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白色纱帘,洒在套房客厅的沙发上。

  沙发上的人眼皮动了动,而后慢慢睁开眼,在短暂的迷茫后视线聚焦,对上一双清澈明亮黑葡萄似的眼睛。

  江棠承趴在沙发边,顶着一头还没梳的蓬乱卷发,正一错不错地盯着秦郁上。

  四目相对几秒,江棠承扭头冲身后大喊:“叔叔醒了!”

  这一声让秦郁上清醒了一半,他翻身坐起,按了按太阳穴。

  身体和意识缓慢加载,秦郁上后知后觉地闻到空气中飘出的香气。

  他一抬头,开放式厨房里那道身影旋即出现在视野中。江来远远问了声早安,转身继续忙碌。

  秦郁上加载到一半的神志顿时卡壳,恍惚间仿佛身处梦中。

  在碗盘碰撞的清脆背景音里,江棠承眼巴巴地望着他:“叔叔,你睡得好吗?”

  睡得好吗?

  秦郁上揉了揉脸,他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沉,原以为会梦到秦霆焕,没想到一夜无梦,身心都有了着落般踏实。

  “很好。”秦郁上说,“你什么时候起的?”

  “二十分钟前吧。”江棠承想了想,“我都做完一个填字游戏了。”

  秦郁上把剩下那一半程序加载完,叠好薄毯搁在沙发上,而后起身走到厨房。

  烤箱正在运转,那股香气就是从里头飘出来的。秦郁上看着江来拿出一个平底锅,而后问跟在他身后的江棠承:

  “煎蛋要单面还是双面?”

  “单面!”江棠承大声应着,接龙似的又问秦郁上,“叔叔要单面还是双面?”

  这话仿佛自动默认秦郁上会跟他们一起吃饭。秦郁上朝江来看去,恰好江来也看向他。

  江来早起后只用清水洗了脸,皮肤白皙透出浅淡的红晕,黑白分明的眼珠烁烁有神,看起来气色极好。

  视线相触的一瞬,秦郁上抢先开口:“我也单面。”

  江来微微挑眉,没说什么,指挥江棠承去冰箱里拿鸡蛋。

  江棠承打开冰箱,撅着屁股从底下的格子里拿鸡蛋,边小声数数:“爸爸吃一个,我吃一个,叔叔吃……”

  他从门后探出头:“叔叔,你吃几个?”

  秦郁上日常消耗多且定期运动,基础代谢高,因此并不像一般演员需要控制饮食。按他正常食量,能吃光两份完整的英式早餐。

  担心暴露食量会影响形象,他克制地说:“两个吧。”

  江棠承又拿出两个鸡蛋,手中搁不下便捧在怀里,踮着脚一个个往料理台上摆。

  江来起锅热油,拿起一颗鸡蛋,在台面上轻轻一磕,接着拇指一捏,金黄的蛋液便流进平底锅里。

  蛋白迅速凝结,平底锅滋啦作响,江棠承陶醉地哇了一声,继续提要求:“要太阳蛋。”

  这样的场景再一次叫秦郁上觉得不真实,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单手伸进口袋,隔着布料狠掐了一下大腿。

  疼痛切实地传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三个单面煎蛋很快做好,漂亮的太阳蛋给江棠承,另外两个装进一个盘子里。

  江来想起什么,转过身,两根手指抵住搁在中岛的一张卡片推到秦郁上面前:“这是我在茶几底下的地毯上找到的,应该是你的。”

  秦郁上接过一看,白色卡片上还用圆珠笔标注着他的房间号,的确是他那张不翼而飞的房卡。

  他忽然感到头顶落下一束光,此身分明乾坤朗朗:“我就说我带了,不可能丢。”

  江来没有否认,转身去煎最后一个、他自己吃的双面蛋。

  等秦郁上回房间洗漱完再回来时,中岛临时布置的餐桌上整齐地摆放了三个雪白瓷盘和三杯牛奶,每份盘中都盛着煎蛋香肠和芦笋,江棠承还有一份额外的舒芙蕾做甜点。

  刚从烤箱拿出来的舒芙蕾蓬松软绵,云朵似的,光看着就觉得诱人。秦郁上不喜甜,此刻喉结却不自觉滚了一下。

  他一个成人,干不出跟小孩抢东西吃的事,便旁敲侧击问:“好吃吗?”

