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车库。

  江棠承又管陌生人叫爸,这一次还被顾泽肖撞见。小孩自尊心强,觉得自己闹了笑话,又羞又恼,连奶黄包都没吃几口。

  江来以为他不舒服,顾泽肖大概猜到原因:“没事,崽崽已经退烧,回去多休息,多喝水。”

  江来把江棠承抱上车,外套还裹在小孩身上,他只穿一件单衣,后背微弓,一对蝴蝶骨凸起,很显眼。

  顾泽肖几番张口,最终还是没忍住,问:“还在控制饮食?”

  江来摘下鸭舌帽,眼下是一夜没睡的乌青。他笑了笑:“没控制,我现在吃得挺多的。”

  眼前的笑脸一如往昔,顾泽肖知道,这笑容是江来竖起的一道高墙,无形地,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拦在外面。

  江来不愿多谈自己,转移话题地问:“师兄最近怎么样?”

  顾泽肖从回忆抽离,淡笑道:“我还是老样子。对了,钱司壮说你失忆了,是真的?”

  江来点头:“轻微脑震荡引发的暂时性失忆。以前的事都还记得,只有我入行之后的事不记得了。”

  顾泽肖若有所思。

  江来说:“师兄,麻烦你了,等你哪天有空请你吃饭。”

  “你都叫我师兄,说麻烦就太见外。”顾泽肖顿了顿,“何况崽崽从出生起就是我负责,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又聊两句,江来上车,顾泽肖目送他离去,唇边笑意渐消。他返回办公室换衣服,拿上车钥匙也走了。

  地库另一边。

  秦郁上来时找电梯花了10分钟,走时找车又花了十分钟,一碗水端得挺平。

  上车后还没坐稳,他接到了闻绍电话。

  以往两人一块玩,闻绍打给他多是半夜或者凌晨,这么早找他还挺稀罕。

  秦郁上戴好蓝牙耳机,按下接听:“喂。”

  晚宴那晚,两人互呛一路,之后谁也没搭理谁,打电话前闻绍还做了一番心里建设,准备迎接秦郁上的阴阳怪气。

  听秦郁上语气平常,闻绍松了口气:“忙吗?跟你说个事。”

  秦郁上惜字如金:“说。”

  闻绍在电话那头差点没翻白眼:“梁导的那部戏,有个演员突然辞演,现在正在找人,但符合角色的人选不多,合适的档期又空不开,一时半会找不着人。你能来吗?戏份不多,顶多一周就能拍完,可以给你挂个特。”

  特不特的,秦郁上无所谓。梁导是他老师,于他有知遇和栽培的恩情。

  他没有犹豫,但仍保持风格,只说一个字:“行。”

  闻绍找秦郁上其实是有私心的,这部电视剧姿琅娱乐参与投资,如果秦郁上参演,就能以他回国后第一部 戏作为宣传点。

  他知道秦郁上这段时间收到不少约,电影、电视剧、综艺、访谈还有杂志拍摄,有些资方跟秦郁上说不上话,甚至请他从中牵线。

  打这通电话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闻绍没想到秦郁上一口答应,他愣了愣:“ 其他条件我还没说呢,你这就答应了?”

  奔驰轰鸣,秦郁上转动方向盘,驶出地库时视野骤然由暗转明,他眯了一下眼:“你能给我开什么条件?”

  闻绍说:“片酬想要多少,说个数,剧组资金不够兄弟私掏腰包贴补你。”

  秦郁上“嘁”一声,想到什么:“不差你那点钱。我也有个事要问你。”

  闻绍:“说,我知无不言。”

  秦郁上真心求教:“有人叫过你爸爸吗?”

  闻绍:“哈?”

  昨晚的艳遇对象还在旁边熟睡,闻绍心道秦郁上莫非在他身上按了窃听,否则怎么连他那点癖好都清楚。

  秦郁上这么问什么意思,试探,还是警告,总不可能是看上他了吧。

  “我恋爱都没谈过,纯着呢,怎么可能有人叫我爸爸。”闻绍心虚,连带中气不足,“你少诬陷人啊。”

  秦郁上脑子抽了才会问闻绍这个问题:“你是没谈过恋爱,你专搞一夜情,纯个屁。”

  说完他后知后觉,这话似乎把他自己也给骂了,于是黑着脸挂了电话。

  打完吊针,江棠承立竿见影地不发烧了,江来照顾他两日,见他好得差不多,第二天下午便准备返回剧组。

  江棠承却不想让他走。

  大约生着病,他跟江来粘糊了两天,乍一分开怎么也不愿意。

  江棠承罕见地耍起小性子,午饭时连爱吃的糖醋排骨都没吃几口就跑回房间。

  等江来搁下筷子去找他,江棠承央求:“爸爸,我能跟你一起去吗,我保证乖乖的,不会给你惹麻烦。”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对上小孩的眼睛,江来怎么也说不出口。

  钱司壮也帮腔:“反正我在剧组也没事,我可以照看崽崽啊,何况崽崽那么懂事,自己玩拼图就能玩一下午。”

