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塔地处蜀中,深秋时节空气中仍带着一股挥散不去的潮湿,加之天气闷热,做凉粉的小店生意火热,街边支着十来张桌子,竟无空席,贩夫走卒并无几人,来往的几乎全是千山宫派来重修天玑塔的修士们。
宋潋滟如今已经成了整个修仙界的公敌,以前那些没人在意的往事被掀了个干净,也是这些受苦受累的修士们最愿意借题发挥,加以一番唾骂的人。
“傅清鸿真是教了个好师妹出来!”
“不是陈玉教的?”
“玉衡天那种大派,怎么会在桥洞底下捡弟子?都是傅清鸿当年一时心软才救活了这个孽障,这么多年护在身边,将这条冻蛇捂活过来,反遭了一口狠咬。”
“去哪说理?她创造的镇鬼十二塔被宋潋滟崩碎了一地,却要咱们这些底下的修士跑过来受罪。”
“嘘!还是少说两句吧,听说她和花景明已经朝这边来了,马上就到!”
“她?来做什么?”
“当然是修天玑塔,如今玉衡天上下就算是条狗都恨不得跟宋潋滟撇清关系,更何况之前疯传宋潋滟是傅清鸿的道侣……啧,岂不是给癞□□趴脚面上了?傅清鸿这次来亲自修塔,肯定要做文章,说和宋潋滟恩断义绝呢。”
“我看出来了,这些大派的人心没一个是热乎的……”
宋潋滟听着这些议论,在一旁红萼提心吊胆的噤声中嗦粉。
为了不被人认出,她特意化了容貌,化成茶川的谦谦君子模样,怒吃了两海碗凉粉下肚,然后一抹嘴,吩咐红萼:“在这等我,我去瞧瞧他们塔修得怎么样了。”
“……是。”
大王真的很关心正道的发展。
*
与此同时,天空两道御剑灵气从众人头顶上划过,赶赴去了天玑塔的修塔之处。
随着傅清鸿花景明而来的,还有祖极与孟平,这两人自泥犁山风波之后就十分担心傅清鸿的身体状况,听说她要来修塔,不能违抗掌门的命令,又实在不放心她拖着病体和不靠谱的二师兄同行,于是也跟着一起跑来搭把手。
四人到时还是正午炎炎,不过跟着一起画了两张符纸的功夫,天气骤变,阴云翻滚了起来。
四周阴暗的天色里,所有修士的视线都似有似无地落在了四人身上。
这几天修塔都平静顺利,怎么傅清鸿一来就把恶鬼们招过来了?保不齐就是因为她和宋潋滟传闻里的那种关系。
傅清鸿知道自己百口莫辩,当即要架起防御阵来护住天玑塔,被花景明提前一步护在了身后,亮出了随身带着的一把灵符。
可他防御灵光刚起,就被空中一道哑雷给劈散了。
傅清鸿头皮发麻。宋潋滟亲自来了:这哑雷是高境界的鬼修才会使用的招数,并非是有多厉害,而是鲜少能在攻击同时又不会吸引天庭降下天谴雷的方法,原著中会这招数的只有红萼和宋潋滟。
她不知道宋潋滟到底想做什么,明明之前还千恩万愿说绝不做鬼王,现在又亲自来捣毁天玑塔的修建,反复无常,令人难以捉摸。
四个人脸色难看地站在被人群隔绝的空地中。
孟平愤懑不已,朝着天空中的乌云嚷嚷:“宋潋滟!有本事你就露面!玉衡天待你不薄,你为什么偏走外门邪道!”
奈何乌云翻滚,并没有回应。
傅清鸿拉住还要上前的孟平,摇摇头道:“多说无益,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处,勿扰人修塔。”
孟平知道傅清鸿为了宋潋滟受了多少委屈,郁闷不平道:“凭什么?她凭什么回来找你麻烦,大师姐最不亏欠的就是她了!如果没有她……”
一道厉雷朝孟平劈下。
祖极与花景明双双抬手反击,才勉强及时挡下,祖极道:“慎言!”
如今的宋潋滟今非昔比,继承了千百年的鬼王修为,又与厉鬼夫人斗得那样疯狂,恐怕对她来说,朝孟平或者任何曾经的同门出手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孟平也想到了这点,微微垂头不说话了,手中剑握得死紧。
明明当初在奉元镇,宋小师妹还机灵可爱总粘着大师姐……
傅清鸿道:“离开这里吧。”
四个人互相看看,在众修士无声谴责的眼神中绕过天玑塔离去,这次没人再回头看一眼阴云渡来的方向。
阴云却又不乐意了,猛地又降下七八道乱雷,将残缺不全的天玑塔彻底劈成了一地碎砖。
哗啦啦地倾塌中,众人惊呼,有人喊道:“傅仙子小心头顶!”
