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因先去的现场。

  为了创造一个最完美的作品,艺术家盯着雕塑,在画纸上疯狂挥笔。

  尤因没学过画画,现场百度了几个姿势,如何拿笔,如何甩腕子,按他要求的,全是大特写。

  摄像头就架在他脸前面,拍完一条以后他自己凑过去看,架势倒是有模有样,但表情很匮乏,没有艺术家那股子夜以继日不眠不食的狂热状态,更像一个迷茫的学徒,老师在讲台上讲三原色,他则在讲台下面脑袋空空“啊?”

  特别出戏。

  想了想,他唤来化妆师在自己眼睛下边扫了点阴影。

  黑眼圈一上脸,总算和艺术家沾了点边,但尤因仍不太满意,可也没办法,他的演技就这水平,再拍一遍也不会更好,皱了皱眉,说就这样吧。

  几个日夜交替,艺术家终于完成了自己最满意的作品。

  他站起来,伸手抚摸雕塑,不留神,不知何时被画架割伤的指尖渗出血,血滴正好沾在雕塑嘴上,生怕破坏自己的作品,艺术家赶紧抬手去擦,擦干净以后,笑了笑,抱着画框蜷缩在雕塑脚边睡着了。

  艺术家陷入沉睡,而被血唤醒的雕塑睫毛轻颤,眼睑上石灰扑簌簌往下落,睁开了眼。

  拍完这条,尤因被毛洽扶着从地上爬起来,肚子有点饿。

  确实也该饿了,才只拍了一小段剧情,已经将近六点。

  接下来是南少虔的戏份,演员等戏是常态,但他请来的那是一般人么,让人在化妆间干等了一个多小时,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南少虔,决定晚上请人吃顿好的,悄悄叫毛洽定了桌大餐。

  关于抚摸雕塑脸颊这个画面,后期会做一个真人和雕塑对比的镜头,主要说明雕塑化神的过程。

  尤因把外套和腿上的灰尘拍干净没多久,南少虔进了场,一身白色刺绣长袍,底下是同色的丝绸长裤,挺拔高大,上半身的肌肉形状在轻薄的衣服下若隐若现,尤其是胸肌和腹肌,那线条,比专业男模也不差了,现场的气氛好像一下子就燥热了起来,有人吹了声流氓哨。

  尤因站在一旁仰头喝水。

  他的表现一如往常,没有特别激动,毕竟在工作,只是余光还是悄摸瞟了瞟南少虔。

  真的很Sexy,不羡慕那是假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拥有这样的身材,练得确实好,那么大对胸肌,穿衣服好有型。

  有点分心,不免喝得有点急,呛住,馋嘴的孩子似的,唇边甚至还溢出一道水珠,从喉结处路过,无声湮入领口。

  这下不敢再看了,赶紧收回视线,赧然地拍打掉落在外套上的水滴,又从毛洽手里接过一张纸,把下巴上的水滴轻轻印干。

  不远处,南少虔将隐晦的目光从那道手忙脚乱的身影收回,嘴角微微翘起。

  俩人面对面站好,等着打光师调光,因为等会儿有肢体接触,挨得比较近,南少虔高他大半个头,尤因需要抬头看。

  尤因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尊敬地说:“辛苦了南老板,拍完这个镜头我想请你还有何老师吃个饭,然后喝点儿酒聊会儿天啊。离这儿不远,海鲜宴。”

  “你会喝酒?”

  “会啊,但是我酒量不太好,喝醉了容易断片儿。你怎么样?”

  “能喝一点。”南少虔扬唇笑了笑。

  不是那种初见时那种看不透的似笑非笑,而是悲悯的,好似已经进入了状态,眼皮半阖,嘴角平直,像尊真的希腊神像,目光里有似醒非醒的朦胧美丽。

  两张如梦似幻的脸,开口却是摩拳擦掌商量着等会儿如何喝酒吃肉,摄像师的嘴角抽了抽。

  “Action!”

  导演一声令下,尤因努力管理表情,伸手,缓慢地抚上南少虔的侧脸,拇指上有道具血浆,他怕揩错地方,本该放空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聚焦起来,血色沾上南少虔的下唇,雕塑这时候睫毛该轻轻一颤,可南少虔却完全睁开了眼。

  尤因被他吓了一个激灵,紧接着细瘦的手腕被南少虔的大掌抓住。

  “你盯太认真了,这样演不行。”

  尤因看了眼自己被攥住的手,紧张道:“怎,怎么了?”

  “你都不知道自己的手受了伤,视线怎么会提前落到我嘴上?”南少虔微微皱眉,“脖子佝下来一点儿。”

  说完伸出手轻轻按住尤因的肩颈迫使他驼背。

  像只被掐着脖子的公鸡,尤因被迫低下头,又挣扎着悄悄抬起来一点:“不要吧,这样拍出来显得我好猥琐。”

  “不会,耗尽精力以后人应该是疲倦的,站不了这么直。”顿了顿,又低声道:“也不能盯着我的嘴看,目光散一点,咱们再来一遍。”

  “啊?”尤因表情呆滞,他还想着拍完这条就收工吃饭了。

  看他有点不乐意,南少虔放缓了脸色,循循善诱:“有一条入戏的捷径,三W,你有没有听说过?”

