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 大帐篷里便一片闹哄哄,还想睡觉的也被吵醒,打着呵欠去食堂排队打早饭。季听他们房间却静悄悄的, 只有窗棂上挂着的几张尿片在轻轻摇晃,四个小孩都躺着在睡大觉。

  戚灼三人依旧睡在下床上, 季听趴在戚灼胸口,狗蛋抱着戚灼的脚。白伽中途探起头看过两次, 见他们都在呼呼大睡,便也倒下去继续睡。

  快到八点时, 戚灼突然睁开眼, 伸手去摸狗蛋裆部。接着迅速起身下床,趿拉上鞋, 捞起还在熟睡的狗蛋,离开屋子去往公共卫生间。

  “醒醒, 把尿给撒了,嘘,嘘……”

  戚灼蹲在坑前,托着狗蛋的两条腿。狗蛋仰倒在他怀里熟睡着, 没有半分想尿的意思。

  戚灼嘘了好半晌后,错着后槽牙道:“你现在不尿,放回床上就给我尿了是吧?晚上就像只猫头鹰似的, 非要老子背着到处走才睡觉。你是不是专门来折磨我的?问你!是不是想方设法地折腾我?行,等会儿我就去找军部,把你送出去, 他们要是不接, 我就直接丢台阶上。”

  滋……

  一道水线在空中划出弧线, 落在前方的便池里。

  戚灼给狗蛋把完尿, 将他横搁在大腿上翻来翻去地垫尿片,再抱回去放在床上。而整个过程里,狗蛋都在熟睡没有醒。

  季听翻身将狗蛋搂在怀里,戚灼便去推他:“醒醒,快去打早饭,再等会儿我们连饭都没得吃了。”

  季听一动不动,戚灼便问:“你们是不是全都睡着不起床?那咱们今天干脆就都别吃饭了。”

  “我其实早就已经醒了。”白伽躺在他的小床上,声音无比清醒。

  “那你不起床?”

  白伽道:“你们都在睡觉,我也只能跟着睡吧。”

  “那你快起床去打饭。”

  “好吧。”

  季听终于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坐起了身:“吃饭了吗?好的,我吃饭。”

  “吃什么饭?”戚灼从床下拿出两只饭盒,“快和白伽一起去打饭。”

  “哦。”季听去穿自己的鞋,“那我先去刷牙洗脸,还要梳头换衣服——”

  “等你收拾完,早饭都没了,快去!”

  季听不太乐意,戚灼用手指捋他蓬乱的头发:“你看你脸这么干净,发型也很自然,一看就是机甲小王子。”

  “真的?”季听狐疑地问。

  “当然。”

  季听便没再要求要先梳头洗脸,而是和白伽一起先去打饭,戚灼则去水房打来热水给狗蛋洗澡。

  狗蛋还在睡觉,戚灼三两下将他剥得像个光鸡蛋,再抱起来泡进水盆里。

  狗蛋一个激灵,终于醒了过来,惊慌地扑腾着想往盆外爬,被戚灼给按在水里一顿搓洗。

  “啊啊!”

  “别动!给我老实点。不洗干净臭死了,汗馊奶臭的谁受得了?问你,谁受得了?”

  戚灼给狗蛋洗完澡,换上了干净连体服,两个打饭的小孩也回来了,迫不及待地坐在桌边准备开饭。

  “你们现在去刷牙洗脸梳头。”戚灼命令道。

  季听和白伽对视一眼:“不能吃了饭再去吗?”

  “吃什么饭?你看看你自己,还有眼屎,头发乱得像鸡窝,先去收拾了再吃饭。”

  季听茫然地道:“你刚才说我脸很干净,头发很好看——”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戚灼面无表情地道:“快去!”

  两个小孩洗漱完毕,白伽想去见刚从地面回来的舅舅,拿上两个馒头就走了。季听和戚灼留在屋内吃饭,狗蛋坐在他们身旁的育婴箱里,眼巴巴地望着,嘴巴跟着季听吃东西的动作一起张合。

  饭吃到一半,房门被推开,进来的人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说他是一名志愿者,被安排来接走狗蛋。

  “为什么要接走蛋蛋?”季听放下手上的馒头,紧张地抓住了育婴箱拉杆。

  戚灼飞快地看了眼志愿者,再一声不吭地埋下头,垂着眼皮继续喝稀粥。

  志愿者露出柔和的微笑,蹲在季听身前:“因为小弟弟太小了,所以要由大人带着才行呀。你也是小弟弟,要是愿意的话,也跟着我一起,好吗?”

