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房里陆续进来了人, 大家平常都爱聊天,但今天都沉默着。戚灼旁边的那人洗着脸,突然就将脑袋伸到水龙头下, 肩背不停起伏,像是在哭。

  戚灼将所有衣服都洗完, 两只盆都装得像座小山。他们那小房间晾不下,便也学别人在通道里拉了两根绳, 一根晾床单被套,一根挂上了整排尿片。

  “哎, 戚灼?”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有些惊讶地转头,看见是吴队长。

  吴队长还没收拾过自己, 军装上溅染着鲜血,神情虽然疲惫, 却也带着惊喜:“我就说没瞧错吧,果然是你。”

  戚灼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想起海岛上的经历,神情就有些愣怔。

  吴队长并没察觉到他的异样, 只道:“秦上校很担心你的安危,专门派我来看看。”

  “嗯,我没事的。”

  “那你那两个弟弟呢?”

  戚灼回道:“他们也没事。”

  “那就好, 我回去复命,给秦上校说一声。”吴队长转身离开,走出两步后又回头:“对了, 我们还要继续去地面修能量泵, 而且出了今天这种事, 我们必须争分夺秒地把星舰修好。那充硍仪每天可以启动两次, 我们上午用过一次,还剩下一次不能浪费。过会儿我们就要去地面,你现在身体状况行不行的?”

  戚灼就算表现得比同龄人沉稳,却也是个孩子,刚才避难所里发生那么大的事,想来他也受到了不少惊吓,吴队长有些担心立即又去地面的话,他心理方面会吃不消。

  戚灼没有立即回应,思忖几秒后回道:“我去地面修能量泵没问题,但是避难所也不是那么安全,万一螅人还要来,我要是不在的话,我那俩弟弟怎么办?”

  “这你放心,之前是巡逻小队一时疏忽,没察觉被螅人跟上了,以后大家都会注意的。”

  戚灼从来不相信什么绝对,但他清楚在9月20号之前,他们三人是安全的。

  “可是……”他却依旧面露迟疑。

  吴队长问:“你还有什么顾虑?你说,我尽量给你办到。”

  戚灼立即收起一脸犹豫:“我想要一瓶宝宝霜。”

  “什,什么?”

  “给小孩擦脸的宝宝霜。”

  “可是这儿哪有什么宝宝霜,物资库不会囤这个吧?”吴队长有些茫然,“要不你换个其他的?”

  “不换。”

  吴队长:“……行行行,那我去物资库问问,看能不能给你搞一瓶宝宝霜。对了,食堂马上就要开饭,但我们要赶紧去地面,队员会把食物带上,我们到了密闭室后再吃。”

  “好。”

  “给你十分钟准备时间行不行?”

  “可以。”

  戚灼端着空盆回房间,才走到门口,便听到季听的声音。

  “……我两个老婆一起打那个机甲,砰,砰砰砰……”

  戚灼并不知道他嘴里的老婆是谁,大步跨进门,看见两个小孩正蹲在育婴箱前。季听背朝他讲得兴致勃勃手舞足蹈,白伽则神情呆滞目光茫然。

  戚灼伸手拍了下季听的后脑勺,将空盆丢在地上:“心够野哈?老婆都成两个了。”

  “哥哥。”季听高兴地跳了起来。

  戚灼见狗蛋两手抱着奶瓶在吮,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便一拳击了出去,快碰着人时才收住:“嗬!”

