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府医跪了一地,只能听见炭盆里微弱的碳花声,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喘,低着头将脑袋触碰在青石砖上等着挨训。

大雍王都中谁不知道萧四公子的脾气,但凡是四公子吩咐的,没人敢忤逆。

四公子倒还好,待人不算狠戾,最多也就是罚去院外做事。

可若是有人往太子耳朵里递了话,被太子知道宝贝弟弟不开心了,那就成了要人命的事情。

太子护犊子,那是鼎鼎有名的。

所以现在跪了一地的人,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谁能想到呢?

归云仙府的人那是什么,那可是跟神仙最近的地方,那些个可都是未来的神仙,即使有一天神仙落难了,被人带回来了,也不过就是拿灵宝养几天的事情。

书上都写了,修仙者可借天地之灵气修复伤口,辟谷百年依旧活蹦乱跳,即使最后未能飞升成仙,也能有个数百年的寿命。

所以在平民百姓眼里,对归云仙府的人就没有‘会死’这个概念。

更不会想到,仙风道骨的道君,竟然会自尽……

得多想不开……

观书忍不住扭头看向那位道君撞青了的膝盖,还有脖子上被捆绑住的锁链。

……四公子这……确实玩的有点狠了。

萧怀舟端坐在圈椅上,削瘦的背脊上冷汗才刚刚微收。

他端起一杯茶,吹开浮叶抿了一口,点点热流顺着唇/齿流入腹腔,才算是让体温从头活过来。

就像谢春山。

明明体温已经冷到几乎冻手的地步,可却还有一丝气息未断绝。

茶杯被轻轻搁置在桌案上,萧怀舟语气淡漠,看向屋中唯一一个没有下跪之人。

“我再问一次,人,你救是不救?”

“不救,谢道君不在我们职责之内。”

屋子里光线太暗,那人一身青绿色道袍隐身在暗处,看不太真切。

但也能依稀分辨出是个修道之人,隐约能瞧见道袍上的标识,绣着一朵浮云。

是三清宗的人。

三清宗是大雍国师所居住的地方,也是归云仙府的下辖区,平时也就负责一些民间鬼神灵异事情,朝堂之事一概不过问。

彼时大雍风调雨顺,所以三清宗的人都挺闲,修自己的道,不问世事。

更何况,谢春山是归云仙府的首徒,亦是归云仙府的弃徒。

这浑水,谁敢趟。

“那便围了三清宗,谢春山今日若是死了,就让三清宗的人给他陪葬。”

萧怀舟语气轻描淡写。

仿佛三清宗数十条人命,随时可以轻贱。

“我等归属于归云仙府,仙府与你们大雍并世而治,你不可以处决我们。”

虽然三清宗位于王都之外,并不受不能使用法术的限制。

但即使是修道之人,在未飞升前也只是肉体凡胎,空有法术傍身,不可能在万千御林军中脱身而出。

“那就试试。”

萧怀舟语气愈发森冷。

他实在是懒得跟这群国师废话。

上一世他还算敬重三清宗,为了给谢春山清洁身上的伤痕,他带了多少东西亲自去三清宗求他们下山,连皇族架子都不要了。

他们依旧百般推诿,最后恨不得逼他摧眉折腰,才勉勉强强送了几道符来。

王都之内,法术禁行。

唯有一些并不重要的符可以使用,使用能力也有限,寻常百姓若是得了,大多数会挂在门上防止鬼怪侵扰。

这些符本就不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修道之人也懒得画。

因此,其中更是无用的小清洁符更是少之又少,萧怀舟上一世能求得他们画了数月清洁符,真算是费尽唇舌了。

如今谢春山危在旦夕,三清宗又摆起了架子。

若不是需要帮谢春山护住心脉……萧怀舟真的是不愿多看三清宗一眼。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萧怀舟这句话是认真的。

两相僵持之下,终究是三清宗的人先妥协了。

一来是萧四恶名远播,都知道萧四不会按套路出牌,说围了三清宗,可能真的会围了,毕竟刚才也是让御林军将他们几个强行掳过来的。

二来,是因为归云仙府对谢春山的态度,十分不一样。

既弃了他,又没有真的赶尽杀绝。

谢春山是数千年来难得的修仙奇才,也是归云仙府唯一可以飞升的希望。

站在高山之巅的阳春白雪,一夕落难,谁又能保证,他朝此人不会重回巅峰呢?

三清宗的人松了口,这件事便好办许多。

几个人虽然法术不济,远不如谢春山,但好在会画符,联手之下放了不少心头血。

以血画符,终是在几乎要将谢春山浑身贴满符的情况下,将谢春山极其微弱的心脉给浅护住了。

不过接下来,谢春山到底能不能活,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三清宗的人临走之前留下一句话:“若是可以挨过今夜,谢道君就还有一丝生机。只是因为谢道君修习的是寒冰之术,如今血液散尽越发体寒,今夜会逐渐将自己冰封,一旦寒气上头,就再也无回天之力。”

简而言之,就是不能让寒气将谢春山整个覆盖起来,要保持住温热。

待三清宗的人离开,观书这才忍不住多嘴:“四公子,您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

“说说。”

萧怀舟语气很淡。

“您就不怕得罪了三清宗的人?”