  江棠承张嘴咬下一大口,唇边沾了一圈碎渣:“好吃!”

  秦郁上暗示失败:“……行,那你多吃点。”

  入夏后天亮得早,刚过七点,酒店楼下树丛便传来此起彼伏的蝉鸣,金灿灿的阳光泼洒进房间。

  早餐在温馨友好地氛围中进行,直到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江来在秦郁上略显不爽的视线里起身,走到玄关去开门。

  他原以为是钱司壮,开门后才发现是裴颂。

  裴颂脸上遮掩不住的兴奋,声音也比平时高出不少:“哥!我老板妥协了,说不强迫我拍戏!”

  江来似乎并不意外,淡淡地点头:“那不是很好。”

  裴颂明显处在亢奋状态,平日里帅酷的一张脸此刻笑靥如花:“都是你鼓励我,要不然我还不敢说,说出来以后也没觉得有什么难的。哥,你真是我——”

  最后几个字戛然而止,裴颂表情忽然凝固。

  江来转头,就见秦郁上不知何时闪到了他身后。

  秦郁上微眯起眼朝裴颂投去短暂一瞥,随即收回视线,神情自若地问江来:“榨菜你搁哪儿了?”

  “榨菜?”江来一愣,好心提醒,“香肠已经很咸了,再吃榨菜会盐分超标对胃不好。”

  更何况他们今天吃西式早餐,需要榨菜那玩意儿吗?

  “没事。”秦郁上一本正经,“我喜欢喝牛奶的时候配榨菜。”

  江来无语一秒:“在冰箱门上。”

  秦郁上微微皱眉:“我找了,没有。”

  一旁的裴颂简直魔幻了。

  如果他的思维具象化,那一定是三个巨大的问号。

  为什么秦郁上一早会出现在江来房间?

  为什么两人要用这么家常的语气聊榨菜?

  牛奶配榨菜,这组合真的能吃吗?

  紧接着,他敏锐地察觉秦郁上的视线再一次落到他身上。

  秦郁上面带微笑,目光却阴恻恻的,将裴颂整个人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扫了一遭,关心地问:“起得挺早,没去游两圈?”

  那两盘韭菜炒生蚝以及在泳池里被秦郁上支配的恐惧深入骨髓,裴颂瞬间感到腿软,疯狂摇头。

  秦郁上跟教导主任面对学生似的,继续拷问:“探班有收获吗,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收、收获很大。”对面的死亡凝视如有实质,裴颂浑身僵硬,后背刷地冒出冷汗,结巴道,“我后天,不明天,不不我今天晚上就走。”

  秦郁上满意了,施恩般收回视线:“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了。”

  裴颂如蒙大赦,擦了把额头的汗,飞快对江来说:“哥,我走了,你多保重!”

  “砰”一声,门在面前关上,幸好江来机敏地后退半步,否则就要被门板撞到鼻子,但他还是愣了好几秒。

  随即他转身,绕过秦郁上走到冰箱前,打开冷藏室的门一看,不禁皱眉。

  他记得清清楚楚,江棠承吃的儿童榨菜就放在门边的置物格上,此刻上下几层都是空的。

  江来回头看了秦郁上一眼,后者表情坦荡:“你看吧,真没有。”

  江来垂眼思索着什么,随即弯腰拉开最底端的抽屉,儿童榨菜花花绿绿的包装顿时映入眼帘。

  “原来在这里啊。”秦郁上演技发挥到极致,抢先道,“你说你收这里头干什么?”

  江来:“……”

  两人坐回中岛前,秦郁上撕开榨菜包装,倒出一些在盘子里,在江来“我就这么看着你吃”的注视中,淡定夹起一根榨菜,优雅地送进嘴里,咀嚼后就着一口牛奶吞下。

  江棠承看呆了,一节香肠插在叉子上忘了吃,就见秦郁上眉毛微挑眼神微眯,仿佛偷腥的猫,正在品尝米其林三星小鱼干。

  他心中冒出一个疑惑。

  榨菜不是喝粥的时候才吃吗,配牛奶也可以?

