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两分钟,黎星川果断转开门把手,推门而入。

  外婆蜷缩在地上,佝偻的脊背微凸,喉咙里似乎溢出一点声音,但太过微弱,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这一瞬间,黎星川如同置身冰窖,血管一寸寸冻结,血液跟着凝住。

  他无数次幻想过外公走之前的样子。

  医院是外婆一个人去的,他再次见到外公,只看到一张黑白照片,甚至没有任何告别的仪式。

  他们说外公是摔了一跤才走的,于是黎星川不止一次地梦见,半夜突然会流着眼泪醒来。

  那幻想中的一幕,与眼下渐渐重合起来。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缓,给外婆披上外套,套上鞋子,抱着她出门。

  八十多斤的老太太,轻的只剩一把骨头。

  等上了出租车,外婆稍微缓一些了,能虚着语气断断续续地讲话。

  “肚子疼……”

  “不知道什么……吃坏了……肠胃炎……”

  黎星川马上想到那些生斑的特价水果。

  只是磕了碰了的还好,假如霉变了,哪怕切掉那部分也会食物中毒。

  他拆了包手帕纸,帮外婆擦了擦冷汗。

  “老太婆不中用咯……”外婆说,“只会给你和娇娇添麻烦……哪天突然走了、去陪你外公了……”

  黎星川最听不得她这样说话,喉咙发酸,好声好气地安抚她。

  外婆说:“嗯……闪闪也有女朋友了……过几年要成家了……真好……”

  愧疚感再一次攫住他的喉管。

  黎星川不敢说话了,转头看向车窗外的街灯,祈盼着车开得再快一点,马上就到医院。

  -

  超能中心,分基地。

  黎梦娇这些天忙得连轴转。

  玉城如同阳光下的湖泊,表面风平浪静水波微荡,水下却是森冷的暗涌、看不见的漩涡。

  那条发出去的消息,确实在“深渊”内部引起一些注意,如同一粒石子在水面上砸出波纹,残留的水波一圈一圈地朝着玉城渗透。

  分基地的提前部署,让他们对上“深渊”时占据先机。短短半个月的功夫,组织已经抓获了两位通缉等级A+的超能力犯罪者。

  但那绝不轻松。

  他们既要面对来自“深渊”的压力,又要让社会影响降低到最小。“深渊”的犯罪者都不是省油的灯,光是用科学道理忽悠被牵扯入案的无辜者就要花费极大力气,行动组在前面跑,善后组跟在后边追。

  这是打击犯罪的绝佳机会,也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她的生活作风很高效,每晚睡4-6个小时,利用交通工具的时间补眠,饶是如此,眼下仍堆了一圈淡淡的青色。

  晚上十点,黎梦娇刚结束一场追捕讨论,手机突然响了。

  【联系人:闪闪】

  刚打来,对方自己立刻挂掉,像误触似的。

  她有点奇怪,找到另一个联系人,查看消息。她身份特殊,黎星川的更特殊,外婆自然有人暗中跟随保护,向她汇报情况。

  【黎星川带着朱丽桐出门了】

  【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正在追踪】

  【出租车在六院急诊门口停下,正在联系院方】

  ……

  黎梦娇立刻回拨。

  “喂?闪闪?怎么了?”她问。

  黎星川:“啊,小姨,你现在忙吗?是不是打扰你了?”

  黎梦娇睁眼说瞎话:“不忙,有空。”

  黎星川说:“外婆住院了,她……”

  老太太本来就有慢性阑尾炎,吃坏东西,肠胃炎症引发急性阑尾炎,一时间痛得受不了,摔倒在地上。

  “我马上过来。”黎梦娇明知故问,“在哪个医院啊?”

  黎星川:“六院。”

  黎梦娇:“行。”

  深夜不堵车,从郊区分基地到六院,也要四十多分钟时间。

  等黎梦娇到病房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了。

  老太太手上打着点滴,正在睡觉,黎星川半躺在病床边的折叠床上发呆。

  黎梦娇在门口对他挥挥手,两人走到病房外交谈。

  她问:“情况怎么样?”

  黎星川:“还好,现在睡着了。”

  黎梦娇:“要动手术吗?”

  黎星川:“医生建议保守治疗。”

  黎梦娇:“怎么弄的啊?”

