹斑斑,无数次在优势局所打出的送人头战绩,不就是因为这种外界因素的干扰么?

狮子搏兔,亦出全力。临兵布阵,岂可一心!

说白了,天书曾叙述的那带宋五路伐夏,送人头式的惨败,多半也是因为皇帝为谋求朝堂局势而催逼过甚,最终屁滚尿流一败涂地,不但没有挽回威望,反而丢尽了大宋的脸面。

显然,以皇帝的聪慧敏锐,不会想不到这点细节。之所以在口信中如此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大抵也是给君臣之间留一点颜面而已冠军侯要是真觉得这开战的时机不甚措手,大可以默不作声,封还旨意;避免一场政治与军事双重的打击。

当然,真要是选了这条路,那一切由变法所引发的危机就真只能内部解决了。而内部解决的方案,永远是那么残酷。

霍去病思索良久,隐约心领神会毫无疑问,如若他松口答应下来,那么这一场变法的成败兴衰,乃至整个朝局的起伏动荡,便真要在茫茫未来寄托于自己一人肩上了。如此责任深重,路途艰险,不能不令人惕然生出敬惧之心。

于是冠军侯沉吟良久,终于低声道:

“不知大将军……”

“陛下说,大将军要奉命留守京师,随时监视长城以北的异动。”公孙度叉手道:“请冠军侯不必过虑。”

所谓“不必过虑”,俨然又是皇帝的暗示。既然要做变法这样得罪人的事情,那以至尊老辣娴熟的手段,当然不会不顾及内廷的安全。有卫青不时坐镇京中威慑宵小,才真是神鬼辟易万邪莫当,稳稳当当的改革护法。自然,再考虑刘氏诸侯王在造反时勾搭匈奴人的爱好,让卫将军隔三差五到草原逛上一逛,也不失为良法。

霍去病唔了一声,但终究喟然叹息:

“《孙子兵法》云,军者,一曰道,一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如是而已;真要摒弃天时之利,自蹈于辽东险地,则兵凶战危,难以逆料。若帅臣无孙、吴、韩、白之能,恐不能克尽全功。”

既然不能占天时之利,对将帅的要求便大大提高。这样稀里糊涂先天不利的政治仗,也只有孙武吴起韩信白起才能打得了了要是普通而又自信如大宋,那结局可是实在不能妄言……

这警告如此森严直接,略不隐瞒,由不得公孙太守不悚然警惕。他一一仔细记下,而后恭敬行礼,庄重询问:

“……那么冠军侯以为,谁可以当此重任呢?”

“喔。”霍去病很直率:“我应该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