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怎么说的?”

  胤禛木着张脸将结论又再次复述了一遍。

  一边听着德妃那眼泪珠子就不曾断过,帕子都快擦不过来了似的,偏再怎么哭得狠,那脸上的妆容却依旧精致完美,半点不曾受到损坏,就更别说什么引人不适的鼻涕了。

  原就是个温柔小意的美人,这会儿泪水涟涟的模样愈发显出几分柔弱可怜的模样,哭都哭得异常唯美。

  不得不说这也实在是份本事。

  皇贵妃冷眼瞧着她这般惺惺作态的模样不禁厌烦地撇过头去,不想却刚好看到旁边帝王脸上渐渐缓和的情绪,一时心中顿感乏味无趣,甚至隐隐有种嘲讽不屑的心态。

  再是英明神武的男人又如何?面对柔弱的女子照样也会先软三分。

  “好在不曾出什么大岔子,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德妃宽慰地笑了笑,目光落在他受伤的腿上不由满脸心疼,柔声呢喃,“疼吗?”

  “太医上过药了,不疼,劳德妃娘娘挂心了。”胤禛依旧面无表情,眉头却为不可见地稍稍皱了皱,隐约仿佛有些不适似的。

  “你这孩子……怎的如此见外。”仿佛是被他冷淡的态度伤着了一般,德妃有些伤心地哽咽道:“虽说你打小不在本宫的膝下养着,可到底也是从本宫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十月怀胎母子连心……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啊……”

  “十四上吐下泻哭闹不止,我只恨不能以身代之,见你这般我亦是一样的心情……全天下的额娘都是一样的,只恨不得将儿女身上所有一切的病痛苦难都揽在自个儿身上,只要孩子能够平安喜乐便是自个儿再怎么样也好,哪怕再苦再痛也是笑的,你……”

  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满怀伤心委屈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便低下头默默垂泪。

  这番无声胜有声的姿态当真是妙啊,仿佛胤禛就是那不懂亲娘一片拳拳爱子之心的逆子一般,也顺带无声给皇贵妃上了回眼药。

  毕竟亲生母子之间血脉相连本就应该天生亲近,可为何如今胤禛对她这个亲额娘却如此冷漠疏离?身为养母的皇贵妃定然功不可没啊,指不定私底下如何挑拨呢。

  一时间皇贵妃和胤禛俩人都被她给膈应得够呛,偏还不能反驳回击什么,毕竟人家可什么不中听的话都没说。

  瞟了眼那位帝王,却意外发现他竟仿佛陷入了什么思绪似的坐在那儿发起了愣。

  美眸一转,皇贵妃大致也猜到了些什么,再次看向德妃时那眼神就微微有些变了。

  以宫女之身背主爬上龙床,非但没有引起帝王的反感,反倒恩宠不断接连怀孕生子,更是短短数年就爬到了妃这个位子……不得不说这还真不是光凭一张脸就能干成的。

  与其说德妃的心机有多深沉手腕有多厉害,倒不如说这女人实在是细腻敏锐,几乎稳稳地拿捏住了帝王的心思,瞧瞧这看似跟自个儿儿子随口叨叨的几句闲话,却是又狠狠戳中了帝王的软肋。

  八岁就登基的康熙自幼便在一群产狼虎豹中挣扎求生,早已是练就了一身的铜墙铁壁,那颗心冷硬起来绝非常人能够想象。

  真要说着人心底深处还有什么柔软的地方,那一定就是他的亲额娘——孝康章皇后。

  先帝那会儿的后宫是个什么样的光景世人皆知,不论是朝廷重臣家的姑娘还是蒙古草原的贵女,无一例外统统活在董鄂妃的阴影之下。

  而当年的孝康章皇后才入宫时不过是个区区庶妃罢了,既没有地位又不得帝王宠爱,更不似如今的太后娘娘那般好歹还有个大权在握的孝庄文皇后撑腰保护,一无所有的孝惠章皇后哪怕是次年就生下了一个健康的阿哥也并未能改变自己的处境,一如既往那般小心翼翼地活着。

  都说这后宫里头母以子贵,可同时又何尝不是子以母贵呢?亲额娘无权无势无恩宠,幼年康熙的日子可想而知何等不容易。

  早早被抱离生母放在阿哥所养着,吃穿用度别说什么多精细了,能不被克扣就已经算是谢天谢地,冬天缺碳夏天缺冰都是常有的事,其余各色份例也都一样从未充足过。

  连皇阿哥都活到了这个份儿上,可想而知身为庶妃的孝康章皇后又该是何等艰难,那待遇比起儿子来都还差得远。

  可就是这样艰难的情况下,孝康章皇后还是尽可能地拿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俸禄和家中偶尔接济的银钱来四处打点,阿哥所、御膳房等地皆是她努力的重点,甚至不惜对那些奴才弯腰乞求,为的不过是自己年幼的儿子能够活得更好些罢了。