  这么好吃吗?那他也尝尝。

  江棠承有样学样,一口榨菜嚼碎混着牛奶咽下,顿时瞳孔地震。

  呕,好难吃。

  *

  当晚影视基地突降暴雨,裴颂被困在酒店没能走成,不过第二天一早放晴后,他立刻麻溜走了。

  钱司壮目送来接裴颂的保姆车驶远:“怎么也不多待两天,是不是接下来还有工作啊?”

  江来没理会,扭头去看花园边的江棠承。

  雨后空气清新,绿叶红花被雨水冲刷,阳光一照色泽鲜亮。

  江棠承站在花园边踮脚探头往里看,不多时便见到三只小奶猫身形灵活地在灌木从里钻进钻出。

  他本能退后好几步,和猫咪维持安全距离,但眼睛却舍不得挪开,始终盯着那几只猫。

  乔阮出发去片场前大概刚喂过一次食,两个饭盆里的奶和猫粮都是满的,几只猫你推我搡地抢着干饭。

  江棠承想上前又不敢,只能远远看着,小声自言自语:“喵喵,喵喵好可爱,喵喵。”

  钱司壮“呦呵”一声,又开始日常碎嘴:“被咬一次还惦记着,崽崽这么喜欢猫吗,能不能想办法给他养一只啊,我听说过敏的人可以养无毛猫,但就是丑了点。哦对了,他狂犬疫苗是不是还差两针啊,下一针什么时候来着?”

  江来习惯他碎碎念加话题跳跃,没反应地听着。

  钱司壮也不在意。平时事多他怕忘,重要事项一律记在备忘录上。

  钱司壮翻开手机提醒:“还有一针在三天后,最后一针在两周以后。”

  他在心里估算时间:“你那时候差不多该杀青了吧。”

  江来淡淡道:“嗯。”

  “时间过得真快啊。”钱司壮感叹一句,仿佛有操不完的心,放下手机又碎碎念,“又是芒果过敏又是猫毛过敏,咱们以后可得小心了,不知道崽崽还对什么过敏。这过敏体质应该不是随你吧。哎对了,过敏是会遗传的吧。”

  江来目光微微一动,无语地瞥了钱司壮一眼。

  “你瞅我干嘛?”钱司壮莫名其妙,“我在跟你讨论严肃的遗传学问题。”

  江来:“……是会遗传。”

  钱司壮啧啧:“又是自来卷又是过敏,你那个神秘对象基因够强大的。”

  江来:“……“

  钱司壮不知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地往江来看去,最后还是没忍住:“说实话,你想起来没,就是崽崽的另一个爸爸?”

  风吹动江来额前碎发,他冷漠地吐出一个字:“没。”

  “就没怀疑对象吗?”钱司壮追问,读书那会儿他要是有这种刨根问底的精神,也不至于门门考试都低空飞过。

  问完后,钱司壮摩挲下巴,自顾自琢磨:“自来卷又是过敏体质,我认识的人里好像没有符合条件的啊。”

  江来不想聊这个话题:“一大早的,你是没其他事了吗?”

  “我怎么没事?”

  钱司壮不满嘟囔,掏出手机拍了张碧蓝天空,正准备配句鸡汤发微博,忽然脑子一转,计上心头。

  他现在微博粉丝不少,大多是不满江来营业不积极的粉丝。江来进组后就低调神隐,粉丝都跑到他这个经纪人微博底下嗷嗷叫。

  钱司壮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举起手机对准江来,将他整个背影框进镜头后就飞快按下拍摄,连修图都不用直接传上微博。

  评论很快热闹起来。

  【是江来吗?】

  【啊啊啊这是什么神仙背影!】

  【细腰大长腿,江来杀我!】

  【经纪人总算做回人了,不再发风景照和鸡汤了!】

  【敢不敢放一张正面照!你敢放我就敢舔!】

  钱司壮被内涵也高兴,美滋滋地翻评论,忽然被其中一条吸引视线。

  “你在看什么?”

  江来的声音毫无预警地响起,钱司壮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江来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额……”见瞒不住,钱司壮只能乖乖把手机递了过去。

  屏幕恰好刷新出最新一条评论——

  【正好在影视城附近玩,上高速的时候在收费站排队,好巧不巧遇上裴颂保姆车。有图有真相。】

  这条评论底下很快就有不少回复。

  【不是很懂,说清楚点。】

  【关裴颂什么事?】

  【裴颂一个模特又不拍戏,去影视城能干什么?你想想谁在那里。】

  【哇哦,嗅到了八卦的气味。】

  【一回国就去找人,这么迫不及待吗?】

  【裴颂竟然还没被甩?续航时间可够长的。】

  江来面无表情翻着评论。钱司壮生怕江来说他偷发照片的事,转嫁矛盾道:“现在的网友怎么这么神通广大啊,连裴颂来探班都知道,呵呵。反正你们俩的传闻也不是一天两天,不用太在意。”

  江来把手机塞回钱司壮怀里:“这么喜欢发微博,那再发一条。”

  钱司壮一头雾水:“发什么?”

