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尤因六点就出了门。

  上海哪有他什么朋友,编的。

  他看了场最早的电影,爱情片,直到结束了都没搞明白剧情,因为男主角还没出场他就歪着头睡着了。嘈杂的环境音特别催眠,或许也有昨晚没睡好的缘故,这一觉尤其香,保洁打扫卫生喊他说“散场了先生”他才醒神。

  中午很没胃口地在舞蹈室楼下吃了碗砂锅粉,上楼以后在练习室泡了一下午。这家舞蹈室其实是家分店,总店在北京。老板是他的朋友,一个转型失败的偶像,退圈后开了这家舞蹈室。听说尤因是为了综艺要捡起跳舞,特地从北京派了个资深编舞师过来上海帮忙。

  出场舞尤因重新编过一次曲,添加了许多记忆点。根据他的要求,要炸场,要爆燃,编舞师给他编了段两分多钟的舞蹈。其中包含了多个舞种的几套经典大招,舞台效果特别炫酷,说是到时候一定能炸翻全场炸晕观众台。

  炸这炸那的,好像他变成了一个手榴弹。尤因只笑笑没说话,他从来不指望能一鸣惊人,只求稳定发挥。

  他有舞蹈基础,第一天就把全套舞学得八九不离十,现在的坚持练习只不过是巩固而已。明明那么熟悉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精神状态不佳,也有可能是进舞蹈室前收到了南少虔的消息,总之频频忘动作,左脚踩右脚这种低级错误都犯下,摔得全身开花,手肘膝盖各有不同程度的青紫。

  南少虔希望他空出晚上时间回剧组参加女主角的杀青宴。

  来上海十多天,尤因拢共也才看过女主角一场戏,还是和南少虔的亲热戏。谁会在意一个才打过一个照面的人来不来参加自己的杀青宴呢,所以他猜测这根本是南少虔随便找的理由,目的是叫他回去。

  可能是想跟他聊点什么,比如悬而未决的昨晚。

  昨晚,直到喊住南少虔之前他都只是怀疑而已,坐实他猜测的恰恰是南少虔的反应。

  一个正常男人,要是对他没意思,听到他发好人卡大可以直白地否认说“你不会以为我喜欢你吧?”并且大笑着指责他的自作多情,可南少虔却异常沉默,甚至拒绝和他对视。

  那反应分明是被看穿后的不知所措。

  距离收到那条消息已经过去两个小时,尤因心烦意乱,一直没回复,恨不得假装没看见。

  他实在不知道要回什么,去了干什么呢,干巴巴地继续哥俩好吗?他这种性格的人,不知道还好,知道了,你要让他装成无事发生,他做不到。

  尤其南少虔那么特殊等同于他的恩人,是他最不愿意虚情假意对待的人。他真的没办法故作轻松地粉饰太平,去了只能相顾无言。

  他会调整好心情,也一定会找到方法劝退南少虔,最不济干脆放弃这段友情,当然,这是最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不是现在,至少不要这么快就让他去面对。

  身上的汗干了湿湿了干,跳到傍晚,运动量奇大的编舞老师都跳不动了,喘着粗气摆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猛灌水,自己喝完,看到尤因在镜子前面不要命地跳,看不下去了,从矿泉水箱子里丢瓶新水让他消停下来别拼死拼活结果在录制前夕摔进骨科医院。

  状态不好继续练也没用,尤因勉强停下来,随意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一角擦汗,然后叉着腰喝完一整瓶水。脸和脖子全部泛着充血的红,发梢也不住地滴汗,跳太狠的结果就是他整个人都呈现一个过度耗氧的状态。

  站在原地喘了一分钟的气,老师招手让他去拉伸。

  高强度的运动结束后淤青的存在感变得明显起来,尤因在浑身酸痛里后知后觉思考起一件事情:大热天的,他在外面躲一天,还受了一身伤,他到底图啥?

  又不是他暗恋男人,凭什么他要这么狼狈,该紧张害怕的不应该是南少虔吗,怎么会是他?

  沉思半天,给自己气笑了。

  和南少虔的消息还停留在中午的时间,拉伸完毕,尤因慢吞吞去椅子上拿手机。拇指焦虑地在屏幕空白处快速点击好几下,半晌,哒哒敲起键盘。

  很酷地只回了一个字:好。

  回完消息以后他立马把手机锁屏丢回椅子头也不回地去了浴室洗澡。他直觉南少虔是要和他摊牌,晚上可能有场硬仗要打。

  杀青宴定在影视基地附件一家很有腔调的本帮菜餐厅,小郑在门口接他,一下车他先道了歉,说:“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小郑腼腆地笑着说:“没事儿。”

  这倒不是尤因故意为之,这点做客的礼貌他还是有的。是下班时间的上海实在太堵,他以为离开北京交通会好一点,忘记这里也是超一线城市,于是完全没有预留时间。

  路上时南少虔还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里,语气很忍耐。

  他当时一听,几乎脑补出南少虔虎视眈眈的表情,然后马上就想挂电话,转头跑路。无语半晌,却没敢挂,耐着性子告诉南少虔自己堵在高架上了。那边明显松了口气,接着缓声说让他别着急。

