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原本德妃以为贾元春会是一个很好的帮手、棋子,但那般异常的晋升速度却让她感到了危机与不满。

  想当初她的嫔位是怎么来的呢?

  那是因为她的儿子被皇贵妃抱走了,一个嫔位不过是份补偿罢了。

  也是一份耻辱。

  而被她鄙夷不屑的一枚棋子却这般轻易就爬了上去,叫她怎能淡然处之?

  是以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都绝不可能让贾元春肚子里那块肉平安出生。

  但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的人,她怎么可能会那么蠢?

  想要不动声色地达成目的多的是法子,就譬如她对贾元春做的那样,纵是有人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妥之处也根本抓不到丝毫证据。

  再不济也还可以迂回下手,躲在背地里借刀杀人或栽赃嫁祸,又何必自己亲身上阵?经她的手赏赐下去的东西上带了毒,那跟扯着喉咙对所有人大喊“我是凶手”有什么区别?

  何止一个“蠢”字了得?简直就是脑子被驴踢坏了吧。

  故而德妃这会儿是半点不慌张,甚至还忍不住想要发笑,暗道背后陷害之人实在愚不可及。

  目光在贾元春、皇贵妃、宜妃和薛宝钗几人身上一一划过,暂时也不好确定究竟是哪个蠢货,嘴里却丝毫不耽误,口齿清晰振振有词,将其中的不合理之处一一点明。

  末了,颇有些委屈又无奈地说道:“退一万步来说,便是臣妾当真黑了心肝想要干点坏事,也不至于用这般粗劣愚蠢的手段啊……还请皇上明鉴,此事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恶意中伤臣妾。”

  全然不见丝毫紧张心虚,淡定得很。

  许是这番解释起了作用,又许是这样沉稳淡定的态度实在叫人信服,一时间除了个别人以外,余者心里皆已信了七八分,就连康熙的神色也略微缓和了些许。

  “你且坐下罢。”

  “谢皇上。”德妃微微一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安静垂眸,旁人看不见的角度,那双看着贾元春的眼睛里却满是揣测狐疑,以及森森寒意。

  康熙也看向贾元春,“你还有什么话说?”

  “婢妾……”贾元春抬起头来,看看他又看看德妃,柳眉紧锁,眼里尽是茫然无措。

  虽解释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可她的神情却也同样不见丝毫的心虚慌乱,不似信口雌黄栽赃陷害的样子。

  事情一度陷入僵局,气氛也凝固了下来。

  康熙冷冷地看着她,却也并未再开口。

  屋内一众人皆只静静地端坐着,仿佛在等待什么,而这样诡谲的氛围却叫原本淡定的德妃开始愈发感到不安,莫名的眼皮子都开始跳个没完,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落不着个实处。

  难不成还有什么后手在等着?

  这时,外头负责行刑的太监进来回复,“那丫头已昏死了过去,气息微弱……”

  贾元春脸色骤变,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康熙淡漠地说了句,“送往慎刑司,叫太医保住她的命。”

  “皇上!”贾元春大惊失色,连连磕头哭求,“抱琴已被杖责去了大半条命,再送往慎刑司哪里还能熬得住呢?求皇上开恩啊!”

  “妹妹这样害怕做什么?”德妃扯了扯嘴角,柔柔地笑道:“你放心,皇上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好人,倘若她当真是个好丫头,不出几日必定能够全须全尾地出来,不过若她身上有什么不妥偏又不肯乖乖听话配合,那怕是就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

  “本宫知晓妹妹待她素来如同亲姐妹,不如去劝劝她?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也省得遭那大罪不是。”

  慎刑司向来就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但凡进去的人就没个什么好下场的,酷刑花样之多、过程之残忍简直如同炼狱,甚至相较而言死亡反倒成了解脱。

  如今这话摆明了是在威胁她——若不想情同姐妹的丫头受那份罪就老老实实交代清楚原委、幕后指使。

  贾元春掩在袖子下的双手微微蜷曲握起,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未能说得出来,只一个劲儿的哭泣,悲戚的哭声饱含无助惶然。

  真真是闻者伤心。

  在场众人见此情形也不禁愈发狐疑,怎么看她的情绪、神色都毫无疑点啊。

  闷不吭声的林言君其实也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贾元春,越看便越是迷惑不解,至少她是不曾看出来有什么异常之处。

  一个人演戏当真能演得如此无懈可击吗?