  “澄清。”江来一字一字道,“澄清裴颂的确是来探班,但我跟他只是朋友。”

  钱司壮表情活像见了鬼,上上下下把江来打量了好几遭:“你以前对这种绯闻不是从不关心吗,怎么突然转性了?”

  “你发不发?”

  “我发,发。”钱司壮连忙道,抬头望了眼天,“这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啊。”

  巨大的白色房车缓缓驶来,停在酒店门口。江来叫回流连花丛依依不舍的江棠承,三人一起上了车。

  今天通告单上只有一场戏,拍摄地点不在摄影棚,而在剧组临时租借的另一家五星级酒店。

  在江来的监督下,钱司壮那条微博很快发了出去,大方承认裴颂的确来探班,不过和江来只是朋友关系,广大网友不要胡乱揣测。

  不出十分钟,这条微博竟然还被裴颂亲自转发。

  然而网友并不买账:

  【裴颂刚回国就忙不迭赶去探班,没想到被甩了。】

  【还是好朋友,比爱人长久。】

  【连分手声明都是经纪人发的,裴颂好惨。】

  【酷哥好可怜。】

  【哎,夏天到了,裴颂还是没能打破魔咒。】

  【早猜到了,江美人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不知道江来下一个目标是谁。】

  很快,#裴颂被分手##江来下一个目标#就上了热搜。

  钱司壮一头黑线:“现在的人都怎么回事,澄清了也不信?一个个这么能脑补,怎么不去写小说啊?”

  江来并不意外:“我早说澄清不会有用。”

  钱司壮一噎:“那你干嘛还叫我发微博?”

  江来沉默不言,转头看向窗外。

  房车在林荫道上平稳行驶,阳光穿过树叶,细碎光点不断从他漂亮沉静的面容上掠过。

  钱司壮眯起眼,狐疑地打量半晌:“你不对劲。”

  “嗯!”江棠承忽然重重点头。

  “是吧崽崽。”钱司壮找到盟友,“你也觉得你爸不对劲。”

  江棠承在卡座上晃着腿,笑嘻嘻学舌道:“爸爸不对劲。”

  酒店外停车场,小周如往常恭候。江棠承这几日跟他混熟,车刚一停稳就踩着台阶噔噔噔跑下去,大喊一声“小周哥哥”,而后在后者心花怒放如同大内总管的护送下,昂首挺胸往酒店里走去。

  钱司壮落后几步,捣了捣江来手臂:“崽崽看来真的很喜欢拍电影,好好培养说不定长大真能成一代名导。”

  江来对小孩未来职业并没有要求,他唯一的希望便是江棠承平安健康成长,如他名字一样,浪漫诗意又不失担当地生活。

  清风徐徐带来未散的水汽,江来披着满身阳光,跟在江棠承身后走进了酒店的旋转门。

  这场戏的拍摄场景是一场酒会,正是江来当初在Pauson晚宴上,随机应变在梁松面前演的那场戏。

  剧组租借宴会厅作为场地,工作人员已经带着设备提前布场,等演员准备好后秦郁上开始说戏。

  这场戏的重点在俞珍和江来两个人身上。

  急诊收治的一名病人因为无力支付医药费,主动放弃治疗要求出院,宋岚批准了。谁知那个病人上午刚出院,傍晚就从医院附近的一栋高楼跳了下来,虽然下坠过程中被雨棚挡了一下,但送来医院后还是因为全身多处骨折而抢救无效死亡。

