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行动被察觉的何译员在与组织取得联系后决定撤退,离开前却意外泄露行踪。他是个文人,那晚第一次亲自动手杀人,用那把他精心打蜡悉心养护的钢笔手枪。

  忍辱负重多年,他的手上不可避免沾上同胞的热血,他自知罪孽深重无法洗脱,如今可以有亲手毙命敌人的一天,积年的隐忍高压下绷紧的那根弦儿终于有机会松懈一会儿。他畅意而痛快地扣动扳机,直到手指脱力虎口渗血,敌人肮脏而罪恶的鲜血也飞溅一身。

  料到注定不能离开上海,被赶出家门数年的何译员在家中洗净身上血迹后,悄悄去见了与他同在上海正在读大学的胞弟最后一面。

  他伪装成大学生,像校园里的每个学子一样脚步悠然而轻松。他撬锁进了胞弟的宿舍。在书桌边,他发现多张报纸,并非每日都有,共同点是每张报纸上头都有他的新闻。

  别离多年,本以为众叛亲离,死生师友,临死之前却发现世上竟然还有一个亲人暗地关心着自己,何译员看着报纸沉默许久。

  胞弟回到宿舍,一见到他的面,什么话也没说,先拿了扫把赶他出门。

  何译员不做反抗,几小时前还颤抖着面无表情杀人的特务,此时却几乎是狼狈的,被刚成年还很青涩瘦削的胞弟逐打出门。

  临走前,即使挨打,也坚持把一张支票塞到胞弟怀里。

  极高大顶斯文的一个男人,用母亲似的喋喋不休的方式苦苦叮嘱胞弟:“听说母亲生了病,我这儿还有些钱,不太多,但是是我从前在日本留学时打工挣下的薪资,是干净的,明天有空去把钱兑出来,病情耽误不得。”

  报纸一词触动了胞弟,他的脸色突地一阵青一阵白,粗着嗓子叫何译员滚。

  何译员沉默几秒,转身离开。

  何弟却并没把支票丢掉,在窗台边,躲着,颇冷漠地看着他兄长消失在街角,直到没入无边夜色。

  第二日的新闻,大汉奸因反叛帝国而受到处决的消息占了报纸最大的版面。街头巷尾一片压着声的叫好,百姓们弹冠相庆,死得好哇,大汉奸。

  看见报纸上兄长冷漠的黑白照,何弟怔然片刻,想到什么,脸色一白,立马跑去了银行。那家银行,实际是无产阶级党派的据点,支票上一串纷乱的数字,则是日本军队的无线电密码。

  而就是这份最后的情报,帮助我党军队在前线取得了巨大胜利。

  也是在银行,何弟终于知道了兄长的身份。

  他的兄长,在与他一样的年纪时,和他一样都曾对着红色旗帜上的金色镰刀与铁锤旗忠诚宣过誓。

  他们为之奋斗的,竟然从来都是同一个黎明。

  他知道得太晚。

  背负着骂名和家人的冷眼,何译员咬牙踽踽独行在黑暗里,却倒在曙光前夕。

  尤因的戏份总共三场,和南少虔的这场最先拍。

  开拍前导演反复给尤因讲了好多遍戏,考虑到他是新人,几乎是掰碎了喂到他嘴里,贴心得就差伸手捏着他的肌肉帮他建构每一帧的面部表情。

  宿舍的双人对白,尤因看完导演的分镜手稿,沉默几秒钟,突然问了句:“他买这些报纸,真的是关心他哥哥吗?有没有这种可能,他是在收集他哥的犯罪证据,想等侵略者倒台后亲自裁决他哥哥。”

  导演似乎有些惊讶,深深看了尤因一眼。

  发表这些私见时尤因完全是脱口而出,说完才后知后觉发现,说太多了,剧本上根本没有写这么多,他纯属是发散思维,不知导演听了会否觉得他有加戏的嫌疑。

  心道一声“完蛋”,忐忑地瞪大眼睛,手指也紧张攥起。

  导演缓缓开口:“原本不想跟你剖析太多,怕层次太复杂你处理起来有困难,但你自己有思考我很高兴。当初设计这个角色时,他的功能其实不是现在你看到的这么扁平单一的,但是在你之前演他的演员不太理解,觉得演得很累,我们就把他改了……”

