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笑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半晌,讷讷开口:“是……是这样啊。”
两个人之间又沉默下来,没人说话了。
邬齐讲完那句话之后就不开口了,耳朵红得能烧起来。
杜笑担心这个时候过去会讨骂,小心翼翼瞥了邬齐一眼,有点纠结,他慢吞吞走过去,拿出原本给十七带的雪碧,试探着问:“要、要喝吗?”
他见邬齐没有动作,原本伸出的手又开始慢慢往后退。
邬齐见他后退,好像生气起来,蓦地劈手抢走雪碧,硬邦邦讲:“要,为什么不要。”
他拉开雪碧的易拉罐拉环,闷不吭声灌下一大口,然后徒然别过头很凶地反问:“我可是一直在这里等你,你就算不问为什么,这个时候至少应该表现出一点感动吧?”
杜笑愣了一会儿,少年上挑的眼睛因怒气而泛红,但是撑得很圆,乍看之下很像自己那只高傲的猫,生气起来需要人哄跟有台阶下。
他莫名其妙觉得好笑,咧出一颗微尖的虎牙,眉眼弯弯:“你、你好奇怪啊,哪里有人会主动让别人表、表示感动的。”
邬齐不但没有跟着笑,反而愣愣地望着杜笑发呆,杜笑渐渐生出不解跟踌躇,下意识摸脸:“你、你怎么了?”
半晌,邬齐别过头,缓缓抬起手挡住自己的面容,没有被雪碧跟手肘遮挡的耳朵又一点点红起来。
“搞屁啊,之前还说自己不会笑。”
他声音很小,自言自语。
“你这不是很会笑吗。”
……
那天晚上杜笑跟邬齐聊了很久才回家。
“我的雪碧呢?”十七一见杜笑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凑过去,然后在他旁边絮絮叨叨起来:“雪碧雪碧雪碧。”
杜笑将他的脸扒拉到一边去,从袋子里掏出还带着丝丝凉气的一罐雪碧丢过去。
十七欢天喜地接住了,拉开拉环,灌下大半,抱怨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都快无聊死了。你外公一直在等你吃晚饭呢,你到底干嘛去了?”
“去……去见了一个朋友。”
杜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睫,露出一点点笑。
“你还有朋友啊?是正常人类吗?不会是什么想要骗你的恶鬼吧?真的会有普通小孩跟你玩吗?”
十七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把看过好几遍的《七龙珠》又翻过去一页。
“他和你不一样,他很正常,没有想要袭击我,也没有缺胳膊瘸腿,不是有目的地接近我。”杜笑抿紧唇,为邬齐讲话:“他记得自己的名字,他就是普通人。”
听到“他和你不一样”,十七眼睛微微眯起了一瞬间,接着笑嘻嘻岔开了话题:“说起来你只有跟我聊天的时候不结巴。”
杜笑一愣。
“你在其他人面前结巴只是因为紧张吧,太在乎自己表现得好不好、有没有说错话了,反而做的不好。在我面前不结巴,则是因为不用想着自己万一说错话了让我不高兴了怎么办,反正也不会需要跟幽灵鬼怪搞好关系,表现不好也没关系。”
杜笑下意识反驳:“不、不是。”
“你又开始紧张了。”
十七淡淡地讲。
“有点伤心呢,我也没有真正伤害过你,但你把我讲得那么难听,口口声声他跟我不一样,怎么不一样,我特别坏吗?”
“我跟他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你、你已经死了。”
杜笑不知不觉避开了他的目光。
“普通人不应该跟死人扯上太多关系。”
“而且、且你是恶鬼。”
“但是我曾经也是普通人。”十七凑近了,月色倒映在他的眼睛,琉璃珠子似的:“跟你没什么区别的普通人。”
“只是因为我死了,我就应该被你拿截然不同的另一套规则对待吗?”