  戚灼喝粥的动作顿了顿,又轻轻吹开上层飘着的一颗红豆。

  “不好不好。”季听飞快摇头,“我要和哥哥一起,蛋蛋也要和我们一起。”

  “可是你和哥哥也是小孩呀,还要照顾这么小的弟弟,那太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蛋蛋不和你去,我也不和你去。”季听赶紧朝着志愿者挥手:“再见,你出去吧,再见。”

  季听停下了吃饭,狗蛋的视线便移到戚灼嘴巴上,抓住他的小臂往下拉。戚灼跟着狗蛋的力道放低手臂,微微倾斜饭盒沿,让他也喝了一口粥。

  狗蛋咂咂嘴,冲着戚灼笑得眼睛眯起,露出几颗细小的牙。戚灼伸手拨掉他嘴角的一颗米粒,继续喝粥。

  “……还有好几个小朋友,在一起可好玩了。”志愿者还在哄着季听,但季听根本不听他说,站起身摇晃戚灼的胳膊,焦急地道:“哥哥,快和他再见,快和他再见呀。”

  戚灼又喂了狗蛋一口粥,才将饭盒放在桌上,抬起眼皮看向了志愿者。

  “他们不愿意的话,那就不去了。”戚灼道。

  志愿者略一愣怔:“可是……”

  “没事,反正避难所也住不了多久。”

  志愿者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看出他年纪不大却很有主见,便摇摇头道:“那你也太辛苦了。”

  “还好。”戚灼拿纸擦嘴,另一只手对他挥挥,“谢谢了,再见。”

  志愿者只得离开,关上门的瞬间,季听便哇一声跳了起来,接着在屋子里乱蹦乱扭,挥舞着手臂大声尖叫。

  “你说再见是个日子,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哒哒哒哒一次……”

  戚灼又听到了这熟悉的音调和胡编乱造的歌词,还没来得及喝止,育婴箱里的狗蛋也开始大叫,伸出两只肉手在空中有节奏地抓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戚灼指着季听喝道:“打住!打住!别让老子听到你大吼大叫。”

  季听却蹦到他面前,抓住他的那根手指亲了下,又去搂着狗蛋跳:“打住打住打住打住,老子老子老子,哒哒哒哒老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警告你们啊,我警告你们……”戚灼的声音被淹没在季听和狗蛋的大叫中,他沉默几秒后,冲到门口拉开门:“志愿者呢?还在不在?在吗?我后悔了,人呢?都带走吧,全都带走——”

  后腰一紧,他被季听扯着衣摆拽进了屋内,房门砰一声关上。

  “人呢人呢人呢人呢,在吗在吗在吗,带走带走带走,大大大的后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戚灼坐在床上,沉着脸看着还在吼叫的季听和狗蛋两人,隔壁两间房里的小孩被引得也在开始唱歌。

  “小茶壶咕噜噜,开水冒泡泡。”

  “小鹿奔跑在森林里,小兔跟着蹦蹦跳。”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

  季听扑到他身旁,抬起汗涔涔的脸看着他,一双眼睛闪着愉悦的光。

  “哥哥,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

  “其实我知道你爱我和蛋蛋,才舍不得让我们走。”季听露出个狡黠的神情。

  戚灼嗤了一声,季听却拿起他的手,将那手指曲成心型,举到他自己胸前放着:“你好想说爱你,爱你,爱你……”

  “过去过去,谁稀罕你们。”

  “爱你爱你爱你,你们别走啊,你们走了我就要大哭,我躺在地上打滚……”季听跳起来扭来扭去,怪声怪调地冲着戚灼笑,狗蛋也开始跟着继续啊啊。

  戚灼叹了口气,干脆躺在床上,扯过被子蒙住了脸。

  吃了早饭,吴队长派人来通知戚灼,说此时地面上的螅人很多,上午就不去修能量泵了。戚灼闲着没事,便带着季听和狗蛋四处晃悠,看见一座小帐篷前竖着个纸牌:理发。

  他知道避难所里有志愿者在帮人理发,便转头看向旁边的季听,伸手在他乱蓬蓬的脑袋上揉了把:“走,进去。”