  这场戏便是盛宁在救人无果后,穿着染血的白大褂冲进酒会去质问宋岚,两人之前关于“做医生是尽到本分就好,还是不顾一切也要救治”的理念冲突彻底爆发。

  秦郁上说完戏,服装老师拿来一件白大褂,前襟袖口都用人工血浆抹出大片鲜红血迹。

  江来伸展手臂穿上,自上往下将白大褂的扣子一粒粒扣好,抻着下摆将褶皱弄平,最后右手抚上左胸心脏的位置,停留了两秒。

  他如完成某种仪式般做完这一切,抬头时忽然对上秦郁上的注视,冷不防愣了一下。

  秦郁上不知看了多久,眼神很深。江来笑了笑,随即转身走到宴会厅外,准备进行第一次彩排。

  彩排两遍后正式开拍。

  “Action——”

  宽敞明亮的宴会厅里,璀璨熠熠的水晶灯下,俊男美女穿着华服端着酒杯交际应酬。

  宋岚罕见地将头发放下,秀发垂落到肩膀处,修身礼服突显了凹凸有致的曲线。

  她举着香槟杯款款道:“其实我们医院和企业一向都有合作……”

  在场的几位本地企业家连连点头,宋岚舒了一口气,端起酒杯巧妙地遮掩面上的不耐烦。

  比起参加这样的酒会,她更愿意在办公室看病历,但这段时间盛宁给她的触动很大。

  盛宁心无旁骛钻研以及治病救人的信念都叫她触动,透过盛宁仿佛看到刚做医生时的自己,那颗被现实磋磨的心又重新热起来。

  然而盛宁用自己微薄的薪水帮助的病人毕竟有限,宋岚有另外的考虑,为此她专门来参加这场酒会,希望能说服一两家本地企业同医院一道成立专门基金,帮助无力支付费用的病人。

  医生想救人,企业要名声,病人能得到救治,这是个三赢的局面。

  在场的几位本地企业家明显动了心思,然而就在这时,盛宁穿着染满鲜血的白大褂跌跌撞撞冲进来,瞬间成为焦点。

  视线扫过一圈,盛宁很快定位宋岚,他在后者诧异的目光中走了过去。

  宋岚目睹盛宁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盛宁注视她时那一惯的专注和崇拜不见了,取而代之是让人心惊的冰冷和愤怒。

  盛宁走到宋岚面前,后者强压下惊疑,蹙起细眉问:“你怎么了?”

  盛宁没有回答,看了眼她手中端着的红酒。酒液暗红,就像他身上斑驳的血迹。

  “老师。”盛宁冷冷道,“酒好喝吗?”

  宋岚问:“你到底怎么了?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盛宁做了个深呼吸:“老师,今天早上你签字准许出院的那个病人,死了。”

  “跳楼自杀,距离咱们医院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

  “送来的时候全身多处骨折,大出血,人已经没有意识。”

  满身血红衬得盛宁脸色惨白,他说着看向自己的双手,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攥紧于掌心:“老师,我没能救他。”

  这样的情况完全出乎宋岚的预料,她内心震动,手一抖差点把杯子里的酒洒出来。她稳住心神正要开口,就见盛宁死死盯着她,用冰冷的语气一字一字质问:“老师,你看这杯酒,像不像病人的血?老师喝下去的时候真的能无动于衷吗?”

  骇人的静默后,周遭响起此起彼伏的议论。宋岚面色冷凝,死死咬紧嘴唇:“你在教训我?”

  盛宁道:“我只是好奇,老师签字放那个病人出院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会就这么死了。他本可以活下去,只是因为没有钱你就要赶他走,断了他的生路吗?”

  宋岚紧攥着酒杯,尽管极力遮掩,但微微晃动的酒液还是出卖了她此刻的愤怒:“我做事不用向你汇报,你现在给我滚出去!”

  这场戏结束后,江来从宴会厅走出来,远离嘈杂的人群独自平复情绪,江棠承跟在他旁边。

  江来没有目的地走着,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走到酒店外。

  他在一排座椅坐下,江棠承亦步亦趋跟着,挨着他坐也不说话。

  江来从戏中激烈的情绪中回神,就见小孩望着前方一脸严肃,被他盯着看也没反应,似乎有心事。

  “在想什么?”江来问。

  方才那场戏需要展现激烈的冲突,江棠承从未见过江来如此激动,没由来地觉得有些害怕,因此江来离开片场他也跟着出来。

  听到江来发问,江棠承转过头同他对视,小脸紧绷写满纠结,半晌后才说:“爸爸我不明白。”

  江来问:“不明白什么?”