  他上哪去听说啊,没吃午饭,尤因饿得面无表情,喃喃:“我只知道WWW.COM。”

  “Who,Where,What。”南少虔道。

  “你必须快速搞清楚你是谁,你在哪,你要做什么,否则不光是这次,这辈子你演戏都找不着北。”

  他又不是演员,干嘛教他这些,尤因的脸色有点不自然,像学生时代被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批评教育。

  他不肯承认自己好像有点懂了,他确实是在演自己,要美,要帅,他演的时候,投入感情的东西不是角色,而是角度,他在想哪个角度能把自己拍得更好看。

  心里惴惴的,他下意识转头去看摄像师和导演,说到底没那么服南少虔,觉得旁边这两位更专业。

  却看到俩人虽然都鸦雀无声,头却点了点,好似对南少虔的决定十分赞同。

  寡不敌众,尤因叹了口气,心想,好吧,行吧。

  于是又再来一遍。

  “不要再看了,我的嘴有那么好看么?”

  好看,好看死了,尤因不做声,忍气吞声地抬手,又摸一遍南少虔的脸。

  “又看。”

  尤因心想,我再忍!

  妈的,他幽怨地抬头盯住自己抬起来的手,南少虔的脸都要被他捂热了,再摸粉底都要掉了。

  还是没过。

  尤因揉着自己酸痛的腕子,看了眼到一旁补妆南少虔云淡风轻的脸,后牙槽磨了磨,真想一巴掌抽在这张脸上,看在比较帅的份儿上,力气可以稍微小一点。

  “好严格啊南老板,”等南少虔补妆回来,尤因忍不住了,抬头,眼神很克制了,但仍流露出一丝埋怨,“这只是一个MV而已。”

  干嘛要求这么高。

  “就算只是拍一张照片,那也是我的作品。”南少虔抬手抱胸,居高临下,语气轻飘飘的。

  意思是无论如何不能将就是吧。

  尤因哑然,张大眼睛和南少虔对视,累,也有点生气,什么叫“我的作品”,这人分不分主次啊,主要是他的作品好吧。

  南少虔静静盯着他,态度不容拒绝。

  明明是甲方,尤因却感觉自己现在像个孙子,他疲惫地抬头看一眼钟,竟然又过去了一个小时,可他们连一个合作镜头都没拍完。

  尤因心里不得劲,本来就对演戏有阴影,南少虔还对他吹毛求疵,他感到很躁动,比了个暂停的姿势。

  “先休息会儿吧,”喊不了过,喊停他还是能做主的,“我边上冷静一下。”

  大伙儿于是四散吃盒饭去了,南少虔原地站了会儿,慢慢踱步回化妆间。

  何箴跟在边上,压低声音问了句:“故意的?”

  南少虔不作声,下意识用舌头顶了顶右边腮帮子,那块皮肤白中透粉,是被尤因的温度捂红的,接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操!我就知道。”

  何箴马上不客气地在南少虔背上拍了一下,挺重的,有明显的教育倾向,人家花钱请你拍MV,你吃人家豆腐,边吃还边恐吓人家。

  “喂,干嘛逗他玩儿啊,有意思吗?等下可别再来了。”

  当然有意思,尤因吃瘪的表情,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任何表现他都觉得有趣,爱不释手。南少虔嘴角含笑,道:“再说吧。”

  尤因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但看到南少虔挨揍,忍不住叹了口气,看吧,何箴都看不下去,觉得南少虔要求太高了。

  收回视线,他垂头丧气往发盒饭的地方走去,找了个乙方如上司,真是夭寿,压力好大啊,找口吃的先。

  虽然囊中羞涩,但尤因对手底下人依旧大方,水果饮料应有尽有,有几个人在拿糖水喝,他凑过去也拿个椰子,边喝边蹲摄像机前面反复拉回去看。

  越看越生气,怎么这眼珠子就是不受控制呢,南老板问了他好几次,他也很想问问自己,那张嘴就那么好看吗?

  喝完椰汁身上有了点力气,尤因抱头想了想,觉得男人还是应该要能屈能伸,让人家说两句怎么了?

  吹毛求疵,换了别人,南少虔这么大的腕儿,还不一定愿意吹他这根毛儿呢。

  做完自己的思想工作,他立马决定去认错。

  慢吞吞地推开礼拜室的门,南少虔正握着一瓶矿泉水喝,尤因羞赧地走过去,轻轻喊了句:“南老板啊。”

  南少虔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仰头又喝一口。

  好傲慢,被完全忽视的尤因看着南少虔脖子上滑动的喉结,真想梆梆给他来两拳。

  装什么逼。

  尤因低头缩肩,小声央求道:“南老板,来吧,咱重拍吧。”

  “琢磨明白了?”

  “嗯嗯。”

  尤因狠狠点头,其实还是一脑袋浆糊,但先把人哄回来继续拍戏才是正经。

  “你是个对自己对搭档都秉持着高要求的好演员,我们中国电影有你是影坛之幸,我演得太差,拖你后腿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诚恳地表达决心,“但我会努力的,再来一次吧,我一定争取一次过,再不过今天晚饭我就不吃了!”

  马屁拍完,尤因看到南少虔的神色沉了沉,似是不高兴,何箴则在南少虔后边笑得肩膀直颤,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怎么了,拍到马腿上了吗?

  尤因忐忑,这可是他发自内心的话,多尊敬,把自己摆得多低啊,饿一天了,还绝食,多折磨人啊,这誓发得够毒啦。

  何箴止住笑,说:“我觉得你下一次肯定能过,不吃饭可不行,饿坏了有人……”南少虔投来警告的一眼,于是何箴立刻更改主语,“你爸妈可要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