  自己那点儿可怜巴巴的份例更是舍不得用,统统攒下来送进阿哥所填补了缺失,以至于儿子养得白白嫩嫩健健康康的,她自个儿倒像是泡在了黄连水里似的,真真是苦不堪言。

  康熙自幼便是个几位聪慧早熟的孩子,哪里能不知道亲额娘为自个儿做的这一切呢,一直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就甭提了。

  后来好不容易在孝庄文皇后跟前露了脸,并且因为过人的聪慧伶俐被看重培养,他从前的苦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一应吃穿用度瞬间提升了好几个等级,宫里上上下下的奴才也再不敢对他不恭不敬,行走在外处处皆是那点头哈腰之人。

  可他却愈发不敢亲近自己的亲额娘了,更别说通过孝庄文皇后来改变额娘的处境。

  聪慧的他很清楚孝庄文皇后培养他的意图,更加清楚地知道孝庄文皇后是蒙古人,她绝不会希望下一任继承者有一个极其亲近孺慕的亲额娘杵在跟前,那岂不是辛辛苦苦培养一遭到头来却为他人作嫁衣裳?

  是以他非但不能表现出亲近,还得尽可能冷淡疏离,他得一心讨好他的皇祖母才能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保护好额娘的安危。

  幸而他的额娘并未对他的疏离有任何不满,反倒很有默契似的处处配合着他,母子一人就这般又过了几年想亲近却不能亲近的日子,一段堪称无比煎熬的日子……最终总算是迎来了胜利。

  原以为自己成为了大清帝王就能好好孝敬自己的额娘,却谁想不过在他登基的第一年,他的额娘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年仅一十三岁罢了。

  花儿一般娇嫩蓬勃的年纪,却是说病逝就病逝了,徒留给他无尽的伤心痛苦和遗憾。

  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如今备受恩宠被他一手捧起来的“佟半朝”,也未尝没有将那份生母留下的遗憾转移弥补的意思。

  陷入回忆的康熙情不自禁眨了扎眼,将眼底泛起的丝丝湿意掩去,再次看向眼眶微红梨花带雨的德妃时,眼神更是异常柔和,充满了感慨。

  “天底下做额娘的心都是如此……”又看向胤禛,神情有些不满,“你这性子委实太过冷硬了些,叫人有心亲近都能撞个头破血流的……”

  “皇上息怒。”德妃赶忙劝他,“孩子打小不在臣妾跟前养着自是难免生分些,再者说皇贵妃娘娘尽心尽力养他一场……”

  养母还活得好好的就巴巴地跑去亲近生母,这叫人该怎么说呢?未免也不合适。

  不过你当她这是好心替胤禛解围呢?不过是再一次给皇贵妃添点眼药,顺便在她身上扎一刀子罢了。

  ——瞧瞧,任凭你再怎么辛辛苦苦养一场,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至少在皇上的心里始终都认可她乌雅氏这个生母的身份地位。

  皇贵妃顿时一记冷眼扫过去,虽面不改色,可从那微微颤抖的身形来看想来也实在是气得不轻。

  正欲张嘴说些什么,却谁想德妃根本不给她开口反击的机会,直接截了她的话头岔开这个话题。

  “对了,听说林家那丫头都吐血晕倒了,也不知情况究竟如何?”

  康熙微微皱了皱眉头,淡淡说道:“不大乐观。”

  “可怜见的。”德妃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哪儿哪儿都是拔尖儿的好,却唯独这身子实在是叫人放心不下,原先见着这些日子养得不错,还以为这两年仔细调理调理就没什么大碍了,届时也刚好到了年纪……如今这般看来却竟是臣妾想得太过乐观了些,年纪轻轻就吐血……”恐非长寿之相啊。

  康熙的眉头更紧了几分。

  那丫头因何吐血他心里有些猜测,总归不是有什么病症,可不容忽视的是,她那身子实在太过于脆弱甚至说是破碎不堪也丝毫不夸张。

  若是一般人他也根本就不会在意了,反正只要不死就成了,可偏偏那丫头却是他打算指给老四做福晋的。

  顶着那样一副破败的身子又该如何成亲生子?堂堂皇家阿哥难道注定膝下荒凉不成?不像话。

  想到这儿,康熙才冷不丁发觉自己的四阿哥竟也已经这般大了,就问皇贵妃,“老四身边可曾安排伺候的人?”