  他小声嗯了一下,心里却忍不住古怪地想,也不知道是谁急。

  门头简单典雅,走进去尤因才发现这是一座中式园林。餐饮人着重注意到装修,他暗暗咂舌打造一个这样的餐厅一定下了很大本钱,九曲回廊,差点被绕晕在里面。

  廊道里的灯光清浅昏暗,打在故意做得古旧的假山竹杆和水塘里,景色很像诗里写的,静影沉璧,浮光跃金。

  意境极美。

  可惜尤因完全没心情看,感觉自己跟奔丧似的。

  小郑带他穿过园林,一路都在絮叨,说南老板今天一天的心情看上去都好差劲,敬酒来者不拒,要他能劝就劝一下,明天还得开工,喝高了不好。

  尤因心不在焉,僵硬地点点头。

  南少虔不在席间,尤因在觥筹交错的一楼大厅到处转,问了好几个人都面露茫然,最后是醉醺醺的导演告知他南少虔去了楼上休息。

  他在空无一人的二楼包厢阳台找到南少虔。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一个很高大的男人背影,绕过去看,心里忍不住评头论足,穿搭风格一如既往的很南少虔,从头到尾一个颜色,今天是一身纯黑的高奢运动服。

  夏日夜晚微风习习,空气里有干燥的桂花香,尤因安静地走过去,站定在离南少虔一米远的木制雕花阳台护栏边,拘束地侧过头:“南老板?”

  他来之前南少虔正在抽烟,左手抱着胸,右手肘曲起抵在左手腕上,右手两指间夹着烟身,发现他来,姿势也没有变,只扭过头嗯了声,说:“来了啊。”

  两个人之间,心怀不轨的那个人反而是淡定的那个。

  尤因浑身不自在,摘下鸭舌帽拨弄两下额前的刘海,如自己之前所料的哑口无言,低着头干巴巴地没话找话:“怎么在抽烟啊。”

  之前见过南少虔在演戏的时候吸烟,还以为他会抽烟呢,可现在看南少虔只知道吸烟不会吐烟的样子,心里忍不住吐槽:原来不会抽啊,不会抽装什么忧郁。

  南少虔微微抬起手里的细长烟管,烟头闪着橘红色的光。他偏头吸一口,收窄的两腮凹进去一个单薄锐利的弧度,然后碾灭在栏杆上:“你不喜欢那我不抽了。”

  什么叫他不喜欢就不抽了,尤因很惊慌,张了张嘴:“你别这么说……”南少虔毫不遮掩的关心让他觉得暧昧,简直不知所措。

  “我喜欢你,你知道了吧。”

  他居然就这么承认了,尤因瞪大了眼睛,心理压力陡增。要是可以的话他还真不想知道。

  南少虔有妆发是不太好惹的大明星,今天没做造型,素颜,顺毛,就像个高大强壮的英俊大学生,距离感和攻击性大幅减弱。他因此敢抬头直视南少虔,欲言又止半天,谨慎道:“我不太知道。”

  南少虔紧盯他,嘴角微微扬起一点弧度,不知道是在笑他还是自嘲,又说一遍:“我喜欢你。”

  尤因有点承受不了他眼神的重量,倏然垂下头。

  猜到是一回事,听南少虔亲自确认又是另一回事。南少虔轻飘飘吐出四个字,落下来砸到他身上却是一记重锤,将他的灵魂都撼动了,听完什么感觉都变得麻痹,只剩下震惊,无数的震惊。

  “不敢看我,怕什么,讨厌我了?”

  尤因摇摇头,他亲舅舅就是同性恋,他怎么可能会厌恶同性恋?但他能给出的也只有尊重了,那个世界离他好近,可也远得不像样。

  手指不自觉抓紧护栏边缘,他小声说:“你吓到我了。”

  “不是故意的。”南少虔不太真诚地道歉,“现在知道了,你什么想法?”

  他一个直男,还能有什么想法。

  尤因无奈地说:“你明明知道我刚失恋。”纠结半晌,又补充,“我也不喜欢男人。”

  南少虔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能不能别惦记我,我不想和你连朋友都没得做。”

  南少虔做朋友是真够义气,一点儿没得说的,他才为自己遇到这么个好人感到幸福,转眼告诉他这人他妈惦记他屁股。

  真是操了。

  意料之中的拒绝,南少虔面无表情,把掌心的烟拧出了烟丝,顿了顿,轻声宣布:“不可能。”

  尤因不作声,脸色一言难尽:“你要这么说,我们就没得谈了。”

  南少虔说:“你都没跟我谈过,怎么知道我们没得谈?”

  尤因叹了口气,说:“你,唉,要不我先走吧。”说完绞着手指头转过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