  黎星川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黎梦娇又心疼又气,小声道:“跟她说过多少次了,就是不听!气死我了。……算了,人没事就好。”

  了解完老太太的身体情况,她开始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怎么是双人间?”

  黎星川说:“护士说没有单人间了。”

  黎梦娇:“有这种事?我等下去……我明天托朋友问问。”

  和黎星川说了许久的话,见他语气态度都很轻松,黎梦娇终于放下心来。

  “你回去吧。”黎星川自然地劝道,“外婆醒了我会打电话给你的。好不容易双休,先休息,你黑眼圈很重,明天再来。”

  黎梦娇:“没事,还有小床吗?我在这待……”

  话音未落,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她走到窗口接电话。

  转身回来时,眉心拧得很紧。

  她还没想好怎么说,黎星川先一步发问:“是工作上的事吗?”

  黎梦娇讪讪点头。

  黎星川:“那你去忙,我在这里看着,不要担心。”

  他越是善解人意,黎梦娇的愧疚便愈发深重。

  她叮嘱了一番,从钱包里抽了张卡塞给他,告诉他密码,接着说:“我明天再过来。闪闪,这里就辛苦你了。有什么事,你随时联系我。”

  黎星川安抚地笑笑:“好,你早一点睡觉,熬夜掉头发。”

  她脚步匆匆地走向电梯口,转身时,看了黎星川一眼,惊觉这个男孩子正在抽条成可靠的大人。有条不紊地处理好突发情况,不仅不需要她的关照,还有余力反过来安慰她。

  这瞬间,黎梦娇有点恍惚。

  她对黎星川的印象还停留在第一次见面,十一二岁的男生,细胳膊细腿,笑起来没心没肺的,像个甜滋滋的糯米团。

  她的皮包拉链没拉好,随手放在沙发上,半包烟掉出来,把这个叫闪闪的小糯米团吓了一跳,赶紧藏回去。

  当然,在家里,她是不敢吸烟的。

  他回了趟房间,折返时背着手,神神秘秘地说:“小姨,我们来交换礼物吧。我给你一个东西,你也得给我一个东西。”

  黎梦娇权当哄小孩:“好啊,你要什么?”

  他塞给她一包薯片,要换她的女士烟。

  黎梦娇:“不行,你怎么能抽烟。”

  他说:“不是我抽。”接着指了指垃圾桶,说你把烟给它,我们就算两清了。

  她当时笑了,心软得一塌糊涂,同时升起一种隐秘的愧疚,钝钝的疼着。

  ……

  “叮——”

  电梯门开了。

  很轻的一声,将黎梦娇唤回现实。

  -

  回到病房后,黎星川确认了一下输液袋里的余量,又打量外婆熟睡的面孔。

  时间在年长者的身上格外鲜明,皱纹像树根上的年轮,白发挡也挡不住。

  黎星川躺回折叠床,以他的身高睡这张床实在有些局促,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展现给黎梦娇的游刃有余,是装出来的。

  这个晚上堪称惊心动魄。

  他身体好,没怎么来过医院,连缴费的机子都找不到,跑来跑去,堪称手忙脚乱,每一秒钟都很慌张……等外婆睡着,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老人家喜欢胡思乱想,他嘴上宽慰,心里也难受。黎星川翻来覆去地想到外公,在他被单独留在家里的那个晚上,外婆独自赶往医院,一定比他更慌张。

  好累啊。

  他打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着【星期六01:03】。

  周六,半夜一点,小姨居然要加班吗?

  他感觉到一丝不对劲,诸如此类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但目前这不是最重要的事,他暂时搁置,没去深思。

  黎星川下楼找24小时便利店,想买瓶水。

  走出住院部大门,春夜的风里有淡淡的花香,让他绷紧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疲惫感占据高地。

  他付完矿泉水的钱,盯着联系人列表里的小鱼头像看了会,还是决定发消息。

  -【我外婆晚上进急诊了】

  -【一路上很害怕,好在没什么大事】

  -【估计住两三天就能出院了】

  【季望澄】:?

  几乎是瞬间,对方的电话弹过来。

  黎星川的脚步顿时刹住。

  他接了:“喂?”

  “闪闪。”季望澄问,“你还好吗?”