  皇贵妃淡淡瞟了眼德妃,回道:“先前臣妾问过老四的意思,他说自个儿年纪还小,这会儿合该是全心全意努力读书上进的时候,倒不必急着享乐。”

  “臣妾仔细想了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孩子年纪小难免定性不足,万一碰上个太过有‘上进心’的又是一场祸害。再者按着太医的说法如今这年纪身子骨儿还未长成呢,太早接触男女之事于身体无益,倒不如索性再等两年也罢,不急于这一时。”

  这话听的康熙也是止不住连连点头,看着胤禛的眼神颇为满意似的,“你这冷冰冰的性子说不好却也好,好歹能够稳得住定下心来用功做正事,不错。”

  好话歹话全叫他给评论完了。

  到底政务繁忙,又说了两句话康熙便起身离开了。

  皇贵妃携着德妃和胤禛送到门口,路过身边时胤礽轻声说了句,“此事哥哥定给你一个交代,必不叫你白白受罪一场。”

  出了这样大的事无论如何朝廷也必定会追查到底,这是毋庸置疑的事,眼下太子这般说看似多此一举般,实则却有深层意思想表达。

  胤禛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又皱起了眉头,“一哥不必如此。”

  胤礽顿时就笑了,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养伤,得空哥哥再去看你。”说罢便紧追着圣驾离开了。

  这帝王前脚才走,后脚德妃便也就告辞了,“十四那边还尚未安好,臣妾实在是放心不下,这就不打扰皇贵妃娘娘了。”

  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皇贵妃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冷意。

  “近来仿佛有段时日不曾瞧见贾嫔了,她那肚子应当也鼓起来了吧?”

  云萱仔细回忆了一番,回道:“的确是好长时日不曾看见人了,自打查出来有孕后几乎再没怎么外出过,整日就躲在永和宫里头养胎呢。”

  生怕一出门谁都要害她的肚子似的,那股子小心翼翼的劲儿。

  皇贵妃就点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不过像是随口一问似的,转头就回到了自个儿寝宫里头。

  这贾元春也不知是走了什么运,一十好几了冷不丁被皇上看中,如今又有了身孕愈发是恩宠不断了,纵然不能侍寝却竟也未曾叫皇上忘了她,时不时总要打发人送些赏赐过去。

  满后宫谁还不知道这位新宠啊,也难怪德妃近来腰板子仿佛也更硬了几分似的,毕竟贾嫔原是她宫里的小主,天然就是一体的,哪怕是封了嫔成为了一宫之主却也还尚未搬离永和宫,仍旧跟德妃牢牢绑在一块儿呢。

  打量着有个好帮手就敢跟她叫板了?

  皇贵妃不禁冷笑一声,招招手唤来了范嬷嬷……

  却说林言君这一晕是谁也没想到的,硬生生昏睡了小半个月方才醒来,一天天就这么板板正正地躺在床上也不见个动静,若非胸口还尚有微弱起伏真叫人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断气了,可是吓死个人了。

  打从那日之后林黛玉就再未踏出过宫门一步,日日就在床前守着,时不时总要伸出手指头去探探鼻息,仿佛生怕她突然就……连着夜里睡觉都不安稳,每每总要起来看个几回。

  这么一遭折腾下来,心力交瘁的,可不就“衣带渐宽”了吗。

  乍一睁眼看见她这模样林言君都惊呆了,“怎么变成个小猫崽子似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干涩,不及往日悦耳动听。

  灵芝赶忙倒了杯茶来小心喂下,一边将这些日子林黛玉苦苦守候贴身伺候的经过都一一道来。

  素来严厉刻板的姜嬷嬷也不禁抹起了眼泪,感慨道:“经此一遭玉姑娘是肉眼可见的长大了,就是怪折磨人的。”

  林言君的眼神里溢满了感动柔和,努力费劲抬起手来摸了摸小侄女的头,“吓着了吧。”

  “哇”的一声,原还在苦苦压抑默默垂泪的林黛玉顿时就憋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一头扎进姑姑的怀里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足足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这哭声方才渐渐缓和了下来,冷不丁从她怀里退出,扯开自己的衣领一把揪起那护身符就拽了下来。

  “这劳什子的护身符我再是不会戴了!”