  江棠承又道:“我生日就快到了,我想跟你一起过。”

  江来难以招架,只得答应。

  江棠承高兴起来,书包装上拼图和衣服,鼓鼓囊囊,抱着没吃完的饼干罐子,挥手告别钱母,爬上了SUV后座。

  江来对自己的衣食住行比较随意,但对江棠承却无微不至,虽然失忆,但这已经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他未雨绸缪,现在住的房间太小,小孩恐怕觉得挤,最起码要有一块能让他玩的地方。

  另外,江棠承也不能一直呆在房间,SUV不够大,如果小孩要跟他去片场,还得租一辆房车。

  钱司壮揽下任务:“都包在我身上。”

  等到酒店,前台已经把江来的房间升级成套房,在次顶层,人少安静,除卧室外还带客厅和开放式厨房,电磁炉烤箱一应俱全,开火做饭不成问题。

  钱司壮公关搞得好,几天时间已经同剧组工作人员混熟。他联系场务,请对方帮忙联系租一辆房车,费用自理。

  场务很快回复,租车公司刚把最后一辆房车租出去,眼下没多余的,还要等几天。

  江来把行李搬到套房,江棠承在房间里撒欢跑了一圈,客厅地上铺着厚实的白色地毯,他跑累了就坐在地毯上。

  下午,江来看剧本,江棠承玩拼图,累了就枕着江来的腿睡一会。

  傍晚时分,梁导召集演员培训,由跟组的医疗专家讲解最基本的医学知识和操作。地点仍是酒店旁边的那栋二层矮楼,走过去要穿过一片花园。

  四月仲春,红霞漫天,晚风挟着花香吹来。江来下楼,在花园边遇上乔阮。

  乔阮先是一愣。

  两天没在片场见到江来,他还以为对方被梁松踢出剧组,正暗自高兴。

  他见鬼似的,眼神直勾勾随着江来移动,直到江来走远才回神,心道我看他干什么啊。

  说罢不解气地踹了台阶一脚,脚趾钻心地疼,单腿在原地蹦了半天,差点飙泪。

  这几日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银行卡被冻,助理被召回,父母铁了心留他在剧组自生自灭,在太阳底下天天跑腿,整个人黑了两度,路边野草都没他可怜。

  乔阮心酸,蹲在花坛旁,委屈地把草地薅秃一块。

  他好想他的大床,他的按摩浴缸,还有他的猫。

  耳边虫鸣长长短短,听得人愈发焦躁,忽地传来一声猫叫。

  乔阮怀疑自己思念猫主子过度出现幻听,紧接着又听到一声。

  声音尖细,像是小奶猫。

  乔阮直起上半身,耳朵雷达似的搜寻,猫没找到,却见一道影子投在身旁,猛一回头,直接愣住。

  江来开会,钱司壮带江棠承去附近转一转。

  影视基地配套设施齐全,吃喝玩乐样样不缺,两人在超市采购,收获两大袋战利品。

  走回酒店楼下,钱司壮接到一个工作电话,让江棠承自己玩一会。

  江棠承远远看到花坛边蹲着一个人,嘴里叽里咕噜念经似的,不知道在搞什么,便悄悄走过去。

  乔阮一回头,看到的正是江棠承。

  小孩身穿背带裤,脚蹬小皮鞋,手里举着橙子味棒棒糖,头发柔软微卷,在大片灿烂晚霞的映衬下,仿佛从童话故事中走出来一般。

  咻一声,一朵烟花在乔阮脑中轰然炸开,直冲天灵盖。

  哪儿来的小孩,怎么这么漂亮!

  乔阮看呆了,情不自禁想摸江棠承的脸,但他刚拔过草,手上脏,于是背到身后,维持蹲下的姿势仰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江棠承从小被教育要提防陌生人,警惕地后退一步,看着乔阮不说话。

  乔阮这会儿有点激动到不带脑子,他想问江棠承听到猫叫了没,说出口却成了:“刚才是你吗?”

  说着,他举起双手比猫爪,还学声音:“喵~”

  江棠承瞪大眼,心道这个人是谁,怎么感觉傻兮兮的。

  那头钱司壮打完电话,傍晚光线暗,路灯还没亮,他看不太清,隐约只见到江棠承跟什么人在说话,便喊道:“崽崽,快回来。”

  乔阮听到了:“你叫崽崽?”

  呜,好可爱。乔阮内心狼嚎。

  这小孩从长相到名字,尽往他萌点上戳,简直就是他的梦中情弟!

  江棠承可不知道乔阮怎么想的,转身跑了。

  矮楼里,江来踏着楼梯上了二层,走廊昏暗,只有一扇门中透出光亮,隐约听到交谈声。

  江来走进去,椭圆形会议桌旁已经坐了大半的人,俞珍招手让他过去坐。

  刚一落座,俞珍便问:“梁导找了个救场演员,你猜是谁?”

