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鱼看到了一部手机。

  一部纯黑色、没有壳的某大牌最新款手机。孤零零地躺在花坛旁的泥土里,无人认领,显然已经有好一阵子了。

  树影在簌簌地摇动,只发出沙沙的声音,所以那手机猝然响起来的铃声在整个寂静的小树林里显得分外刺耳。

  嗡——

  分明很刺耳的声音传到尹鱼的耳朵里就变得有些朦胧,很糟糕,这种近乎溺水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并且呼吸不过来。

  尹鱼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自己右耳的助听器。

  从林间投影下来的金黄光晕照在他薄薄的眼皮上,落下了一片纤黑的阴影,遮住了他漂亮得好似猫儿一样的瞳孔。唇角紧抿向下的翘起也让他看上去有些冷漠、阴郁。

  他几乎漠然地望着这一部手机。

  过了好半晌,直到振动停止。

  尹鱼慢吞吞地弯下腰,纤细修长的手指从口袋里掏了一张干净的餐巾纸出来,然后隔着纸捏住手机的一个角,将其慢慢地提了起来。

  “咚”的一声,手机落在了石凳上。

  脏兮兮的泥土飞溅,屏幕顺势亮了起来——屏保是一张校园的风景图。

  看拍摄的角度,就是尹鱼此刻坐的位置。

  或许是因为太过于巧合,尹鱼下意识地挑了一下眉。

  尽管这个动作在他冷漠到几乎“面瘫”的脸上并不如何显眼,但他还是强迫症似的挺起身子,点了点头。

  手机的主人很有品味。

  需要把这部手机还给他。

  尹鱼这样想着,在心里给自己默数两个数之后站了起来,用纸将这部手机好好包裹住,动作轻巧无声,像猫肉垫踩在地上一样很快地走出了小树林,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只是刚出来,他就感觉有些不对。

  人太多了,几乎将他包裹住;然而从前这里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人过来,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爱坐在石凳旁边。

  从来都不适应被人群包围,尹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戴上了自己连帽衫的帽子,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团即刻逃走的黑猫。

  直到他的左耳旁传来了许多女孩和男孩们叽叽喳喳的聊天声: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都往这里跑?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不知道吗?就咱们学校那个大名人——表白墙投出来的校草,手机丢了。他在表白墙发了寻物启事,想问大家有没有看到,就在小树林这一片丢的。”

  尹鱼猝然停了下来。

  忽然竖起了毛茸茸的耳朵,在夜色中潜行的黑猫停下了脚步,从连帽衫下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眸,定定地望着说话的人。

  说话的女生忽然感觉自己被一道视线注视着,浑身一耸,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尹鱼,顿了一秒之后才继续开口,将话给补全:

  “……所以,大家现在都想要找到这部手机,等校草回学校之后,给他送过去呢。”

  “不就是个长得帅的校草嘛,至于这么多人兴师动众吗?再说了,捡到东西的人肯定放宿管阿姨那儿,哪儿轮得到当面交给校草啊。”

  “不是,你不懂!”女生一瞬间忘了尹鱼的注视,激烈地反驳,“这不是一部手机的事情,校草可温柔了,而且他们温氏的产业也很庞大,要是能借此跟他搭上点朋友的关系,毕业找工作都很方便!”

  “哦!”那人恍然大悟,“所以,就算找到了也不能放到宿管阿姨那对吧,免得被别人冒领了功绩。”

  “就是。校草好像最近在实习,还有几天才能回学校,这几天谁要是捡到了,肯定先偷偷藏着嘛……”

  说话间,小树林中忽然响起了一阵电话的铃声。

  两个站着交谈的人立刻瞪大了眼睛,匆匆忙忙地对视了一眼,男生一改之前不屑一顾的态度,立刻道:“快,咱们一块去找!”

  女生匆忙点头,然而在离开之际,她扭头望了一眼低着头、单薄而又浑身黑灰的尹鱼:“好……啧。”

  她嘟囔了一句:“这家伙怎么也在这儿听啊,不会还要抢别人的功劳吧……”

  一道刺鼻的香水味与尹鱼擦身而过。

  他被撞得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耳朵,勉力维持住了自己身体的平衡。

  尹鱼慢慢地低下头。

  在一众或好奇,或鄙视的视线之中,他旁若无人地低着头穿过人群,往寝室楼的方向走。

  跟人尽皆知的温柔多金校草的知名度一样高,尹鱼在学校里也是很出名的,只不过出名的方式很特殊——他大一刚开学的时候,就因为偷东西而被全校通报批评了一次。

  尽管后来确认这件事是乌龙之后,处分撤销了,但撤销这件事并没有被通报。

  所以多数人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而且即使知道他无辜,也不相信。

  因为尹鱼实在是人如其名,太阴郁了。

  他常年都穿着一件连帽衫,纯黑色的,宽宽大大地将他给笼罩在底下,身材很单薄,瘦的有些可怜;明明长得很清秀很漂亮,但是厚厚的发丝盖着眉眼、极黑的口罩挡着粉唇,任谁也不知道他真实长相有多好看。