  江棠承看完今天这场戏,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明明那个人自己要出院,他都不想活了,为什么还要救他啊?”

  稚嫩的声音同记忆里的重合,江来瞬间微微一怔。

  时光如书页般哗啦啦向前翻动。

  那是一个深秋夜晚,夜幕降临在这座名为平阳县的小县城中,县中心医院楼下,花坛里几片枯叶被瑟瑟秋风卷到半空,不知要带向何方。

  此刻已接近午夜,医院楼上某扇仍亮着灯的窗户里,几张办公桌摆在中央,角落则杂乱地堆放人体骨架,墙上挂着数面刺绣锦旗。

  与办公室里略显杂乱的氛围不同,其中一张桌子纤尘不染,书籍和病历整齐地码放在侧,中间空出的一块地方摆放着小学数学课本。

  昏黄的台灯下,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正伏案写作业,正是年幼的江来。

  老师留的作业毫无难度,江来很快写完,又预习了隔天功课。收起书本后,他往对面墙上一面写着“医者仁心”的锦旗看了几秒,随即低头翻开一本医学书,对着里面的人体解剖图认真看了起来。

  骨骼、肌肉以及隐藏在其下的每一根神经和血管,江来已经熟记于心,他一向专注,然而今天不知怎么了,注意力有些不集中,总会分神想起傍晚时看到的那一幕。

  放学后他如往常一样来医院找江怀礼,恰好目睹一个病人在闹事。

  走廊挤满了医生、护士以及围观的病人家属。

  被人群阻隔,江来看不到里面情况,只能听见传来的一个男人的哭嚎。

  “你们医院,骗我做这么贵的检查,现在还说我得了癌症,不就是想继续骗我的钱吗?我要出院,把我的钱还给我!”

  周遭议论纷纷。

  “这年头医院和医生都是黑心肝。”

  “可不是,我爸住院三天就花了小一万了。”

  “哎呦这么年轻就癌症了啊,看着也就三十出头吧,真倒霉。”

  因为经常来医院,这样的场面江来见过不少,他只是短暂驻足,正要从另一边绕路去江怀礼的办公室,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脚步匆忙地朝这边跑来。

  来人年约三十多岁,面容清俊,白大褂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着,正是他的父亲江怀礼。

  这个病人并非江怀礼负责,今天也不是他值班,但值班医生不知道去哪儿了,护士没办法只好把他叫过来。

  路过江来身边,江怀礼也没有停下脚步,甚至连速度都没减,父子俩只极为短暂地对视一眼,江来随即点点头,乖巧地退到远离人群的角落站好。

  江怀礼拨开人群走过去,把躺在地上撒波打滚的男人拉起来:“我是医生,你先别急,出什么事了吗?”

  他声音温和从容,音量不高不低,却奇迹般让男人安静下来。

  江怀礼刚才在来的路上已经听护士说了,男人大概是周边乡镇来平阳县务工,办理健康证查血时发现指标异常,深度检查后确诊为肝癌。

  此刻他拿着化验单的手在不停发抖:“你是医生对吧?我要出院,把我钱还我,你们医院说我癌症就是想骗我钱,我……”

  男人语无伦次,江怀礼耐心听他说完,看着他手里的化验单问:“能让我看看吗?”

  男人抖着手把CT片子递过去,结果显示肝脏上有个2cm的肿块,初步判定是恶性肿瘤,江怀礼判断应该是早期,手术就能切除。

  他温和地讲出自己的想法,那男人只是听说癌症就以为是绝症后才方寸大乱。听说能治,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江怀礼:“真的能治?”

  在得到肯定回答后,男人黯淡无光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又迅速暗淡下去。

  “能治我也不治。”男人哽咽道,狠狠抹了一把发红的眼眶,“我家里还有两个娃要上学,钱都给我治病他们怎么办?医生医生……”

  他如救命稻草般抓住江怀礼的衣袖:“你把那个拍什么T的钱还给我吧,我不治了,不治了……”

  “——哎,家里还有两个小孩,也是可怜。”

  “要不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

  “做手术要花很多钱吧,要我我也不治了。”

  “说得容易,谁又真的愿意等死。”

  江怀礼面色一如既往平和,缓缓道:“你应该是早期,手术治愈的希望很大,手术费用不会很高。如果实在有困难,医院有专门的捐款,也可以代你向红十字会申请资助,实际费用不会太高。”

  “真的?”

