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场谈话也注定没结果。

  曾经廉如是没能阻止费慧竹,如今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吗?

  费慧竹的轻笑,不知为何充满悲伤, 她笑着摇头, 低头喝了一口微辣的汤。

  “阿竹, 如果、我是说如果……”廉如是微微低头,接下来那句, 似乎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说得出口。

  费慧竹静静地望着她,“你看着我说。”

  廉如是抬眸, 对上费慧竹水润平静的眼神, 她分明是早就预料过之后的一幕幕, 而今天的境况, 在预料之中。

  挂在墙壁的电视正播放着今年的两会专题报道, 被雨声掩盖后, 领导人讲话的声音小, 间或传来维/稳、基层、人民利益等字眼。

  门口听雨的老人,时而瞟一眼电视, 眸光滑过店里唯一的一桌客人。

  “我是说, ”廉如是深呼吸吐出几个字,“我愿意等你。”

  “等我?”费慧竹像是听到笑话,哼笑着反问:“等我做什么?”

  “不管发生什么,你可以永远是我认识的阿竹。”廉如是这把年纪,说这样的心里话很难,她浑身不自在。

  “呵。”费慧竹清冷地笑, 淡淡地望着略微闪烁的眸子, “你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廉如是低下头,轻声说:“你去自首吧, 我找人帮你辩护,我等你出来,不管多久,我都等。”

  费慧竹哑然失笑,声音却有些颤,“你在这里深情给谁看呢?”

  “我没想过给谁看,我只做自己想做的。”廉如是声音很低,说这些话让她为难,但她清楚,再不说或许真的没机会了。

  “是吗?”费慧竹端起一旁的水杯,指肚按着冰凉杯身,盯着杯中荡漾的茶水,“那这些年你做的都是你想做的,你都做了什么?”

  这些年,廉如是不恋爱,不结婚,她心里只有那么一个人。

  即便费慧竹结婚,廉如是也没后悔过,她曾经想过孤独终老,但钟少坤后来去世了。

  廉如是一直等着费慧竹主动找自己,等来等去,等来桑榆晚景,等到人生走到绝境,廉如是仍然站在原地。

  如果不是岑清伊来找她,廉如是大抵仍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老骥伏枥,并不适合她,她没有太多的雄心壮志了。

  她们分别太久,不曾变化的,或许只有她自己。

  “所以,你做的,就是默默地等我?”费慧竹指肚摩挲杯身,有些自嘲地笑,“我不知道我这么大魅力,我以为你是管宁割席的传承者,现在却跟我说对我念念不忘,你憧憬的是什么?”

  反问的语气透着一股逼人的气势,廉如是没做声。

  “希望我们像爱情故事那样,我止步于此,为你回头,主动自首,多少年后,你从监狱里把我的骨灰下葬,再为我守丧到终老吗?”费慧竹边说边笑,那其中的压抑和痛苦,廉如是听得出来。

  她来晚了,她当初该强行阻止,现在事态不可收拾,廉如是无力回天。

  “别搞笑了,廉如是,我们是什么人啊?”费慧竹靠着椅背,悲凉道:“我们这个年纪,过了今天没明天,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我没机会再去补救,你也一样。”

  费慧竹站起身,双手撑在桌上,盯着垂首的人,苦笑过后轻声道:“你或许该早点来,你或许不该安静地等待,你或许……你或许知道,我一直想要的是什么,我穷极人生想要的,你本可以给我,但你选择与我一刀两断了。”

  费慧竹微微倾身,盯着她的眼睛,像是鬼魅一般轻声细语,“你很不好过是么?以后你会更加难过,因为我有今天,和你有脱不开的关系,你是唯一能阻止我的人,但你放弃我了。”

  费慧竹双手捧起廉如是的脸颊,曾经细腻光滑的脸颊,如今布满岁月的痕迹。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明亮的双眸,此刻泛起湿意。

  “你放弃我,允许我的堕落,我现在已经变成地狱里的恶鬼,你却天真地想渡我灵魂?”费慧竹的指肚擦去廉如是眼角的泪,自己却是红着眼眶,笑意是无奈着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我佛都不渡我了,你也省省吧。”

  费慧竹直起身,绕过桌子,抬手轻轻按了按廉如是银白的发丝,语气回复到曾经的温柔,“阿廉,这次轮到你请我了。”

  掌心落在发顶,费慧竹望着窗外细密的雨滴,掌心用力按了下,“不会再有下次见,所以不再见了。”

  费慧竹径直走出店门,雨水洒落,与泪水融为一体。

  廉如是坐在店里很久,低垂着头,泪水同样滚落。

  两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同样哭得像个孩子。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时光不待,不给任何人后悔的机会。

  廉如是颤抖的手揉去眼角的泪,低头走到门口付钱,听雨的老人睁开眼看她,“我果然没认错,是你们。”

  廉如是其实一早认出她,早些年她和费慧竹总来,和老板很熟悉了。

  “这是怎么了?”老人家拉过廉如是的衣袖,粗糙的掌心轻抚她的手背,“孩子,这世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也只有这位老人家,能管她叫孩子了,廉如是像是被触动,哽咽着问:“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没有机会补救了,怎么办?”