  一般人问这种问题,都更希望自己给出答案。江来配合着问:“是谁?”

  俞珍说:“秦郁上。”

  周围几人听到,加入讨论。

  “真的啊真的啊?”

  “我都不好意思说我是看秦老师的电影长大的,他就是我入行的动力。”

  “珍姐,你跟秦老师合作过吧,他脾气好吗?我管他要签名他会不会黑脸啊?”

  俞珍应付地说:“你试试呗。”

  又有人问:“他为什么忽然出国,那时候刚拿了奖,事业正是高峰。”

  “据说是被甩了。”

  众人求证地看向俞珍,俞珍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这我可不知道,要不等他来了你自己问?”

  几人立刻讪讪,不敢再说。

  江来低头看手机,没有参与讨论,也没有显出感兴趣的样子,俞珍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培训结束,江来赶回房间,同钱司壮交班。

  厨房中岛上堆着买来的东西,除了日用品,还有面包牛奶橙汁,都是按照江棠承口味买的。

  江棠承趴在沙发上玩填字游戏,脚丫在半空乱晃,一见江来立刻跳到他身上。

  小孩身体柔软,发梢微湿,江来问:“洗过澡了?”

  “嗯!”江棠承往他身蹭,“爸爸我香吗?”

  江来感觉像抱了个大橙子,凑近闻了闻,的确是橙子味沐浴露:“哪儿买的?”

  江来的头发挠到脖子,江棠承怕痒,咯咯笑:“Al叔跟我在超市买的。”

  江来不知道钱司壮私下怎么贿赂小孩,才让他叫Al叔,他只知道,自己从进门起嘴角就没放下。

  江来问:“饿吗,想不想吃宵夜?”

  酒店门口,一辆黑色奔驰停下,秦郁上下车,助理拉着箱子跟在后面。

  闻绍之前安排的那个女助理被秦郁上拒了,这回换了个男助理,叫小周。

  出发前闻绍特意嘱咐小周,秦郁上不爱给助理派活,也不习惯助理天天跟着,他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出现就行。

  小周眼睛一亮,心想那敢情好。他虚心请教:“什么是必要时候?”

  “接送他上下戏什么的。”闻绍一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还有就是在他丢房卡的时候,替他验明正身。”

  秦郁上哪儿哪儿都好,唯独一点,他偶尔犯迷糊,会丢三落四,尤其是爱丢房卡。

  曾经有一次拍戏三个月,秦郁上房卡丢了四次。

  小周谨遵闻绍提点,拿到房卡后没有立刻给秦郁上,而是将秦郁上送到次顶层的套房门口,给他开了门,才把房卡递过去。

  “秦老师,二楼是西餐厅,三楼日料,四楼是中餐厅。对了,健身房也在二楼,顶层还有个游泳池和酒吧。”

  秦郁上过耳不过脑地听着,末了道:“明天下午送我去片场。”

  统筹提前发来通告单,秦郁上第一场戏在隔天下午开始拍。

  “好的秦老师。”小周应下。

  一路上都是小周开车,秦郁上体谅对方:“没其他事了,你早点休息。”

  进房间,秦郁上随手把箱子放一边。他戏份不多,集中拍几天就能结束,因此只带了一个不大的行李箱。

  房间还算宽敞,秦郁上看了一圈,总体满意。箱子摊开在地上,他不想收拾,有点饿,翻了翻客房服务的菜单,对着花花绿绿的图片没什么胃口,换了件卫衣出门。

  影视基地是他出国期间新建的,以前没来过,秦郁上各处逛了逛,最后找家面馆,点了份牛肉面。

  他本人对面食其实一般,梅瑛祖籍在南方,饮食上更偏向于米饭,秦霆焕虽然偏好面食,但习惯了凡事迁就妻子,秦家饭桌向来以米饭居多。

  之所以点牛肉面,大概是因为秦霆焕喜欢吃。

  时隔六年再度进组拍戏,秦郁上不可避免想到了父亲。

  点餐时忘记跟老板说不要葱花,牛肉面上洒了细碎一层,秦郁上只得一个个挑出来,就着免费小菜吃完了一整碗面。

  付钱时,他才发现没带手机,现金更是八百年没用过。幸好老板认出他,让他靠脸赊了帐。

  被人记得总是件愉悦的事,秦郁上吹着晚风回到酒店,竟然没绕远路,心情更上一层楼。

  然而等站在房间门口,一摸兜,他脸色忽地变了。

  一墙之隔,江来鸡蛋羹做宵夜,和江棠承分享。他洗完澡,准备睡觉时觉得被子有些薄,便打电话给前台要一条毛毯。

  门铃响,应该是服务员来送毯子,江来去开门。

  门开了,服务员抱着毛毯站在走廊上,身后立着一个穿着卫衣的高大男人。

  江来并未过多关注,视线从男人背影略过,向服务员道谢后接过毯子。

  下一秒,那男人却忽然回了头。

  相隔一条走廊,在壁灯暖黄的灯光下,秦郁上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与江来照了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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