  可要说果真是德妃自己犯蠢,那这个“蠢”未免犯得也太大了些。

  难不成背后还有什么人隐藏着?

  同样的怀疑不约而同浮现在每个人的心头,一时间谁也没再急着开口说什么,各有思量。

  也不知究竟是过去了多久,忽闻外头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就看见李德全匆匆而来,神色一扫往常处变不惊的淡定,竟隐约透出一股惊惧惶恐。

  要知道李德全跟在康熙的身边可有不少年头了,能爬上“乾清宫太监总管”这个位子就绝非一般人,不说什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至少遇到事时也绝不能如此慌张露怯。

  这必定是查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

  众人不由齐齐直了直身子,莫名屏住了呼吸。

  康熙更是脸色一正,下意识看了眼德妃的方向,沉声问道:“可是查出了什么?”

  李德全死死低垂着头,开口声音都在发颤,“回皇上的话,奴才在德妃娘娘的寝宫里找到了一个小匣子,里头……”

  招了招手,跟在身后的小太监便立即上前一步打开了手里的匣子,露出来十来个瓶瓶罐罐。

  旁人都还不明所以,可德妃一见之下却是当场神色大变,一只手死死扣住椅子扶手,两眼直勾勾地瞪着那个小匣子,满脸煞白难掩恐慌。

  这样的反应若说没点什么怕是瞎子都不能同意。

  康熙的眼神顿时变得危险起来,“这些都是何物。”

  “奴才叫随行太医大致检查过,都是些……异常效用的药物……”

  具体每一种都能起到什么样的效用暂且还不能确定,还需得太医后续仔细查证试验,不过大致闻一闻却不难嗅出其中一些对人并不友好的成分,足能确定这些绝非是什么好东西,更何况其中还有两样是太医比较熟悉的烈性毒药呢。

  便是其他都略过不提,只凭这两样就足以叫德妃万劫不复了。

  好好一个宫妃私藏如此烈性毒药是想干什么?

  果不其然,康熙听罢当场雷霆大怒,“大胆!”

  “扑通”一声,德妃两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慌张哭道:“冤枉啊!这定是有人在故意陷害臣妾,从头到尾分明就是刻意针对臣妾的一场阴谋,分明是蓄谋已久的栽赃陷害啊!”

  李德全淡淡说道:“德妃娘娘前脚才走,后脚奴才便带人前去搜查,甚至进门时还尚且能够看见德妃娘娘的背影。”

  身为四妃之一、永和宫之主,便是再如何不济也绝不可能叫不信任之人能轻易入得了自己的寝宫,更别提能够避开一众耳目带着这样一个匣子悄无声息地放进去了。

  若说是事先藏进去的那也不可能,这匣子是在梳妆台的一个抽屉里搜到的,与存放首饰的匣子放在一处,必定每日都会打开看见,怎么可能避得开德妃极其宫女嬷嬷的眼睛?

  思来想去也唯有一个可能——这匣子本来就是德妃自己的,里头放着什么她自己再清楚不过,自然不会对其生疑。

  “德妃,你如何解释。”康熙阴沉着脸看向她,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那张脸,忽然间却仿佛不认识了一般,那样陌生。

  德妃红唇微启,却是嗫嚅半天也未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只一味地流泪喊冤,可那神态却显而易见透着慌乱无措,与方才贾元春的反应截然不同。

  忽然间,德妃眼睛一亮,一手抓住跪在自己身后的春兰,反手便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本宫寝宫内的一应事物平日都是你在管理,你说,是不是你这吃里扒外的狗奴才干的好事!”

  春兰捂着脸愣住了。

  “本宫那般信任你,将寝宫的一切全权交给你,结果你就是这样回报本宫的?但凡你还有一丝一毫的良知就快快从实招来,究竟是谁指使你陷害本宫!”