  “真的。”江怀礼声音不高却很有力量,“你这么年轻,不要放弃,早点把病治好,以后还要送你两个孩子去上大学。”

  男人不知被什么触动,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松开拽着江怀礼的手,一下子软倒在地,幸好被后者一把扶住。

  江怀礼道:“快去办住院吧,早点治疗才能早点康复,后续金钱方面遇到困难可以来找我。”

  男人流着泪一个劲儿道谢:“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围观的病人和家属一时静默,在一片唏嘘声中被护士劝回各自病房。

  “哎,咱们医院的捐款总共就那么点钱,顾主任肯定不同意,又有热闹看了。”

  “江医生也是好心,我听说他每个月工资的一多半都拿出去给病人垫钱,他爱人去世早,自己带个儿子,也不容易。”

  “我没说他不好,他医术高心又善,只是他和顾主任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

  两个年轻医生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阴影中站着的江来,小声议论着走开了。

  年幼的江来目睹这一切,远远看着江怀礼对值班护士交代了什么,而后走到他面前,接过他的书包说:“走吧。”

  办公室老旧的门被推开,吱呀一声拉回了江来的思绪。

  江怀礼脱掉白大褂换上一件大衣,衣服款式朴素,袖口已经有些磨损,下方倒数第二粒扣子仔细看也和其他的不一样,是原来扣子掉了后补上去的。

  江怀礼边换衣服边问:“作业写完了吗?”

  江来点头:“写完了。”

  江怀礼看了眼时间,已经快11点了:“抱歉,今天又有些晚,爸爸带你回”

  江来麻利地收拾书包。书包还是他刚上学的时候买的,拉到一半时拉链卡住。

  他试了几次,金属拉链头始终卡在同样位置,他忽然泄气般放弃,抬头望着江怀礼:“爸爸。”

  江怀礼回视他:“怎么了?”

  江来问出困扰他一整晚的问题:“那个病人自己都不想治,为什么还要劝他?”

  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钱去帮他?

  不过后一句话江来并没有问出口,江怀礼对他很好,生活上从未亏待他,但他们原本可以过得更好不是吗?

  江怀礼似乎有些意外江来会问这个问题,定定地注视着他。

  办公室内安静无声,天花板上老旧的白炽灯管滋啦闪烁,猎猎秋风震得窗框哐哐作响。

  江怀礼沉默一阵,才缓缓开口:“生命只有一次,没有谁会真正愿意放弃生命。所谓不想活不想治不过是他们发出的另一种求救信号。”

  “江来,你还小,长大后自然会明白生命的可贵。如果有机会救他们而我却选择袖手旁观,我这辈子良心都会不安。”

  江来怔怔地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眼神闪烁似乎下定某种决心:“那我长大了也要做医生,我想像爸爸一样做一个好医生。”

  江怀礼笑了,一如往常包容且温和,走到他面前接过书包,用巧劲轻轻一拉,卡住的拉链便顺畅地拉到了底。

  “等长大了再说吧,也不一定要像爸爸一样做医生。只要做你热爱的事,不愧对良心就好。”

  江来背上书包,和江怀礼一道离开办公室。江怀礼关灯落锁,江来的眼睛忽然迷了一下便伸手揉了揉。

  然而等他再睁开眼睛时,原本身处的明亮走廊忽然间变成了灯光晦暗的医院楼下。

  他背着书包怔怔地站在楼底空地上,心想他不是在江怀礼的办公室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楼下?江怀礼呢?

  就在他要跑进医院去找江怀礼时,忽然间一个人影从他眼前直直坠落,随着“砰”一声巨响,跌在了几米外的水泥地面上。

  江怀礼不知何时重新换上白大褂,扣子依旧严丝合缝地扣好。几乎眨眼间,鲜血就从他身体各处涌出,鼻子、嘴巴、眼睛,模糊了那张温和清俊的面容。

  江怀礼倒在血泊中,睁开眼睛朝江来看去,迅速失色的嘴唇不断张合,似乎拼尽全力想要说些什么,但年幼的江来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一瞬间,江来的世界仿佛静止。

  一片血红中,他眼睁睁地看着江怀礼在他面前,永远地闭上了那双温和睿智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这文不虐啊!ps摊牌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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