  这帐篷内陈设简陋,只有两把椅子和挂在帐篷壁上的镜子。现在那椅子上分别坐着两名中年男人,志愿者理发师正在给他们理发。

  “是准备理发吗?”一名理发师看了眼戚灼和季听:“哟,这头发都盖住眼睛了,是得剃短点。你俩等一下,这里马上就好。”

  “哪是什么剃短,就是用推子给推光。”一名秃了半个瓢的中年客人笑道。

  五十多岁的老理发师也跟着笑:“现在条件艰苦,没有理发剪,普通剪刀我又使不习惯,好在随身带着这个推子,还能给你们推推。”

  “没事没事,推光了好,方便,现在哪儿还顾得上什么好不好看。”另一名客人忙道。

  戚灼站在一旁没说话,季听则目光惊恐地看着那两名客人,看着他们的头发一片片掉落,逐渐露出个锃光瓦亮的脑袋。

  光是剃头的话很简单,两名客人很快就起身离开。老理发师掸走椅子上的发茬,对戚灼二人道:“来吧,给你们剪头了,谁先来?”

  戚灼拉着季听过去,却被他将手挣掉。

  “干嘛?”戚灼问道。

  季听站到育婴箱后面,迭声拒绝:“不剪不剪,我不剪。”

  “你怎么不剪?你看看你那头发,像只狮子似的,都挡住眼睛了。”戚灼说完后,意识到了自己也差不多,便甩了下脑袋,将额上的头发甩到一旁。

  季听也学着他那样甩脑袋,露出了半只眼睛:“不挡的,你看,我眼睛出来了。”

  年轻一些的理发师看得好笑:“小朋友你那双眼睛长得多漂亮,得剪掉头发全部露出来才行。”

  季听猛力一甩脑袋:“能的,能全都露出来。”

  戚灼绕过育婴箱去拉他,他便身体往后仰:“我不剪我不剪,剪了好难看,像个大鸡蛋。”

  “哪里像个大鸡蛋了?你不是最喜欢鸡蛋吗?”戚灼指着一脸好奇看着他们的狗蛋,“这个不是你最喜欢的蛋娃?”

  “我不剪,我不剪,我喜欢蛋蛋,但是我不要脑袋成个蛋蛋。”季听慌得拼命往后缩。

  戚灼有些气恼地撩起他几缕头发:“你不剪头怎么办?像个鸡窝似的。”

  “可你刚才还夸我的头发,说我像个小王子!”季听抱着自己的脑袋吼道。

  “没事没事,这事不难办,小朋友不想剪头,叔叔给你想办法。”年轻理发师弹了下套在手腕上的皮筋:“来,给你扎个小辫子。”

  “扎了小辫子,头发就不会被剪掉吗?”季听不放心地问。

  年轻理发师在自己脑后比划:“看,就是这样的,只要扎起来,一根头发都不会少。”

  季听看见他的动作后眼睛一亮:“哇……那不是季听的头发吗?好啊,叔叔帮我扎小辫子。”

  戚灼听见后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在凯旋二厂遇见的那个季听。

  “来,哥哥来这儿坐。”老理发师拍了下身前的椅背,戚灼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老理发师拿着推子,在他眼前捏得咔咔响,开玩笑地道:“你不会哭吧?不会闹着不剃头吧?”

  戚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了那名短发的戚灼,心情复杂地道:“剃吧,都剃光,反正再过上两三个月,头发就会长出来一层。”

  两人走出帐篷时,季听喜滋滋地去摸自己脑后的小辫子,又去看戚灼的脑袋,哈哈大笑:“哥哥你的头好像大鸡蛋。”

  戚灼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但他五官深刻浓冽,那双总是藏在额发下的眼睛完全显露,身上的冷漠气质和些许野性便无遮无挡,居然将这个发型压得住。

  季听不断去看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逐渐敛起,带上了几分恍惚:“你现在好像变成那个哥哥了。”

  “嗯。”戚灼淡淡应道。

  “唔唔。”季听还在出神,直到狗蛋唤了两声才低头去看,喜爱地在他脑门上亲了亲,“蛋蛋,你也好好看哦。”

  狗蛋的脑袋顶上也扎了两个小揪揪,每个揪揪还没有小葱粗。季听碰了碰他的头发,心里有些担忧:“哥哥,蛋蛋以后会不会不长头发了?就像我们幼儿园的保安叔叔,只有脑袋一圈有头发,中间没有。”

  狗蛋也在摸自己脑袋,戚灼看了他一眼:“不会,他还小,头发会越来越多的。你小时候的头发和他差不多,现在不也长得挺好吗?”