  导演说着皱起眉,转向尤因的时候露出赞扬的表情,灯光下,神色和语气都透露着说一不二的笃定。

  “小尤,你很不错,动态观察力很好,你一定有成为演员的天赋,答应我,要好好做事。”

  这是第一次,在行业巨擘般的大导面前得到肯定。尤因心头很受触动,松了口气,带着点孺慕的神采看向导演,微微点点头。

  他不能保证以后一定会在演戏方面有多大的建树,但这个健康而温馨的剧组至少在他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蹲在摄像机前嘀咕这么半天,尤因受益匪浅,在导演讲戏的基础上加入了自己的理解,花一个上午,还算顺利地完成了自己单独的镜头。

  早上其实没有南少虔的戏,但他也没去休息间待着等上工,而是全程都在暗处观察。

  他不作声,也没有贸然给意见,只是像一个第一天送孩子上学的父亲,怀着忐忑而骄傲的心情,尽力想在不影响尤因情绪的情况下去见证孩子的人生第一堂课。

  他藏得足够好了,但尤因一直能感觉到他小心翼翼暗中观察的视线。正因为清楚,心里的别扭又添几分。因为他后知后觉发现,那场突然的告白,PTSD的貌似并不止他这个突遭告白的人。

  突然被迫出柜的南少虔似乎也对那个夜晚心有余悸。

  中午大家围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尤因心里本来还为要和南少虔同桌而惴惴不安,不经意环视一圈发现他没露面,陡然松了口气,接着乐观地想,也不一定就是因为他,南少虔最近正在减脂,兴许是觉得面对一桌大鱼大肉实在太过煎熬和残忍呢。

  席间,导演夸尤因有慧根,尤因心里一直挺忐忑,被这么一称赞,高兴极了,不好意思地傻笑不已。

  满腔兴奋与感谢不知如何表达,大手一挥包了剧组的下午茶。

  下午开始大量地拍摄他和南少虔共同的镜头。

  上次的MV已经合作过一次,抛开私人感情,对和南少虔的再次合作,尤因其实是保持期待的。

  南少虔入戏总是松弛而润物无声,感染能力特别强,而且他演技好,也从不会说去故意压戏,反而会带着你进入状态。

  尤因不容易入戏,正好特别需要氛围或者对手带领来调到最佳状态。和南少虔站在一起拍戏他总是很舒服,因为南少虔从来不会让他的输出掉到地上,每句话每个肢体动作都有回应,令他像回到母胎,一举一动都被包容被接纳。

  全程拍摄都很顺利,只在拍摄何弟驱逐何译员的镜头时NG了几条。

  宿舍取景于一栋百年历史的老洋楼,房间面积特别窄,打斗戏份用的是紧凑的长焦镜头拍摄,这样拍出来的效果会让观众更有代入感,但也让本就拥挤的室内空间在视觉上看上去显得更集中狭小,而且也会更考验演员的演技。

  因为更近的镜头就代表着演员在举手投足要更真实更连贯,一瞬间的犹豫都会被镜头放大,然后出戏。

  NG的主要问题出在尤因身上。

  扫把第三次打在南少虔脸上时,导演喊了卡,从监视器后面无奈探头:“小尤,你倒是用点力啊,你憎恨一个人,怎么可能只用扫把抚摸他的脸蛋?”

  语气其实是恨铁不成钢,挺严肃的,现场却有工作人员有几个没憋住笑出了声。

  尤因第一次在南少虔面前被导演训,脸上羞愧得发红,他下意识瞥了眼南少虔,当看到他脸上貌似镇定实则忍笑的嘴角,心里更加不得劲儿了。

  有什么好笑的,他好心保护同事,怕已经受伤的同事再次负伤有错吗?

  松散的气氛不利于拍摄,导演举喇叭,沉下脸用粤语说:“再来条!大力啲!他咁大只,打不坏!”(再来一条,用点劲儿,他这么大个子,打不坏!)