  而且,他也不爱说话,不爱搭理别人,别人跟他说话他也没听见似的,很得罪人。

  阴郁、孤僻、小偷。

  这三个词成了尹鱼大学三年的代名词。

  尹鱼也不在乎。

  他走到了宿管阿姨的面前,脚下的帆布鞋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微有些刺耳的声响。

  他的一只手插进了口袋,似乎是想要把那部沾着泥的手机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抖音视频的声音戛然而止,阿姨抬起眸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吵死了。”

  尹鱼沉默了。

  他转身扭头,匆匆地走到了自己的宿舍里,“砰”一下的关上了房门。

  宿管阿姨骂的声音响了起来,然而尹鱼伸手拧了一下助听器,那些刺耳糟糕的声音顿时朦胧起来,他好似浸入了冰凉的海里,虽然溺水窒息,但至少不会痛了。

  尹鱼在自己的小床上坐了下来。

  宿舍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因为没有人愿意跟他住。

  剩下来的床位上都堆着零零散散的杂物。

  他慢慢地将那部手机掏了出来,看着霎时间亮起来的屏保,继续往上划。

  或许是因为手机太新了,根本就没有设置什么密码,他毫不费力地打开了,果然看到里面就一些简洁的应用,还有许多未接的通话记录、未看的信息。

  为首的一条就是一个新号码发来的:

  【你好,我是这部手机的主人温否,如果你捡到了的话,可以先帮我保留几天吗?之后见面有酬谢,谢谢!】

  猜想成真。

  手机的主人显而易见。

  尹鱼的手指忽然动了动,他抬起眸来,注视着自己帽檐的边缘,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或许没什么人知道,但,他其实是认识温否的。

  虽然只是单方面的认识。

  他是从小城市考入这所建立在首都的好大学的,所以他不可避免地有些“土”,也很阴郁、不能融入众人的圈子,以至于在舍友的手表掉了的瞬间,他就成了嫌疑人。

  “嫌疑人”不会辩驳、很难否认,没有证据,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认下了罪名,要承担那天价的名表费用,并且被通报批评。

  直到他被赶出宿舍、被驱逐到一楼一个人住的时候,那个传闻之中极其俊逸温柔的“王子殿下”,校草温否,笑着叹了口气,从他身旁经过,将手头一模一样的名表给拿了出来,三言两语跟学校解释自己是在哪里捡到的这根手表。

  尹鱼的“罪名”被洗清了。

  这件事对尹鱼来说天一般大,然而对温否来说,却好似只是摸了摸路边野猫的脑袋一样不值一提。

  温否穿着简单的衬衣和马甲,在阳光下,微微冲着尹鱼笑了一下,好似有些无奈似的:“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一下呢?”

  跟温柔普照世人的王子一样。

  尹鱼耳朵红了,他绞紧了自己的衣角,低着头一言未发。

  两人擦肩而过,再无交集。

  可是尹鱼知道,从那天开始,他每次听到温否的名字,心都会很奇怪很奇怪地跳动,这种默默的关注和谨慎的期盼维持了两三年,他终于发现,自己好像对恩人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他多次鼓起勇气想要像别的正常人一样上前,拍一拍温否的肩膀,问他要一个联系方式。

  然而,每一次,他默默地跟在温否的身后,几乎快要跟他并排走——就差一点点就能要到电话号码的时候,他心底鼓起的那股气却倏然消失了。

  他这么不讨喜。

  没有任何人会喜欢他的。

  与其上前,不会说话,不知道温否的喜好,贸然与他聊天惹怒他,不如就维持着现在的状态。

  他只要默默地喜欢温否,就够了。

  这次也一样。

  他不想要在温否的面前邀功,也不做什么温否喜欢自己的美梦,他就想要把手机当面给温否。

  这样,他至少还有一个正大光明见温否的理由。

  “嗡嗡嗡——”

  思绪骤然回笼,属于温否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尹鱼有些手忙脚乱地按了静音键,却在意外之中点了屏幕的某个地方,忽然触发了一个siri的快捷指令似的,打开了属于温否的备忘录。

  手机太过于流畅有些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比如此刻,这条属于温否的备忘录标题,就大咧咧地出现在了尹鱼的面前:

  【我的个人喜好以及择偶标准、理想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