  狗蛋松开奶嘴朝他咯咯笑了声,接着又开始吮奶。

  季听将空盆放去床底,便听见戚灼的声音:“我马上要去地面修能量泵。”

  他愣了下,迅速站起身:“好,我去推狗蛋。”

  “等会儿食堂会通知吃饭,你就自己去打饭吃,不用等我,我会跟着队伍一起吃。”

  季听像是没听到似的左右张望:“蛋蛋的尿片都是湿的,那不带尿片了,哥哥可以给他把尿的。”

  “别装听不见。”戚灼牵起季听的耳朵,俯下身凑近了说:“你慌什么慌?我这段时间都要去地面修能量泵,每天修一阵子就回来。如果带着你和狗蛋,螅人来了,我俩跑掉了,狗蛋就被抓走——”

  “我知道的,蛋蛋会被他们撕成一条一条的,放在火上烤,还撒上盐。”季听垂着头小声道。

  “知道就好,所以你就留下来带好他。”季听没有吭声,但面前地面上啪嗒多出个小水点。戚灼看得心软,将他脑袋按进怀里揉了揉:“机甲小王子,你接受这个任务吗?”

  季听依旧垂着头,却也双手在胸前交叉了下。戚灼见白伽在床上坐着,戴着副小眼镜,神情透出超越年龄的沉稳可靠,便朝他招了招手。

  白伽迅速走了过来,戚灼思忖着开口:“你帮我看着他俩一会儿行不行?”

  “可以。”白伽回答得很干脆。

  戚灼看着他那张严肃稳重的脸,稍微放心了些,但还是问了句:“要是遇到危险,你会怎么办?”

  “我会把自己变成能量光炮,发出很多很多的能量光波,什么怪兽都挡不住的。当然,我平常很少用,要危险的时候才用。”白伽推了推眼镜,郑重地回道。

  戚灼:……

  吴队长只给了十分钟时间,所以戚灼交代完毕后就要出门。季听拿过自己的那个小水壶递给他,语带哽咽:“那你快点回来。”

  “嗯。”

  季听看着戚灼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没忍住想要追上去,白伽一把将他拉住:“你别去,你老婆说了的,让你留下来等着他。”

  季听站在门口没动,眼睛红红地看看楼梯口,又转头看看白伽。

  “啊啊。”育婴箱里的狗蛋把空奶瓶丢在一旁,朝着季听伸出了两只胳膊。

  “而且我现在还没想要个宝宝,你跑了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养他。”白伽指了指狗蛋。

  两人正沉默着,就听避难所里突然响起了铃声,白伽倏地冲回床边,蹲下身去拖床下的大包,从里面取饭盒。

  “怎么了?”季听问道。

  白伽头也不抬:“这个铃声一响,就要去食堂排队,要吃饭了。”

  季听一愣,连忙也去床底拿饭盒,一边吸着鼻子一边道:“那我们快点,我吃饭从来不迟到的,每次都能拿到乖宝宝。”

  两人都将饭盒搁在育婴箱里,再给狗蛋含上安抚奶嘴,一起推着育婴箱往外走。

  结果刚出门,就看到了季云。

  季云正站在通道里,朝着一间房内探头探脑地张望。他听到育婴箱滚轮声后便转过头,先是愣了愣,接着就沉下了脸。

  “你刚才跑哪儿去了?”

  季听不理他,他又怒气冲冲地追问:“问你呢,你刚才跑去哪儿了?”

  季听便昂了昂下巴:“我带着我的宝宝和我两个哥哥去打螅人机甲了,我哥哥打掉了一个机甲,我还用了泡泡浮力招,我们就在水里飘。”

  “是老婆,两个老婆。”白伽又在旁边小声纠正。

  不知道这话怎么就触怒了季云,他突然冲了过来,重重推了季听一把。季听猝不及防地后退,拖动了育婴箱,连同一起握着拉杆的白伽都跟着往后踉跄,一起摔在了地上。

  育婴箱也砰一声侧翻,狗蛋和饭盒都从里面滚了出来。

  季听摔跤都会哭,特别是戚灼在身旁的时候,但他和季云打架从来不哭,现在也立即爬起身,一言不发地冲上去,和季云扭打在了一起。

  两人互相抓着胳膊将对方往地上摔。季听曾经研究过这种打法,还在日记本上写下了心得,但所有技巧在蛮力面前都不好使,他才扭了两下,就被季云按在了地上。

  季听努力翻身,却被季云按得一动不能动。他侧脸贴着冰冷的地面,看见狗蛋趴在地上对着他啊啊叫。

  “嗨呀!”