  终究一生的学习,没人教她该怎么力挽狂澜。

  “这世上没有补救不了的事,补救一分,也是补救,勿以善小而不为,”老人家仰头,眯着眼,满脸皱纹的笑看起来让人安心,她缓慢道:“做错事,首先要承认错误,然后去弥补,伤害的人,去道歉求得原谅,损害的东西,赔偿人家,”老人冰凉的掌心握了握她,“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至少做过才知道,你做了,你的心意老天爷就知道了,老天会有安排的。”

  老人最后跟廉如是说的是:别管别的,你做你的,老天会帮你安排好一切的,时间很短了,别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因为我们会心有余力不足,所以尽量去做你该做、你想做的事。

  廉如是拎着伞走进雨幕,雨点砸到头顶,肩膀,手臂……她恍然间仿佛听见费慧竹又在说她不懂得照顾自己。

  阿竹,你不知道,那是我故意惹你心疼的把戏。

  或许你也知道吧,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年,一直都配合我。

  廉如是撑开伞,蹒跚的背影消失在烟雨朦胧中。

  雨过天晴,太阳重新闪耀。

  午后,晴空如洗,天蓝得刺眼。

  岑清伊靠在窗边,喝着牛奶,失神地盯着街上来往的人流。

  岑清伊回想起今早抚摸江知意发丝的人,会是谁呢?嘴里的牛奶分明多了丝醋味。

  也因为这次彻夜长聊,江知意薛予知的联系增多。

  每个江知意留在医院的夜晚,薛予知都如期而至。

  话题不可避免聊到费慧竹,薛予知摇摇头,她不做评价,“她是一个复杂的人,三言两语说不清。”

  江知意也跟她讲述,她们收集证据的过程。

  薛予知意外得知,费慧竹曾经对岑清伊使用信息素,薛予知听得眉头直皱,“严重吗?”

  江知意想了想,谨慎措辞,“如果不是清伊体质特殊,可能活不到今天。”

  薛予知眸光一黯,她没想到,费慧竹竟然对岑清伊起过杀心。

  薛予知没做声,紧皱的眉头没有舒展开,后背冒出的凉汗让她不舒服。

  更让她不爽的,是费她们约定,不可以伤害岑清伊,费慧竹公然违约。

  岑清伊倒是很快遗忘痛苦的恶心感,她最近只想粘着江知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天早上的一幕让她有了危机感。

  周末,江知意来医院,岑清伊跟着一起来的。

  正好医生给她们汇报进展,简单概括,两个人除了没有醒来,其他指标都保持相对正常,整体来说,钟夏夜的指数偏低。

  费慧竹没有出现过,钟夏夜也由她们一起照顾了。

  “不过还有个奇怪的事。”医生今早来查各项指标,发现钟夏夜体内的关于信息素的数值很高,“我猜测她是昨晚发热期来了,奇怪的事,她的数值升上去之后,岑简汐的数值也升上了。”

  那也就是,两个人各自释放自己的信息素,在相对密封的空间里。

  “持续到今早,钟夏夜的信息素指数回归正常,她体内指标从较低的水平恢复到非常不错的水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是这次发热期,就像是她的治愈过程,这是现有药物达不到的水平。”医生对此深感疑惑。

  岑清伊听得一知半解,倒是江知意提出不一样的观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岑简汐某种意义上,是钟夏夜的解药。”

  医生歪着头,思忖琢磨这种说法,点点头,“你别说,还真有点这个意思。”

  “那对岑简汐有坏处吗?”岑清伊小声插了一句。

  “也不能说没有,通过昨晚的报告来看,岑简汐的发热期,是完全被动触发,也就是钟夏夜有需求,她的发热期就会觉醒。”医生说完,见岑清伊思索的表情,通俗地说:“正常人发热期到日子该来就来,但是岑简汐的发热期,由钟夏夜来控制。”

  医生走后,江知意和岑清伊站在玻璃门外,齐刷刷望着里面的两个人。

  “其实,这也说明费慧竹为什么处心积虑把两个人捆绑到一起了吧?”江知意双手背在身后,偏头看岑清伊,“她为了让女儿活下来。”

  为了自己的女儿活命,不惜囚禁一个人,是该说她母女情深,还是说她丧心病狂?

  岑清伊不能理解,也不愿去理解,“她提出改变基因子,大概也是为了她女儿吧?”

  “是的,不过没想明白,α隐性基因,我也算有点突破,至少现在的药物能保持正常的生活,她为什么后续不停止违规的研究。”江知意拧眉叹声,“总不会跟钟卿意一样,一心只想消灭α基因吧?”

  岑清伊也不清楚,她现在在想,如果把罩子打开,会怎么样?

  岑清伊静默几分钟,突然叹了口气。

  江知意转过身,靠着玻璃问:“怎么了?”