傅清鸿猛地抬头,就见天玑塔的楠木牌匾径直朝自己砸下来,她下意识想御灵轻走,却忘了自己身体已经枯竭,两三步跑出去于事无补,被牌匾砸中了整个后脊,闷声倒地,不省人事了。
再醒来的时候,她趴在一处客栈的床上,隐约听到门外有花景明与陈玉的声音。
“方法我已经在试,但外界消息里的麻凤生辰八字根本不是真的,真的我找不到了,也担心清鸿根本等不到那时候,这次宋小师……宋潋滟是故意害她。”
“那就再换个人,任存风,采薇,哪个不是死得早?宋潋滟不必怕她,今晚严戒。”
“掌门!她撑不了多久了!”
“胡说!”
傅清鸿安静听了一阵,花景明端着汤药进了屋,见人醒了又惊又喜,嘱咐道:“你赶紧趴好,祖极煎了药,你服下趴一晚背上的伤也就好了。”
“掌门怎么来了?”
花景明脸色立时颓丧了:“宋潋滟劈塌了天玑塔,千山宫的修士们简直要炸庙了,修塔的事情只能落到玉衡天头上,掌门是带着人来修塔的。”
傅清鸿想坐起来活动一下,却发现连动作都很艰难,后知后觉涌上来一股撕裂肌肤般的剧痛。
“严重吗?”傅清鸿问。
花景明回忆了一下,皱着脸形容:“皮开肉绽吧。”
“……别说了。”傅清鸿倒在枕面上闷闷不乐,汤药的苦涩很快充斥在了整个房间里,熏得她鼻腔发酸,道:“把窗户打开吧。”
“那可不行,你背上的伤不能见风。”
傅清鸿只好继续死气沉沉地躺尸,等花景明蹲在床边儿拿着勺子给她喂药时,两人之间气氛一阵少见的沉默。
花景明问傅清鸿:“你还记不记两年前,我们两人下山除鬼,丁将军的那个小妾,还记得吗?”
“嗯。”
“当时在祠堂里抓鬼,大梁忽然塌了下来,我被砸断了脊背,是你把我一路背回了玉衡天,后来也是这样蹲在床边给我喂药。”
傅清鸿想了很久,“我都快忘了。”
“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花景明叹口气,捧着空碗坐在地上,用袖口为傅清鸿疼得汗湿的额头擦了擦,温声道:“我知道这回你遇到难处了,别人看不出,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没有办法回旋了,对吧。”
“……”
没有办法回旋了。
宋潋滟做了鬼王,祖贞心意已决,她也即将命陨,麻凤在人间的消亡……一切都按照原著的剧情走去,有条不紊地、无法阻挡地,朝最终的结局走去了。
傅清鸿开玩笑道:“其实我真的有预知的大能。”
花景明愣了一下,勉强笑了笑,配合她转开话题:“那你预知了什么?”
“我预知,男主角一定平安走向了结局。”
花景明有些奇怪:“什么意思?”
傅清鸿伸出手拍了拍花景明的头:“回去吧,回去休息。”
花景明只好捧着碗起了身,临走前他站在门边的暗角里,状犹不舍,看傅清鸿的眼神里情绪缱绻柔和,肉麻得傅清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紧摆手撵人。
他却端着那空碗一动不动,就在傅清鸿快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时候,花景明开了口,声音轻缓而稳实,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潇潇洒洒满不靠谱的做派下,有一颗过于能承受孤独与不公倒霉的心魂。
“其实那次大梁塌下来是恶鬼做了手脚,它是要砸中你的,我用了换位符。”
傅清鸿突然就想起来了,那时大梁咯吱一声,灰尘抖落,还迷了她的眼。
视线水蒙的片刻功夫,她就听到身后花景明的惨叫,立即反身冲了过去,那时太心急反而没有注意自己原本并没站在那个位置……
“其实在很久以前,我就保护过你,虽然你很强,机会很少,可很久之前,我就想保护你了。”
傅清鸿手掌一收,紧攥住了背角。
她或许真得谢谢祖贞,得承认她那些算计却看透了花景明,才让她此时能真心实意对他道:“谢谢你,已经帮得够多了。”
暗处看不清花景明的细微表情,他好像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
傅清鸿半夜发起了高烧,胡思乱想做了很多没头没尾的噩梦,烧得口干舌燥,意识模糊,汗水浸透了纱料子的里衣也未察觉,她踉跄地下床走到桌前倒了杯水。
两杯水入了口,她才反应过来,窗扇不知何时被风镇开了,蜀中夜里的凉风吹进来,将她背上的伤口吹得疼痒无比,好像撒了一把盐。
傅清鸿脚下一软,“嘭”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宋潋滟原本正坐在桌边喝茶,双眼聚精会神地盯着傅清鸿湿衣下的身材,被她这突然地一摔吓得浑身一抖,差点被茶叶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