  季听用尽全力挣扎,季云差点将他按不住,骂了一句聋瞎子后,伸手关上了他的视听器。

  “啊——”白伽已经爬起身,朝着季云冲了过来。他边跑边伸出手,提前做出了推人的姿势,结果季云往旁边一让,再顺势一推,他就啪地摔了出去。

  但季听也借机翻起了身,并迅速打开视听器扑向季云,嘴里凶狠地大喊:“我要打死你,打死你这个狗日的季志城的大狗崽子。”

  白伽被季云骑在身下,脸贴着地,眼镜已经不知道飞去了哪儿,只迭声喊着:“能量波一次冲击!能量波二次冲击!”

  “你这个聋瞎子,小三的儿子。”季云也大声回骂季听,反身开始和他对打。

  三个小孩扭作一团,在通道里滚来滚去。趴在一旁的狗蛋目不转睛地看着,似乎觉得很有趣,咯咯笑了两声后,慢慢往这边爬了过来。

  “你们在干什么!”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正扑在季云身上的季听后颈一紧,被人拎了起来。

  三名士兵出现在这里,将正在打架的小孩分开。白伽同季听一样被拎在空中,年纪稍大的季云则被提到了通道墙壁旁。

  三人立即噤声,士兵指着还在地上爬行的狗蛋问:“那是谁家的孩子?”

  季听双手双脚直直垂在空中,转头去看狗蛋,也不顾自己还被士兵拎在手里,惊喜地叫了声:“蛋蛋你在爬呀?蛋蛋你会爬了呀!”

  狗蛋听到季听的声音,仰头朝他笑,接着爬得更加起劲。

  “我的,我家的。”季听有些得意地回道。

  “你家的?你们仨在这里打架,他就在地上乱爬?”士兵知道现在很多孤儿,心里便有了猜测,却还是试探地问道:“他有爸爸妈妈吗?一起住在避难所的吗?”

  季听回道:“有啊,他爸爸妈妈也都一起住在避难所里的。”

  三名士兵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但声音更加严厉:“那他爸妈呢?啊?爸妈在哪儿?”

  季听迟疑了下:“他妈妈去地面上修星舰了,他爸爸在打架。”

  “什么?”

  白伽指着季听解释:“他就是爸爸。”

  三名士兵面面相觑,都有些收不住脸上的笑意,有名士兵干脆转过头朝着阳台大声咳嗽。士兵将季听和白伽放下地,捡起来眼镜递给白伽,让他们都靠墙和季云站在一块儿。

  季云被一名士兵按住了肩膀,一直在挣扎,想甩掉肩膀上的手,那名士兵便喝道:“动来动去的干什么?给我站好!”

  季云冲着那士兵吼道:“凭什么要站好?你是谁呀?你知不知道我爸爸是谁?就敢这样和我说话?”

  “在避难所里打架,按规定就得去关禁闭,不管你是谁的儿子,都得去关上两天。”士兵抓住他的肩膀吓唬完毕,又有些好奇:“那你说说,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季云前一秒还在叫嚣,突然就闭上嘴不说话了,只梗着脖子望着旁边。

  另一名士兵打量着他,眼里闪过一丝了悟:“好像是季处长的儿子,之前季太太找军部要房间,他就跟在身旁的。”

  “季处长?季处长不是登上玛丽号了吗——”

  季云在他说话时情绪就更加激动,胸脯不断起伏:“谁说我是他儿子?我爸早就死了!我没有爸!”