  又重拍一条。

  这条尤因下了死手。

  过是过了,导演满意一咔,南少虔的脖子也被扫把划了一条红血痕。

  尤因一开始并没发现,卸妆的时候才看见。

  南少虔卸妆比他快,踱过来他的化妆间,在他背后,从镜子里看他,几秒钟后,扶着他的椅背微微俯身,朝他凑近,然后用略有些亲密却没到让人觉得冒犯的距离,小声询问,邀请他去吃蟹。

  尤因有些戒备地拿湿巾擦拭刚卸完妆的脸蛋,摇摇头,没答应。

  南少虔看上去有些遗憾,但没强求,说好吧,然后就要走。扭头的一瞬间,脖子上横亘喉结的一条红痕隐约映在镜子里。

  尤因瞧见了,心里咯噔一声,担心占了上风。他反身拉住南少虔的手,说别走,然后蹦起来,嘴里喊着医药箱医药箱,跑到隔壁房间随组医生那里要来了碘酒和棉签。

  拿了东西走过来,南少虔已经乖乖就座轮椅上,小学生看老师似的,安静地沉沉盯他。

  尤因感到别扭,他是不太想给南少虔上药的,两个人的身体会离得很近,不合适。他下意识望向小郑,有点把医药箱往他手上递的意思。

  南少虔说:“别接。”

  小郑本来都伸手了,听到老板突然发言,抬起的手愣在原地。

  南少虔又朝尤因说:“你做的坏事,却要假别人的手来弥补,是不是太没诚意?”

  小郑在旁边噤若寒蝉地察言观色,老板这话乍一听像耍大牌,但仔细一琢磨语气,更像是开玩笑。

  尤因和老板是朋友,他知道,于是腼腆一笑,跟着老板的意思走:“尤老师,我下手没个准,把老板弄疼了就不好了。这种细活儿还是麻烦您来吧。”

  尤因被扣了顶傲慢的大帽子,只好临时充当一次医师,他硬着头皮揭开络合碘的瓶盖,棉签伸进去蘸湿,然后慢吞吞走到南少虔面前。

  准备工作做得太久,期间小郑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背包没拿。他走以后,化妆间就只剩下尤因和南少虔单独两个人。

  “头仰起来一点,你这样我怎么擦?”很安静的空间里,尤因无奈发声。

  南少虔一直盯着他,虽然眼神很无害,但黏在身上总归让人难以忽视。

  对于他语气不太好的要求,南少虔完全无条件履行,温顺地仰起头,像单纯的绵羊,露出脆弱的脖子和青色的颈部静脉。

  尤因对他的驯服有些讶然,很快开始后悔自己的凶恶,弯下腰为他涂药的时候,语气软化很多,手上的动作也轻柔,还对患者的体验表达了人文关怀:“疼的话忍一下,消了毒好得快一点……拍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

  正小声地隐晦表示歉疚,南少虔突然产生了一个无声的吞咽动作。

  起伏极微小,像竭力忍耐后的失败,凸起的大颗喉结倏然从尤因的棉签下滑走,皮肉下的甲状软骨高高耸起又落下,牵连附近的肌肉紧张,又松弛,整个过程就像是发生一场局部的小地震。

  尤因下意识抬头,眼皮掀起来,茫然地,撞进了不知从何时起,一直垂眼隐忍注视着他的南少虔的眼里。

  视线交错的一霎那,或许是因为居高临下的站位,尤因的心头猛地一颤,第一次,在面对南少虔这种好似捕猎者观察猎物的冷静而狂热的目光时,奇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颤抖和惶恐。

  他还记得,当时离开上海,他明明是抱着逃难心理,他多么期望下次回来,可以看到一个正常的逐渐淡忘他的南少虔。

  而显而易见的是,他离开的预期效果并没有达到。

  听到南少虔受伤的消息时,他急忙跟着小郑从片场跑出去,遥遥和南少虔对视的那一眼,他就从南少虔克制却幽深的目光里看清楚了。

  在他刻意留给彼此互相冷静的十多天过了以后,南少虔依然想要他,依然不打算放弃和他纠缠,依然明晃晃地朝他释放极具侵占性的信息,告诉他,我在关注你,我在等你回头看我。

  其实应付南少虔真的很困难,像处理一只不听话的野马,桀骜,固执,喜欢用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力气来亲近你。

  而尤因从来没有养马的经验,每次都左支右绌,乏力不已。

  作为一个胆子不太大的直男,对于南少虔的不依不饶,他一直以来都感到头疼和失望。

  可那时,当时站在车门外,隔着热空气和安静的短短一段路,他却只觉得心里像是有块石头落了地,完全忘记初衷,心里只剩一个想法:南少虔很安全,特别健康,还是那么强壮高大,并没有他想象中的严重,这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