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内。

  顾泽肖正准备给江棠承打最后一针狂犬疫苗。

  江棠承坐在高脚凳上,卷起袖子露出细白的胳膊,看到尖锐的针头立刻把脸转到旁边。

  顾泽肖夹出一个酒精棉球,在江棠承上臂外侧的皮肤上画圈消毒:“崽崽怕吗?我尽量轻一点。”

  江棠承感到胳膊一凉,身体绷得死紧嘴上却说:“我不怕,我长大了,小屁孩儿才怕。”

  顾泽肖和江来相视一笑。顾泽肖转移话题:“掉牙的时候疼吗?”

  江棠承分出点心思回忆掉牙那天早上的情形:“不疼,我睡醒之后轻轻碰了一下,牙就掉了。”

  “是吗?”顾泽肖用温和的声音继续问,“那你把牙搁哪儿了?”

  “搁衣柜顶上了。”

  江棠承正说着,随即感到手臂像被蚂蚁蛰了一下,而后传来胀痛,几乎眨眼功夫就听顾泽肖说:“好了。”

  好了?

  江棠承震惊地扭过脸,针管已经空了,顾泽肖用棉签在他胳膊上按压几秒,确认不出血后便扔掉,随即摘下橡胶手套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根棒棒糖。

  出乎意料,江棠承并没有往常那般兴奋,只看了眼就垂下脑袋。

  顾泽肖朝江来看去,崽崽怎么了?

  江来知道江棠承的心思,他没想到乔阮只是提了一句秦郁上就对小孩影响这么大。

  他从顾泽肖手里拿过那根棒棒糖,撕开包装递过去:“崽崽吃吗,橙子味的哦。”

  江棠承这才抬起头,眨了两下眼,接过棒棒糖说:“谢谢顾叔叔。”

  顾泽肖不知从哪儿找出一个牙齿模型,江棠承觉得新奇,含着棒棒糖听顾泽肖说:“你现在长的叫乳牙,大概从6岁开始,乳牙会慢慢脱落,长出恒牙,恒牙会伴随我们一生,所以从现在开始就要注意牙齿卫生,早晚刷牙。”

  江棠承这才稍微摆脱了蔫巴的状态,兴致勃勃地研究起那副牙模。

  顾泽肖在旁静静看了一会,忽然问江来:“这地方你觉得怎么样?”

  江来眉梢微动,四下看去。这间诊所环境好且设备精良,他点头道:“挺不错的。”

  顾泽肖说:“我把医院工作辞了,以后这就是我的诊所。”

  即便江来早有猜测,真正听到也难免惊讶。

  顾泽肖在他诧异的目光中顿了顿,才继续道:“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是我父亲。”

  顾家父子关起门来的龃龉,江来原本不想过问。但顾泽肖主动提及,他便道:“师兄,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顾泽肖轻描淡写道,“只是忽然意识到我可能并不适合在医院工作。我父亲一直希望我接手一部分行政事务,这样未来的上升渠道会更广,可惜我并不感兴趣,与其勉强倒不如自立门户。”

  江来印象中,顾泽肖的履历堪称人人羡慕的典范,在校时成绩优异,毕业后直接进入私立医院,如果他愿意按顾父的安排走下去,以后的成就只高不低。

  顾泽肖能有魄力自立门户从头开始,倒让江来刮目相看。

  随即,江来便意识到一件事:“是因为你这次去剧组做跟组专家的缘故吗?”

  “不全是,其实我很早就有离开医院的打算。”顾泽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江来,“这次去剧组,我反倒觉得是件好事,让我能将想法付诸实践。”

  从剧组回来后,顾允良不满他将精力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多次横加指责,他索性从医院辞职,出来单干。

  同时顾泽肖也意识到,一直以来他对江来抱有心思却不敢挑明,直到秦郁上出现。这是他性格中懦弱的一面。

  事业和爱情如果不能两全,那他起码要抓紧一样。

  “其实前几天你联系我的时候,我就在准备诊所开业的事。不过你和崽崽就不要多光顾了,我希望你们都能健健康康的。”

  江来无奈地笑了笑。

  顾泽肖耸耸肩,也跟着笑起来:“看来我这个冷笑话失败了。”

  顾泽肖明显还有隐情,但江来并没有再问。想起顾父临走前看他的眼神,他不免狐疑。

  难道他们之前见过,而他失忆所以忘记了吗?