杜笑一时间讲不出话,好半天才别过头,语气很轻:“等你们完成未了的心愿就、就会消失。关系再好又、又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一、一开始就不要遇见。”
而且你们也只是把我当成消弭执念的工具。
这句话杜笑并没有说出来。
“那么至少在平常的时候把我当成普通人。”十七屈起指头,探了探杜笑的脑门:“你这样的态度好像在时时刻刻提醒我‘你已经死了’。”
杜笑讷讷半晌,找不出可以反驳的话,拉下了十七的手,闷声讲:“知道了。”
……
当夜杜笑久违地做梦了。
天气冷,天黑得快,他看了看手表,已经七点多了。到了单元门口。
走廊里的灯是声控灯,倒是一下子就亮了,在寂静的老式小区里只有钥匙的声音很响亮,推开门进来,过道很空荡,黑漆漆的,那种近乎叫人窒息的寂静让杜笑下意识地寻找过道里的开关。
但是没有。
开了第二扇门之后房间一览无余,屋子里很昏暗,像是墙壁上挂着的旧日历,灰灰蒙蒙。
空调内机水管坏了,洇湿得墙面生长出了灰黑色的霉痕,叫人用两张纸盖住了,半遮半掩。老式的木窗是泛旧斑驳的淡黄色,涂漆都开裂了,手一抓就沾满指的灰。
原来不怎么住人的房间会寂静成这个样子。
杜笑想。
他刚刚放下书包,突然听见房门被敲响,起身去开门。
邻居手里提着两大袋子菜跟水果,与他面面相觑。
这是一室一厅的房子,厕所厨房跟客厅分开,隔了一条公共过道,为了安全公共过道前又立了张门,只是住的这两户住户回家都得开两扇门,难免会有忘记带钥匙的时候。
杜笑隐隐约约听见自己跟那邻居交谈了几句,都是些家长里短,对方伸出手摸摸他的头,掌心粗糙。
“艳姐还没有回来吗?”
“今天又是一个人吃饭吗,要不来我家吃吧?”
杜笑好像有点儿意识到这是梦了,却依旧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摇了摇头拒绝。
邻居也不强求,径直往里走了。
杜笑就趿拉着拖鞋,淌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拖鞋沾了水,每一步都踩得啪叽啪叽响。
他从冰箱里取出黄瓜跟鸡蛋,熟练淘米洗菜。
灯的瓦数很低,杜笑一个人坐在桌子前,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人,直到墙壁上的时钟走到了七点,他才动起筷子,吃早已经凉的饭菜。
起身的时候镜子倒映出一张脸,是个男生,身上还穿一件蓝白校服,袖子挽起,露出胳膊,高中生打扮。
杜笑猛然将眼睛睁开,终于从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的寂静之中挣扎出来。
他看见那脸的主人站在床边上,眯起眼睛笑,月亮映在苍白的脸颊上,眼睫乌黑。
“怎么,做噩梦了?”
杜笑又过了一会儿才彻底缓过来,脸色比月光还雪白,微微摇摇头。
六月十七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凑过去,嬉皮笑脸:“该不是做春梦了吧?”
见杜笑不搭话,十七继续唉声叹气,作出很悲痛欲绝的样子:“不知道是谁之前信誓旦旦地讲会帮我想起来我要做的事情。”
“我好像梦见你的事情了。”
那油滑的笑容在十七脸上戛然而止,他停住了,不笑了,反而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目光看着杜笑。
“你看见什么了?”
梦境里窒息一般的死寂还历历在目,杜笑忽然开不了口。
“不、不太记得了。”
杜笑别过头,语气僵硬。
十七不知道,还凑过去连声问他:“只看见了我一个人吗?你没有看见其他人吗?我的朋友、父母、老师什么的,一个都没有吗?”
当然一个都没有。
杜笑摇了摇头:“真的记不、不清了。”
“真没劲。”
十七又倒回杜笑床上,叹息一般去摸黑猫的尾巴。
猫不让他摸,整个脊背都塌陷下去,呈一个凹字。
十七又去逗它,被猫挠得一手血还笑眯眯的,心情很好的样子。
杜笑问:“你笑、笑什么?”
十七讲:“我当然笑了,你不是看见了我以前的记忆吗,那么我迟早有一天能知道自己当初想要做却没有完成的事情是什么。”
“你就那么想、想消失吗?”
杜笑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起来,语气发闷。
他拿下巴轻轻蹭猫的额头,眼睛叫毛茸茸的猫柔和出几分暖意,杜笑这才发觉他笑起来其实显得稚气,像个没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大哥哥。
“不想消失。”
十七的声音很温柔。
“但我想知道自己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没遇见你之前幻想过很多次自己之前会是有钱人的小孩,爸爸当律师妈妈当医生那种精英家庭,家里住大房子,嗯……就跟杜笑你家房子差不多大,可以养狗跟小猫,身边很多朋友,上好学校,穿好衣服,有很多人喜欢。”
“虽然不太可能。”十七挠了挠黑猫的下巴,见黑猫享受得眯起眼睛,语气更轻:“想也知道,如果真的可以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我怎么会死后被人分尸,丢弃荒野,无人问津。”
“鲜花、同学、朋友、父母,这些东西我都好想拥有。”
“杜笑,你刚刚说不记得梦见了什么,但是你不知道自己说谎的时候会结巴,真好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