  “岑简汐都被找到了,也不见薛予知过来。”岑清伊眼巴巴地望着里面,江知意心想: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来?人家没事就过来。

  江知意叹自己苦命,总要为不同的人保守秘密。

  岑清伊转过身,拉着江知意坐到长凳上,“也不知道慧远大师和觉空师傅怎么样,檀香寺出了这么大的事,没准要很久才能开了。”

  江知意嗯了一声,“这不是我们能操心的。”

  岑清伊仍然怀疑觉空就是薛予知,尽管眼睛颜色不一样,但是喉间痣一模一样,“姐姐,你觉得觉空师傅的眉眼像不像我?”

  江知意点头,岂止是像,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两人正说话,对门ICU病房里推出一个人,旁边的家属掩面哭泣。

  医院是生离死别的重要场所,每年有很多人从这里离开人世,岑清伊听得有些难过,低着头轻轻叹口气。

  医院,是一个矛盾体,有人在这里被治愈,有人在这里离去。

  是生命的终点,也是生命的起点。

  得益于许光伟的“乖顺”,他重获自由,偷偷带着陆迦去医院产检,建档。

  尽管还没有结婚,但两个人在孩子这方面,达成一致,他们都想要。

  陆迦比以往寡言,许光伟问过她关于廉程和她的对话,陆迦摇头不肯回答。

  过去的不重要,陆迦希望许光伟能好好地活着。

  两人现在住在酒店,即便许光伟掩饰,陆迦能察觉到,他在躲避什么。

  回到房间,陆迦借口累了,背对着许光伟躺下。

  许光伟去了浴室洗澡,水流哗哗响起。

  陆迦闭着眼睛,心口酸涩,一切都偏离轨迹了。

  陆迦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她在理智中沉沦,所以因此痛苦。

  更为要命的,是陆迦看清许家复杂的关系,许光伟是许家最无足轻重的存在。

  许光伟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别谈保护她。

  如果不是许光伟说到寻死,陆迦都没打算联系他。

  只是再见面,分开就难了,陆迦想的头疼,未出生的孩子,岑清伊的重托,岑简汐的资助……她像是在冰尖刀锋行走,每一步都鲜血淋漓。

  于她而言,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痛苦都包围着她。

  当当当,敲门声响起,陆迦惊得浑身绷紧。

  怀孕后,陆迦变得敏感,对外界反应也大。

  此刻小腹一阵收缩,肚子有些疼。

  当当当,敲门声再次响起,许光伟还在里面洗澡。

  陆迦犹豫几秒,起身走到门口,她挂上门锁的链子,轻轻拧开门。

  透过门缝,是一个壮硕的陌生男人,带着墨镜,面无表情地递出一张便签。

  陆迦之只看一眼,便知道是谁给她的了。

  上面写着:食言,是要付出代价的,陆迦,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要再做错误的决定。

  陆迦呼吸突然有些困难,心里慢慢滋生绝望。

  为什么人人都要逼着她?她无路可走了,还要她退到哪里才满意呢?

  浴室里的水流仍在响,陆迦站在门口,身体无力地靠着墙壁,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如果必须做出选择,孩子是陆迦的优先项。

  对不起,许光伟。

  陆迦无声地打开门,或许是刚才的一惊一吓,她头部昏沉,小腹隐隐作疼。

  陆迦走得很慢,出了门迎着风和骄阳,泪水滚滚而落。

  小腹疼得一抽一抽,陆迦掩面哭着往前走,前面传来熟悉的声音,“陆迦,你怎么了?”

  陆迦想躲已经来不及,转身想跑,但小腹实在疼得厉害,她一下子摔倒在地,有什么正从身体里涌出来,她控制不住。

  岑清伊连忙上前搀扶她,温暖的双手和怀抱,陆迦有那么一刻的贪恋,她脑子里闪过万千画面。

  如果她没有走偏,如果她没有怀孕,如果她没有卷入许家……小腹剧痛,有什么正沿着腿根儿淌下来。

  陆迦站立不住,靠在岑清伊怀里,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道:“送我去医院。”

  岑清伊俯身抱起人那一刻,一个身影猛地冲到跟前,石头般的拳头猛地砸在她的脸上。

  岑清伊怕摔着陆迦,只能靠身体抗衡,踉跄倒退两步。

  许光伟抬起腿,岑清伊猛地转身,双臂用力撑起陆迦。

  这一脚踹在小腹,她向后倒去,陆迦结实地砸在她身上。

  许光伟疯狗一般怒吼,抬腿又要踹,陆迦猛地翻身护住。

  许光伟气得跳脚,一把扯开陆迦,双手掐住岑清伊的脖子,死死地用力,恶声恶气地怒吼:“你杀了我的儿子,我TM要宰了你!”

  陆迦爬起来,血迹淌了一地,她死命抱住许光伟,哭得悲天跄地。

  有人在喊:流血了啊,快叫救护车!

  小腹猛地一阵剧痛传来,陆迦像是一根失去弹性的一张弓,身体直挺挺倒下去,世界从此与她无关。

  如果有罪,请惩罚我,不要惩罚我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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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唉,都是可怜的人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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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预告:外侧是一把珍藏版的伯/莱/塔M92F手/枪,内装15发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