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的结果与前世一般无二,陆雪拥心里大概有了盘算,便不再多留,转身上了马车。

  他并未阻止江上柳跟上来。

  奢华的马车内燃着香薰,袅袅烟雾缠绕住白色广袖与如绸墨发,衬得本就清绝的少年郎更加不似凡人。

  江上柳如往常般在一旁坐下,垂眼掩盖住眼底的情绪。

  “惊鹊。”

  陆雪拥只淡淡抬眼,惊鹊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从怀里摸出一个红木盒子,递到江上柳面前,不情不愿道:“江公子,这是我们公子给您的。”

  江上柳打开精致小巧的盒子,里面是一根沾染了血迹的玉簪。

  上面的血是什么不言而喻。

  “兄长……”江上柳渐渐红了眼眶。

  “不过是一滴心头血,不值钱。”陆雪拥瞥了眼玉簪尖端的那抹红,意味不明道。

  相府后院圈养的鸡,多得是,心头血而已,要多少有多少。

  他注视着江上柳流露歉疚的眉目,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若是此刻把江上柳剁碎,不知上天是否还能将这位天命之子的肉身重新缝合好。

  心底压抑的仇恨在叫嚣,在蠢蠢欲动,陆雪拥当即隐忍地闭了闭眼。

  他不能冲动。

  他重生的时机不凑巧,江上柳此刻已是录入殿试的贡生,他若是不管不顾动了手,即便不会有性命之危,丞相府也会沾染上洗不掉的污名。

  江上柳怎配让丞相府牺牲清誉。

  杀人尚且要诛心,他要看江上柳自掘坟墓,痛不欲生,连死都不能安宁。

  不过,关于天道对江上柳偏爱的底线,他须得找个时机试探一下才行。

  “兄长,怎么不见齐大哥?”江上柳试探问道。

  齐长明既然说服了陆雪拥,若是往日早就眼巴巴地凑上来哄他开心,哪里还会让陆雪拥亲自来送?

  陆雪拥偏头看他,云淡风轻道:“死了。”

  “噗,没想到兄长看着严肃,还会有这样逗趣的时候。”江上柳自然是不信的,只当是齐长明过于维护自己因而对陆雪拥说了过分的话,两人离了心。

  这样正合他意,陆雪拥拥有的一切他都会抢过来。

  他眼中不自觉划过一抹得意。

  陆雪拥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前世的自己就像是中了蛊,连这样拙劣的演技都看不出来。

  “兄长,对于殿试你可有心得?”江上柳试探开口。

  丞相陆恒曾是三元及第的状元,被临安郡主榜下捉婿,虽出自寒门,却封侯拜相,是天下读书人心中楷模。

  陆雪拥离三元及第也只差一个状元。

  江上柳暗暗揣测,虽说每三年一次的科举都是由陛下亲自命题,但百变不离其宗,陆丞相为了传承这一段佳话,定会在暗地里为陆雪拥铺路。

  比如,透题。

  “……”

  静默片刻,陆雪拥张了张唇,尚未来得及说什么,身形一晃便闭眼晕了过去。

  “公子?!”驾车的惊鹊闻见那一声闷响,连忙拉住缰绳迫使马停下脚步,掀开帘子跑了进来。

  他扶起陆雪拥,将人靠在垫有软垫的马车壁上,看向满脸无措的江上柳,隐隐带着指责与埋怨:“公子身体本就虚弱,又取了心头血,这才昏迷过去。这可如何是好?四月初便是殿试,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出事!”

  江上柳扫过陆雪拥苍白的唇瓣,眸光微闪,状若自责:“抱歉,都是我连累了兄长……”

  惊鹊最讨厌他这副惺惺作态的嘴脸,丝毫不惯着:“自然是你连累,自从你进了丞相府,我们公子未曾安稳过一日!”

  “我……”江上柳咬住唇瓣,还欲说些什么,马车外传来有规律地敲击声。

  “陆公子可在里头?”

  惊鹊拿过一旁的披风给陆雪拥盖上,继而出了马车,“在,可有什么事?”

  前来询问的侍从身披甲胄,有些眼熟,像是太子亲卫。

  “我们殿下见相府的马车停在街上许久未动,担心出了事这才命属下前来查探。”

  两名侍从又互相客套了几句后,一道温文尔雅的嗓音响起:“雪拥可是身子不适?”

  惊鹊忙下了马车,对着东宫的马车行礼,“启禀殿下,公子只是今日见了风,身子受不住便昏睡了过去。”

  “孤须得亲眼看看方能放心。”

  马车内,陆雪拥掩在袖中的手无声攥紧。

  前世的应有时是在陛下钦点新科状元觐见时才与江上柳第一次见面。

  没有了夺得状元时的意气风发,应有时还会对一个普通的贡生刮目相看么?