  戚灼刚讲完就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他知道季听小时候头发少,是因为看了那个链坠里的照片,里面小婴儿的头发柔软稀疏,就和狗蛋差不多。但如果季听追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话,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好在季听根本想不到那儿去,只笑嘻嘻地对狗蛋道:“哥哥说你的头发会长得很多的,就像爸爸一样。”

  季听很喜欢自己的小辫,回宿舍的路上,只要经过能反光的墙壁,他都会停步转头欣赏自己的新发型。

  “我的头发和那个季听一样的,只是没有他的小星星发绳。”季听语气有些艳羡:“他有个小星星发绳,非常非常好看。”

  戚灼当时并没有注意那个季听的发绳,便只沉默地听着,抱着狗蛋上了楼。

  下午时地面的螅人减少,戚灼便跟着吴队长他们去修理能量泵,忙乎了两个小时,刚返回避难所,就被一名士兵给叫住了。

  “戚灼,戚灼是吗?”那士兵匆匆跑来。

  正揽着戚灼肩膀说话的吴队长问道:“是啊,他是戚灼,找他有什么事?”

  “吴少尉。”那士兵给吴队长行了礼后回道:“秦上校让我问戚灼有没有空,如果有空的话请去一趟军部。”

  “秦上校找他干什么?”吴队长有些惊讶。

  那士兵摇摇头:“我不清楚。”

  戚灼心里却突地一跳,立即对那名士兵道:“好,走吧,我现在有空。”

  军部会议室里只有秦梓霖一个人,正背对大门看着面前的三维地图,一下下转动着手里的遥控器。

  听到门开,他头也不回地道:“我今天派人去凯旋二厂了。”

  “嗯。”戚灼虽然知道秦梓霖找自己肯定是为了这事,听到这话后却也有些紧张。

  秦梓霖慢慢转回身,看着他道:“你说自由军会在9月10号来到沙雅星,驻在凯旋二厂,这个现在还没法证实,但是我们找到了你说的那个矿洞,没有发现有小章鱼人,也没有活体章鱼人生活过的痕迹。”

  “没有?那两个大章鱼人的尸体也没见着?”戚灼茫然地喃喃,接着声音急促地道:“那两个大章鱼人也许还没死,就藏在岛上的其他地方。”

  秦梓霖缓缓摇头:“我们把全岛地毯式搜寻了一遍,也使用了生命探测仪,没有发现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踪迹。”

  “怎么可能呢?就算是9月20号才发现他们,那现在应该也在啊。”

  戚灼脑中有些混乱,抬头去看秦梓霖,急忙解释:“真的在那矿洞里找着了小章鱼人,我们还将他带着去了海滩,一起从旋流里经过水道……他长得就像个小孩,眼睛大大的,脑袋圆圆的,身下长了几条触手。”他生怕秦梓霖不相信,急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你给我纸笔,我没乱说,我可以给你画出来。”

  他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心里直往下沉,如果秦梓霖因为这个而怀疑他那些话的真实性就糟糕了。

  “你别急。”秦梓霖拍拍戚灼的肩,目光幽深地注视着他:“士兵用你提供的密码去试了下,果然能成功打开仓库旁的那间重刑室。那种密码锁要破解的话很难,只有军队的仪器才能办到,所以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戚灼听到秦梓霖这样说,总算放心了些,却依旧茫然:“是的,这些密码是自由军黄少尉告诉我的。可那小章鱼人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找不着了?”

  秦梓霖沉吟片刻:“你说的章鱼人可能现在还没去岛上,而是藏在其他什么地方。你放心,我会派士兵时刻留意着,每天都去岛上看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