从前的萧四公子,春风白马少年,虽然肆意妄为,但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楚的,三清宗贵为国师,可以毕恭毕敬请求他们办事,绝对不可以用武力要挟。

这不是在给太子树敌吗?

“不听话的狗,总有一天会回头咬你一口。”

萧怀舟这话太深了,意有所指。

观书想破脑袋都没想出为什么,毕竟三清宗可是国师所出之地,怎么忽然就成了狗?

唯有重活一世的萧怀舟自己知道,在这世上哪有什么一心向道不问权贵之人。

上一世的三清宗,可是给他与太子,下了好大一场局。

既然本来就不把太子当主人,又何必在乎得罪与不得罪呢?

萧怀舟收敛了神思,遣散屋中所有府医,连观书也被他赶了出去。

偌大的屋中只留下萧怀舟与谢春山二人。

萧怀舟没有点灯。

刚才由三清宗道人画的正黄色符,正悬挂在谢春山的心口之处,形成一个微弱的光源,足以让他看清楚谢春山的脸。

双目微阖,无悲无喜。

身上的衣服与污渍都已经一并用术法处理好,除了无法愈合的背后与手腕伤口,其他地方都恢复了‘仙风道骨’的模样。

若不仔细看,只会觉得他是在入定,而不是病危。

唯一有区别的,大抵一双好看的远山眉紧紧皱在那里,似乎梦到什么展不开的郁结。

“你素来无悲无喜,也会有想不通的事情么?”

萧怀舟筋骨分明的指节落在谢春山的眉间,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着。

手指下奇异的触感,像细细密密的痒无孔不入得钻入他的心口,每一次的触碰,他都想将谢春山拆吞入腹。

如今身体里这股燥热,终究是随着谢春山的性命,淡了点。

星星点点的寒气顺着萧怀舟的指尖悄然往上爬,等他感知到的时候,那些寒霜已经爬了半截手指,将雪白的指尖冻成嫩粉色。

萧怀舟动了动手指,血流涌上,寒霜便下去了些。

他顺势将整个手掌覆盖在谢春山的额头上。

原本已经蔓延上侧脸的寒霜像是被这温暖驱散,逐渐退了下去。

这是萧怀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寒冰之术的可怕之处。

若不是因为他的手指点在谢春山眉间,恐怕此时谢春山已经冰寒入骨变成了一座冰雕。

刚刚才一瞬间而已。

悬浮在谢春山胸口心脉处的法阵愈发微弱。

外面风雪拍窗,斗大的雪粒子砸在木质窗棱之上,‘’作响,像是一群等着索命的厉鬼。

“起来。”

萧怀舟低低喊了一句。

声音里溢于唇齿之间的颤抖,连自己听着都心惊。

“谢春山,起来。”

他又重复一句。

谢春山的情况,比刚才他赶回来的时候还要更加严重。

眼睁睁瞧着他死在自己面前,比从旁人口中听闻他的死讯,更让人无法接受。

萧怀舟觉得,他是无法接受还没有来得及折磨够,谢春山便死了。

那些仇恨,那些日日夜夜无法释怀的被放弃的痛楚,谢春山都还没有机会一一品尝过,便死了。

他不允!

萧怀舟动了动已经被谢春山额头阴冷之气冻僵的手掌,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抬起手掌挪到自己胸口前。

一件,又一件地揭开盘扣,从脖颈上的一路往下到腰间,直到将自己外面那件厚实的棉袍全都脱掉。

然后仅仅着了一件极薄的桑蚕丝亵衣,轻手轻脚,与谢春山同榻而坐。

像一只觊觎猎物很久的小兽,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时刻,趁着猎物睡着走到他的身后……

屋子里燃着最好的炭火,一点儿寒气也不会有。

但谢春山身上很冷,像是一下子坠入了万丈冰窖,浑身上下都埋冰覆雪,那种寒意可以穿透骨髓,让人从牙齿缝里叹出来。

这是萧怀舟从后面拥住谢春山之后,唯一的感觉。

他的下巴从后面抵着谢春山的侧肩,尽力维持自己的姿势可以与对方紧紧贴合在一起。

丝丝缕缕的阴寒之气从谢春山身上渗出,与萧怀舟的体温交织在一起。

上一辈子,谢春山可是连一根手指头,都没让他碰过呢。

想到这里,萧怀舟往前蹭了蹭,像一头发了狠的小狼崽子,带着淋漓的恨意,一口咬在那人肩头。

一面恨意。

一面爱欲。

他要让他的唇/齿渗入谢春山的血脉,随血游走于身体的每一处。

他想要在谢春山的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痕迹。

他的高悬明月啊。

摘下了。

作者有话说:

萧怀舟:单方面宣布刻上了印章!!!

关于为什么选择回去,说在这里:

前世怀舟没有得到的东西,重活一世,他还是想要证明自己也许可以得到。

我个人是觉得前世的怀舟,未必是对谢春山爱的很深。

或许年少的他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爱,他只是为一个人付出了太多,就像年少的我们,为一个惊鸿一瞥愿意倾尽一生一样。

可重来一世,他执念的东西只不过是曾经“得不到”的,但未必是“最爱的”。

所以重活一世他依旧心心念念想要得到,可得到之后呢,怀舟或许就释怀了。

【那个时候,萧怀舟不爱谢春山这件事,才真正拉开了序幕。】

最可怕的不是我在爱你的时候被你伤害了,而是我在看透一切之后,不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