  车帘掀起,一道挺拔如松,身着明黄蟒袍的身影俯身走了进来。

  来人面容俊美斯文,浑身气度又不失皇家威严,江上柳偷偷瞄了好几眼,脸颊微红。

  “草民拜见殿下。”他恭敬行礼。

  应有时微微颔首,目光并未有任何停留,径直在陆雪拥身旁蹲下身。

  眼前的少年虽然盖着披风却难掩身形消瘦,皮肤苍白而通透,如同一块精细雕琢的白玉,脆弱易碎,须得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

  应有时撩开陆雪拥宽大的衣袖,扣住那截又细又白的手腕,指腹搭在脉搏处。

  “气血两亏,脉象紊乱。”他眯了眯眼,眼神看似温和噙笑却极具压迫,“这可不像是见风着凉,惊鹊,莫不是你家公子太惯着你,以至于你都敢欺主了?”

  应有时收回手,指尖依旧残留着那温凉细腻的触感,他不动声色碾了碾指腹。

  惊鹊扑通一声跪下,咬牙道:“殿下明鉴,只是公子不愿声张奴才方敢如此说,其实……其实是因为江公子心绞痛发作,公子于心不忍便偷偷取了心头血……”

  不待他说完,江上柳便也随之跪伏于地,“殿下,草民罪该万死。”

  应有时的目光成功被他吸引。

  “孤倒是听说了,雪拥一向性子冷清却不顾陆相劝阻认了个义弟,想来你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应有时听到心头血三个字心中本是怒气翻涌,再对上他纯澈柔软的眉眼后又蓦地顿住,“你是雪拥的义弟,他既然决定救你,孤也无法说什么,起来吧。”

  但江上柳并未起身,而是定定注视着太子殿下,目光坚定:“草民听说陛下曾赐予东宫一樽由宝华寺八百佛僧共同祈愿过的玉观音,草民望殿下准许草民在玉观音面前为兄长祈福,直到兄长醒来为止。”

  高门贵族有几个真正信奉神佛的?所谓头顶三尺有神明,不过是高位者用来掌控人心的手段。

  若真是担心陆雪拥,心怀愧疚,就该衣不解带在床榻旁照顾。

  应有时如此想着,可当他对上江上柳清澈明亮的眼睛,又觉得这样干净的眼睛怎么会说谎?

  他鬼使神差点了点头,“孤允了。”

  应有时将陆雪拥的手重新裹进披风里,站起身出了马车,江上柳紧跟其后。

  他偏头温声吩咐道:“惊鹊,照顾好你家公子,若缺什么尽管找东宫要。”

  “是。”

  惊鹊目送江上柳上了太子的马车扬长而去后,冷笑着重新进了马车。

  马车内,本该昏迷的陆雪拥正懒洋洋跪坐于软垫上,漫不经心地往身旁的香炉中倾倒香料。

  这香甜而不腻,名为寻欢,由南疆上贡,总共三盒全都赏给了常年浸泡在药罐子里的丞相之子。

  只因这香不但可以缓解病痛,还能中和陆雪拥身上苦涩浅淡的药香。

  如此圣眷,谁又能想到五年后的陛下会连证据都不去查实便下旨诛杀陆府满门。

  可一切当真毫无端倪么?自然是有的。

  陆府的嫡女是陛下的继后,陆府的当家主母是享受封地拥有兵权的异姓王之女,而陆恒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一切尊荣的背后,是帝王早已视为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若不是因为陆雪拥是早产儿,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宫中太医曾诊断其活不过二十五,哪里还需等到五年后。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到了这一步,若是依旧不去争,就只能走上前世一样的道路。

  “公子,一切都如您所言,江上柳果然去了东宫。”惊鹊不忿道。

  太子有一个习惯,无早朝时总是会亲自去国子监旁听,为学子们解答疑惑,充当半个先生。

  陆雪拥提前算好了时辰,一切偶遇都不是偶然。

  他要让江上柳以为他身体虚弱昏迷不醒,顺便让江上柳滚出丞相府,免得时不时在他跟前演戏,让人心烦。

  陆雪拥垂眼望着那截被应有时触碰过的手腕,眼底浮起一丝厌恶:“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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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下了马车,陆雪拥便瞧见无数人围在相府门口。

  本以为是前来道贺他得了会元,谁知却听见一句“相府双喜临门”。

  哪来的双喜?

  像是瞧见了他眼底的疑惑,一人笑呵呵道:“陆公子还不知道吧?刚刚宣王府的管家带着聘礼来向陆大小姐提亲啦,哎呀谁不知陛下最宠的就是宣王,来日陆小姐当了宣王妃,这陆府的门槛怕是又要高上一截咯。”

  陆雪拥听到提亲那一句,脸霎时黑了下来。

  应我闻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他偏头吩咐惊鹊:“将桂花糕给阿姐送去,顺便告知她,宣王府的聘礼不用管,尽管丢出相府大门。”

  陆雪拥说完,随便牵了一匹侍从牵着的马,翻身上了马背,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