  诊所新开业,顾泽肖要忙的事情多,再加上时间已晚,江来准备带江棠承离开。

  江棠承从椅子上跳下来,正要同顾泽肖告别,就见一个护士脚步匆忙地跑进来,慌慌张张地道:“顾医生,外面来了两个男的,举着手机一直对着诊所在拍,不知道要干什么。”

  江来闻言脸色顿时一沉,顾泽肖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端倪:“我去看看,你跟崽崽先别出来。”

  江棠承不知道发生什么,含着棒棒糖含糊不清地问:“爸爸,怎么了,谁在外面?”

  话音刚落,江来的手机便响了起来,他顾不上回答小孩的问题,先接钱司壮来电。

  刚一接通,钱司壮就在那头紧张兮兮地问:“你在哪儿?是不是带崽崽去诊所了?”

  江来并没有告诉钱司壮要带江棠承来诊所的事,还没回答,那一头钱司壮已经等不及了:“狗仔不知道怎么发现了崽崽,在网上爆料你有个孩子,现在还搞起直播,就等着你带崽崽出去抓个现行!”

  钱司壮说着忍不住爆粗口:“他妈的还是那个娱乐前线,上次那件事看来还没让他们长教训!我操,跟他妈苍蝇似的盯上你就不放了!”

  “你呆在里面千万不要出去,地址发给我,我马上赶过去。”

  钱司壮再三嘱咐后挂了电话。

  江来打开微信,这才发现多了许多未读信息,他顾不上看,刚把地址发给钱司壮手机又响了。

  出乎意料,这一次是闻绍。

  闻绍这个时候打来估计也为同一件事,江来接起:“闻总。”

  酒吧包厢,闻绍手机开着公放,听着江来八风不动的平稳音调,不由感叹。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这么淡定?

  闻绍在对面那道催促的目光中清清嗓子:“我说江来,你胆子够大的啊,三十六计没少看吧,一招瞒天过海学得够精啊,我这个老板竟然都被你蒙在鼓里哎呦——你踢我干嘛,怎么了我公司的人我说一句还不行了?哎呦我操你还踢!”

  江来怀疑闻绍串线了,皱着眉将手机拿远,直到对面消停才重新贴回耳边。

  闻绍喘着粗气问:“你现在在哪儿呢?”

  江来报出一个地址,闻绍道:“行了我知道了,在那儿等着,哪儿都别去,千万不能被狗仔拍到。”

  方才闻绍打电话的时候顾泽肖就从外面回来,等江来挂了电话便道:“大概率是狗仔,放心吧,我报警了。”

  江来握紧手机,旋即想起什么又点开微博,关于他的好几个词条#江来孩子##江来诊所##狗仔直播江来#都已经曝了。

  他没有看,而是直接找到【娱乐前线】的账号。

  点进去后,对方果然正在直播。

  镜头里正是顾泽肖的诊所大门,观看人数不停上涨,在江来点进去的那一刻突破百万。

  弹幕飞快刷过,密密麻麻几乎覆盖整个画面。

  【江来有个孩子?真的假的?】

  【天啊!如果是真的那就是年度大瓜!】

  【卧槽卧槽卧槽!】

  【粉了江来这么多年,我竟然不知道他有孩子!!!】

  【江来有孩子了?跟谁?我怎么感觉我刚通网?】

  【我靠,头一次赶上狗仔直播爆料!我好激动!】

  【狗仔也太拼了吧,季末冲KPI吗?】

  【江来呢?小孩呢?等了这么久怎么不见人,该不会又是噱头吧。】

  【我震惊了,就这么对着拍?太没道德了吧?】

  【呵呵,狗仔怎么会有道德这个东西】

  【不是道德的问题,这样难道不违法吗??】

  【这还真不好说,毕竟狗仔又没去诊所里面拍,站在外面的公共区域还不是想拍哪儿就拍哪儿?如果江来走出来入了镜也只能是他自己不小心,怎么能怪别人呢?】

  【这个娱乐前线怎么回事,光逮着江来一个人曝光?】

  【肯定是上次江来说要起诉,把狗仔惹毛了呗。】

  【坐等江来出来,我擦好激动。】

  弹幕快到几乎成了一道道虚影,江来面色冷凝。他无暇关注其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必须带江棠承赶紧离开。

  然而网友说得对,如果狗仔跑到诊所里面,顾泽肖可以以妨碍营业为理由报警,但如果狗仔站在大马路上等着他自投罗网,即便警察来了恐怕也做不了什么。

  坐以待毙从来不是江来的性格,他问顾泽肖:“有其他出口吗?”