  那冰冷凶狠的眼神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要说这宫里谁对德妃最为了解,那必定是她身边为数不多的那几个心腹之人,显然春兰就是其中之一。

  这么多年来跟着德妃身边,可以说是亲眼看着德妃一步一步爬起来的,过程中究竟使了多少肮脏、狠辣的手段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说一句“罄竹难书”都不为过。

  虽早知这样一个主子对待自己绝不会有几分真情实意,更不止一次设想过,倘若哪天东窗事发,只怕头一个要被推出去顶罪的就是她们这些奴才。

  如今果然……

  可那又能如何呢?早就被绑死在船上下不来了,谁让她的家人全都在乌雅氏一族手里捏着呢。

  春兰不禁抿了抿唇,红着眼哽咽道:“奴婢并非故意陷害娘娘,实在是背后之人威胁所致……奴婢自知辜负了娘娘的一片真心枉为人,不敢奢求娘娘原谅,只盼来世再给娘娘做牛做马赎罪。”

  说罢,便起身狠狠撞上了墙壁,血溅三尺当场毙命。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给吓坏了,尤其几个女眷更是满脸煞白直抚胸口,撇开眼去不敢再多瞧。

  康熙却是怒极反笑,“好一个忠奴!来人,将其丢弃乱葬岗任野狗啃食!”

  显然,他并不信这主仆俩的说辞。

  接着又看向德妃,冷笑一声,吩咐太医将那小匣子里的瓶瓶罐罐都拿去仔细查验,而后又道:“将德妃身边的所有奴才全部拿下送入慎刑司,严刑拷打!德妃禁足于永和宫,无旨不准任何人探望!”

  “皇上!”德妃这下是真慌了,可却不等她再有什么狡辩之词,几个粗手粗脚的嬷嬷便将她扭着架了出去。

  皇贵妃的眼里闪过一抹笑意,语气淡淡的,“如此看来贾贵人只怕果真是冤枉的,甚至反倒还是受害者之一……”

  “先将其送回寝宫禁足,待慎刑司审讯结果出来再说。”

  贾元春很安静地被架了出去,不哭不闹不喊不叫,甚至低垂的眼眸里还流淌着快意的笑。

  因着十五阿哥还危在旦夕,众太医丝毫不敢磨叽,齐心协力快速将那小匣子里的瓶瓶罐罐全都仔仔细细查验了个彻底,很快便有了结果。

  虽早知这些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可等实际结论呈现在眼前时却还是叫人不由得连连咋舌倒抽冷气。

  譬如叫人满身满脸起疹子的,一发作起来便奇痒难耐,会抑制不住去狠狠抓挠,恨不得挠进骨子里的那种程度,挠个血肉模糊都犹嫌不足,如此一来纵是后面疹子被治好消了下去,这身上脸上也难免会留下不少疤痕,对于一个后宫女人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又有那促使人快速衰老的,只需将其少量添加于脂粉中,每日用于面部不出半个月就会生出些许细纹来,若再坚持使用,最多不过三个月,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就会变得皮肤蜡黄松弛,眼角、额头等处皱纹怕是都能夹死蚊子。

  除此之外还有致使人不孕的、堕胎的、房事之中助兴的……以及烈性致人死地的毒药。

  总而言之花样奇多功能齐全,堪称宫斗必胜百宝匣。

  看着手里那一条条详情记载,又不时看看面前那堆瓶瓶罐罐,康熙的脸色简直都黑成了锅底。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这里头果真发现了十五阿哥身上中的那种毒。

  “可有解?”

  “皇上放心,确定了毒药成分便不难配出相应的解药。”

  康熙松了口气,摆摆手令其退下。

  “可是听见了?十五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你且宽宽心。”皇贵妃轻拍了拍薛宝钗的手,目光落在面前那堆瓶瓶罐罐身上流露出厌恶又奇异的神色,“这些东西大多连宫里的太医都未曾见过,德妃不过是个深居宫中的妇人,又是从何处得到的?”