  不是“你外婆怎样”。

  是“你还好吗?”。

  毫无由来的,黎星川的喉咙开始泛酸,连带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沾染了几分无端的苦涩。

  “我……还好啊。”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嗯,挺好的。”

  “不要怕。”季望澄说。

  风又断断续续吹了一阵,把对方的声音也吹得模糊。

  尽管如此,黎星川听清了。

  劫后余生的恐慌忽然涨潮,瞬间淹没他的口鼻,再上涨到眼睛的位置,眼眶湿润,泛着不太明显的水光。

  手忙脚乱的几个小时,他一边安慰外婆,一边东奔西跑,等外婆睡下,又用实际行动告诉小姨这里一切都好,让她不必过分惦记。

  他一直没觉得有什么,这就是他该做的事。

  但听到季望澄声音的这一刻,委屈滔天般上涌。

  连带着呼吸,也变得斑驳而脆弱。

  “我……”黎星川开口,尾音有一丝变调,于是顿了顿,调整语气,“我不怕。我都处理好了。”

  季望澄问:“你在哪里呢?”

  黎星川:“六院。”

  季望澄:“嗯。肚子饿吗?冷不冷?”

  “……不饿,不冷。”他哭笑不得,“你都不问问我外婆吗?”

  季望澄一顿,顺着他的话说:“外婆怎么样?”

  黎星川:“还好。”

  他们聊了十来分钟,黎星川惦记着外婆的输液袋,没多久就挂掉电话,重新回到住院部。

  他看着电梯里的楼层显示屏,后知后觉的感到难为情,抓紧了手里的矿泉水瓶,发出很轻的、“刺啦”的声音。

  刚刚打电话居然差点讲哭了,真丢人。

  黎星川记得小时候也来过一次六院,手臂伤了很长一道口子,黎淑惠划的,结果却是季望澄发现了,把他带去医院。

  当时缝了好几针,做缝合手术的时候打了局麻,等包扎完,季望澄捧着他的手臂,表情很难过,像是要哭了一样,比他这个受伤的人还可怜,还得他哄着对方说“没关系”、“不痛”、“过几天就好了,没什么”。

  ……现在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黎星川收敛心神,走回病房。

  十来分钟后,护士给外婆拔了针,外婆短暂地醒了一会,和他讲了几句话。等她睡着,他又一次在折叠床上躺下。

  这床是医院借的,又窄又硬,不是一般的膈人。

  黎星川觉得在这躺一晚得骨头散架,他又一次下楼,准备去附近找找有没有能睡人的折叠床。

  医院周边的店,一般也跟着灯火通明。

  住院部有6架电梯,白天走走停停,慢得很,这个点倒是空着,从17楼一路下行。

  他再度走出住院部大门,夜色深重,浓稠的黑暗蔓延在路灯区域外的每一处,背后的大厅散发着微弱的光。

  黎星川倏忽感到一阵不适。

  像是有人盯着自己……就在这黑夜里。

  仿佛有一道视线,有如实质地在皮肤上逡巡,不带恶意,却还是让人感到危险且不适。

  头皮发麻。

  他很少疑神疑鬼,也不信怪力乱神,这一刻还是忍不住往身后看了一眼。

  左后方,没人;右后方,没人。

  正后方是住院部大厅,空荡荡的。

  啪嗒、啪嗒。

  正面传来的脚步声,均匀有节奏。

  黎星川立刻转回来,有些警惕地看向前方。

  下一刻,刚凝聚起来的警戒烟消云散。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涨了涨嘴,一时间说不出话。

  季望澄出现在他正前方,就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路,琥珀色的眼睛泛着浅而润的水色,叫人联想到夜里反光的猫瞳。

  对方踏着黯淡的光与影,信步朝他走来。

  黎星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闪闪。”

  季望澄喊了他的名字。

  这一声,把他惊诧与恐惧吹远了。

  黎星川这才如梦初醒,也朝着他走去,踩到几片吹落到地上的枝叶,发出“啪嗒”的轻细声响。

  他越走越快,像是踩在欢快乐章上,脸上也渐渐涌现一点笑意。

  像是不同磁极之间的相互吸引,某种特殊的引力牵引着他们迅速奔向彼此,接着无比自然地张开双臂,完成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黎星川额头靠在季望澄的肩膀上,像是被柔软的云朵包裹,心情也跟着悬浮升空,整个人轻飘飘的。

  与此同时,一个问题也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

  从季望澄的家到六院……起码要四五十分钟吧。

  ——他为什么来的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