  顾泽肖早就想到,只可惜诊所只有一个前门。

  江来又看了眼直播,观看人数在短短几分钟里增长十几万,热度一路飙升。

  狗仔看来是铁了心,只要他今天带江棠承出去就一定会被拍。

  江来飞快思索对策:“这样吧师兄,我出去引开那帮人,你帮我照看崽崽。”

  江棠承刚才就意识到不对,一听什么“引开”立马急了。电视上的谍战片不都是这么演的吗,敌人来了有人负责去引开,但引开的那人通常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要!”他立刻死死抓住江来的手腕,“爸爸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江来试图跟小孩讲道理,但刚才还说自己长大了的江棠承此刻却不知道怎么了,不管江来如何说都不听。

  “爸爸不要走,不要丢下我,我要跟你一起。”

  江棠承急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偏偏这时钱司壮又打来电话:“这路况我真服了,半天不动。你别着急啊,哎呦卧槽,崽崽怎么哭了,他妈的谁干的?”

  电话内外一片混乱,江棠承的哭喊,钱司壮的叫嚷。江来只觉头大,做了个深呼吸,先打发钱司壮:“你少说废话,快点吧。”

  挂了电话,江来又把江棠承抱起来,安慰道:“行了,爸爸不走,爸爸跟你在一起。”

  江棠承死死抱着江来,把头埋进他的颈窝,还一抽一噎地停不下来。

  这兵荒马乱的氛围竟叫江来升起一丝荒诞。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大概会笑出声。他啼笑皆非地对顾泽肖说:“师兄,搞不好我今天要在你这里借住一晚了。”

  顾泽肖佩服他还有心情开玩笑:“等警察来了或许会好一点,但是江来……”

  顾泽肖顿了顿,江来知道他想说什么——即便狗仔拍不到照片,崽崽的存在恐怕也捂不住了。

  江来目光微凝,随后笑了笑:“我不主动找事,但事情找上门也不会害怕。”

  顾泽肖凝望他的侧脸,猛然间发现,原以为江来的笑容是对他真实情绪的某种遮掩,现在看来,那云淡风轻的笑容背后实际蕴藏着强大的力量。

  他不由动容,动了动嘴唇刚想说什么,就听外头再度传来护士的声音:

  “哎这位先生,这是私人诊室您不能进,不能进——”

  话音戛然而止,下一秒诊室的门忽然被推开,里面的三人齐齐看了过去。

  当看清来人后,江棠承不由张大嘴。

  “叔叔!”

  高大英俊的秦郁上仿佛从天而降,江棠承控制不住地喊了出来,仿佛某种本能,他立刻从江来身上滑下而后跑了过去。

  然而就在快到秦郁上跟前时他又忽然停下,似乎想起秦郁上那天在停车场发火的场景,踌躇着不敢上前。

  秦郁上蹲下.身,微笑着冲还挂着眼泪的江棠承张开双臂:“怎么了崽崽,不认识我了吗?”

  江棠承刚止住的眼泪又冒了出来,一把扑进他怀里:“叔叔!”

  秦郁上将小孩抱了起来:“崽崽乖。”

  江棠承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将这段时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想念、愧疚和担忧一股脑倾泻:“呜呜,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别生气了好吗?”

  如果说秦郁上在来之前还存在万分之一的纠结,现在连那最后的万分之一也烟消云散。

  小孩的哭声让他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部位被反复拉扯,他闭了闭眼,轻轻拍着江棠承的后背安抚道:“我不生气了,那天是我不好,是不是吓到你了?叔叔是不是说过,我喜欢你跟你是谁没关系,还记得吗?”

  江棠承摇头又点头,眼泪流得更凶:“呜呜呜记得。”

  随即他想起什么,擦着眼泪说:“叔叔,外面有坏人!”

  秦郁上问:“坏人要拍崽崽的照片,崽崽怕不怕?”

  江棠承原以为坏人是要带走江来,闻言又愣了,懵懂道:“拍照片不怕的,我喜欢拍照片。”

  “真棒。”秦郁上在他脑门上狠狠亲了一下,视线这才落在几步之外的江来身上。

  隔空对视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秦郁上从来不知道他会如此想念一个人。

  秦郁上极力克制着上前的冲动,沉声道:“闻绍找了人在外面缠住狗仔,我带你跟崽崽出去。”

  “江来。”他定定地望过去,而后伸出一只手,“你要跟我走吗?”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周末提前一丢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