  康熙冷哼一声,咬牙道:“待慎刑司撬开了那些狗奴才的嘴,什么魑魅魍魉也逃脱不掉。”

  德妃真正的心腹——也就是知晓她私底下那些肮脏事的奴才,其实都与春兰是一样的情况,家里人都被乌雅氏一族捏在手心里呢,不怕他们吃里扒外。

  不过慎刑司这地方却活脱脱是个人间炼狱,如今康熙下了死命令要求撬开这些人的嘴,慎刑司自然也是铆足了劲儿使出浑身解数。

  一时间整个慎刑司整天整夜都充斥着凄厉的惨叫哀嚎,甚至外面老远都能听见,一度成为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可怖之地,凡路过之人有意无意的皆下意识避远了些,宫中的奴才们更是心惊胆寒提起来便止不住的两腿打颤,不知不觉竟是都安分了不少。

  就在十五阿哥身上的毒被成功解除之后没两日的功夫,慎刑司那边也就有了结果。

  再怎么嘴硬的人落到那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也还是扛不住开了口,有一就有二,一个接一个全都老老实实交代了个干净。

  最终呈到康熙面前的证词竟足有数十张纸的内容,全都是德妃这些年私底下做过的肮脏事,从当年还是承乾宫宫女那会儿开始就不曾消停过,表面上装的比谁都老实温顺,暗地里却是绞尽脑汁排除异己往上爬,等后面成功爬上龙床之后做的恶事就更多了。

  只不过乌雅氏一族是包衣世家,跟其他众多包衣世家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平日里在贵人们的眼里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奴才秧子,可联合在一起却织成了一张足以遮天蔽日的天罗地网。

  德妃手里那些稀奇古怪的药物就是通过背后的包衣世家得到的,之所以做了那么多恶事还未曾被暴露出来也都多亏了这些人在背后保驾护航,可以说,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最瞧不起的奴才秧子却偏是德妃最大的助力和依仗。

  真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挖之下康熙整个人都不好了,手里捏着那一叠的证词忍不住直打哆嗦,从最初的不敢置信到后来的震怒,以至于近些年来愈发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竟怒极一把掀翻了桌子。

  “好一个德妃!好一个乌雅氏!好一个包衣世家!”

  只要想想这些年来他对德妃的怜爱宠幸他就觉得腻味恶心,如同活吞了一只苍蝇似的恨不能将隔夜饭都吐出来,当即一声令下,“德妃乌雅氏罔顾圣恩、欺君犯上肆意行凶作恶,德不配位,故此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即刻打入冷宫。”

  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前朝后宫一片震惊哗然。

  康熙要脸,倒是没将乌雅氏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不过他这般决绝的态度一摆出来,便是不知内情也不难猜测,乌雅氏必定是犯下了什么弥天大错才会引得帝王如此震怒,否则便是凭着她多年来接连生育六个孩子的功劳也绝不会轻易被打落尘埃。

  更何况……

  紧随其后,乌雅氏全族都未能讨得了个好。

  上面不想计较也就罢了,但凡真要想收拾了,这些家族根本也就经不起查,随便挖挖都能揪出一把小辫子来,压根儿就不必故意找什么由头借口,铁证如山往面前一放,毫无挣扎的余地就被掀了个底儿朝天。

  全族上下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就连几岁的稚儿也难逃一劫,被烙上官奴的印记这辈子便是想赎身都难,而乌雅氏一族的家产自然也全都被查封充入了国库。

  原以为地震到此为止,却谁想乌雅氏的败落不过只是个开始,紧接着一个又一个包衣世家被清算,或轻或重都受到了不少惩治打击,更有甚者就如乌雅氏一族般被连根拔起。

  一时间几乎全京城都被闹得人心惶惶,尤以那些包衣世家为重,却连带着朝廷命官也都低调了不少,纷纷夹起尾巴小心翼翼做人。

  彼时,林言君看着手里的符箓却是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她原还在想着找个机会将符贴在德妃……乌雅氏的身上,谁曾想对方竟然冷不丁就倒台了呢,这个贾元春倒是有几把刷子。

  没错,旁人或许不知内情,但有了贾元春先前的那样一番话在前,无论此事看起来多么合情合理毫无破绽,她都打心底认准了贾元春。

  不过为了扳倒乌雅氏而将薛宝钗的儿子牵扯进来这却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或许从根子里来说,贾元春果真不愧是王夫人亲生的,骨子里就是个能下得去手的狠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也或许,贾元春早就被丧子之痛逼疯了,彻彻底底被仇恨蒙蔽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