  他突然冲着士兵大吼,又恨恨地甩开他的手,红着眼睛撒腿就往前跑,咚咚咚冲下了楼梯。

  三名士兵被搞得回不过神,只看着他冲下二楼,又飞奔着冲向广场对面的房间,这才转头去看剩下的两名小孩儿。

  “哎,你怎么哭了?你别哭啊,小孩儿,你哭什么?”士兵看见季听在哭,顿时有些无措。

  季听头发蓬乱,过大的T恤领口也被扯得露出了肩膀,虽然闭着眼睛,眼泪却不断往外涌。

  “别哭别哭,我不惩罚你们了,记得下次不要再打架就行了。”士兵连忙蹲下身给他整理衣服,嘴里哄道。

  狗蛋已经爬到了季听脚边,伸出一只手去抓他的裤腿:“啊啊。”

  季听这次却没有搭理狗蛋,只睁开眼,一边流泪一边问道:“我爸爸死了吗?”

  “什么?你爸爸是谁?”士兵愕然。

  “季云刚才说,说我爸爸,我爸爸已经死了……”季听说完这句便放声大哭起来。

  士兵们互相对视一眼,终于反应过来,小心地问道:“你爸爸是季志城?军务处季处长?”

  “嗯,我爸爸,爸爸就是,就是处长……”

  虽然季志城平常对季听谈不上有多上心,但也是那栋别墅里唯一能给予他一点关心的人。再加上父子天性,以及对季志城兴许会来接他的那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季听只觉得心头闷痛,眼泪不断往外涌。

  “别哭,你看看这婴儿,他见你哭也要跟着哭。”士兵指着也在瘪嘴的狗蛋,立即蹲下身,扶住季听的肩膀:“小孩儿,你爸爸没死,他没死!”

  季听哭声稍顿,泪眼模糊地看着面前的人:“我爸爸没死?”

  “对,我是机甲兵,螅人入侵那天晚上,我开着我的机甲保护星舰升空。当时我负责守玛丽号的舱门,就在启航关舱的前一刻,季处长跑到了舱门下,还是我将他抓起来丢进了星舰。”

  季听怔怔地问:“那他进了玛丽号?”

  “对,我确定他很安全地进入了玛丽号。”

  季听的哭声收住,只还在抽噎:“那季云,季云为什么,为什么说他死了?”

  “季云?就是刚才跑掉那孩子吗?”士兵耐心地问。

  “对,我,我是小狗崽子,他是,是大狗崽子。”

  三名士兵都哽了下,不过也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知道他和季云都是季志城的儿子。虽然不知道这俩兄弟为什么会打成一团,但这些家务事他们也不会去过问。

  “你哥哥可能就是在说气话吧。”士兵道。

  “气,气话是什么?”季听问。

  “就是随口胡说。”士兵伸手拨了下他乱糟糟的头发,手在衣兜里到处摸,又转身去问身后的士兵:“带纸没有?”

  “带了一点。”

  士兵接过纸,将他脸蛋上的泪擦干净:“好了,现在不哭了,你都是当爸爸的人了,你看你儿子还爬在你脚边呢,也不管管?”

  士兵说到这里没忍住笑了起来,其他两人也跟着笑。

  狗蛋就坐在季听脚边,仰头盯着他,嘴角往下撇着,似乎只要季听继续哭,他也会跟着哭出来。

  “蛋蛋别哭哦,爸爸也不哭了。”季听连忙捧着他的脸安慰。

  通道里刚才被仔细擦洗过,干净得能照出人影。士兵将狗蛋从地上拎起来,见他依旧干干净净,便搁在旁边的育婴箱里,催道:“你们是要吃饭吧?那快去食堂,还要排队呢。”

  电梯还没修好,三名士兵帮着将育婴箱拎下了楼。季听和他们道别,白伽最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便抱着两只饭盒站在旁边,假装没听见。直到士兵们离开后,才和季听一起推着育婴箱去食堂。

  “刚才和我们打架的是你哥哥?”白伽问。

  季听却道:“我的哥哥在地面上修星舰。”

  “那他是谁?”

  “是大狗崽子。”季听垂着眼睛道。

  “哦。”白伽似懂非懂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