  显然,聪慧的小姑娘已经从这两人的伤势中察觉到了真相。

  “玉儿……”林言君皱起了眉头,“听话,好好戴着。”

  “我戴它做什么用?等着好叫姑姑替我受罪不成?姑姑这回真真是差一点点就丢掉性命了!你且照照镜子瞧瞧自个儿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那脸瞧着都跟透明的一般,惨白惨白的比那鬼魂还要吓人,若是再有个什么好歹反噬到姑姑身上,只怕你当场就该断气了!”

  “不会的……”

  林黛玉却是死活不听,哭道:“往常无论姑姑说什么我都只乖乖听了,这一回我却再不会听你的,任你磨破了嘴皮子也好生气恼我也罢,总归我说不戴就不戴!纵是真有个什么万一那也是我的命,可倘若因此而连累姑姑替我受罪承担苦难甚至是丢了性命,那我还不如直接去死了痛快,也好过日日夜夜活在愧疚中煎熬度日!”

  得,这是摆明说不通了。

  正在这时,得了消息的皇贵妃也带着人匆匆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位太医。

  先是叫太医仔细诊断一番确认恢复还算良好之后,皇贵妃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打发走了不相干的人,坐在床沿上就握住了她瘦弱柔软的小手。

  “老四这会儿在上书房脱不开身,本宫已经派人去通知他这个好消息了……这些日子他也是担心坏了,每日得了空闲便杵在这儿不肯走,动也不动的就跟那木头桩子似的,虽是面上不显什么,可他是本宫养大的,本宫看得出来他是真正将你搁在心尖尖上了。”

  顿了顿,又轻轻摸了摸小姑娘惨白的小脸,眼圈儿一红,“傻孩子……你做了什么本宫和老四心里都有数,若非是你的缘故,这一回……老四只怕是难逃一劫啊。”

  “本宫的命是你救回来的,老四的命也是你救回来的,咱们母子两个亏欠你的这辈子怕是都还不清了……你放心,本宫的儿子没有人比本宫更了解,这辈子他指定就栽在你手里了,必不会叫你受丝毫的委屈。”

  林言君只抿唇但笑不语。

  皇贵妃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本宫瞧着皇上也是起了疑心,这一点你要早做准备才好。”言语中满满尽是忧虑。

  这样一个绝佳的护身符谁不想要?身为帝王往往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惜命。

  纵是无人敢轻易对帝王下手,甚至连近身都不可能,可什么事也都不是绝对的,不见这回太子就被盯上了?能对太子下手怎么就不敢不能对帝王下手了?皇上心里头指定是怕的。

  可眼下小姑娘的身体状况实在是不容乐观,万一真有个什么劫难又落在了身上,可不是要命了吗?

  这些日子思来想去的皇贵妃也未能找到一个好法子避开这一遭,真真是急死个人了。

  不过相较而言林言君自个儿倒还算淡定,早在给出护身符时她就有面对这一天的准备了,甚至还犹豫过要不要也给康熙送一个。

  可再三思量,她还是没送。

  送必然得送,但是她又凭什么只能一直打白工?送给四爷是她心甘情愿乐意回应他的真诚真心,兄长和侄女更是她唯一的血脉至亲。

  可康熙又算是个什么人?帝王又如何?帝王就能将她当作囊中物一般随用随取了?做梦去罢!

  想要好处也不是不能,总得拿点东西来换不是?

  林言君的心里早有打算,故而这回儿倒也不慌不忙,甚至还能反过来宽慰忧心不已的皇贵妃和小侄女。

  却不想搁在旁人眼里看来她这也是无可奈何强颜欢笑呢,一时竟愈发替她委屈难受起来。

  “娘娘,薛答应来看林姑娘了。”

  薛答应?来看她?

  林言君一脸茫然。

  这后宫里头她最熟的就是皇贵妃,真打过交道的勉强就再算上德妃和贾嫔吧,可这薛答应是个什么人?听都没听过的一号人物,好好端端的跑来看她?

  薛……林言君的心里头隐隐有些猜测,却又有些不敢置信,不过下一秒皇贵妃就为她做出了解答。

  “正是你想的那个人,前些日子才承宠的,如今已是正经册封的答应了。”

  好家伙,还真是薛宝钗?

  林言君顿时一脸愕然。

  虽说原本就是这么个打算,可先前皇贵妃的意思是不必太着急,先叫她在承乾宫伺候茶水,慢慢来水到渠成方为上策,怎么自个儿这才睡了一觉的功夫就仿佛什么都变了呢。

  一觉睡了小半个月的人自是不知道,皇贵妃是真真被德妃戳到肺管子上冒出真火气了。

  孩子就是她心底最敏感的一块疤,德妃既敢当着面拿孩子来撩拨她,那就得做好被报复的准备。

  绑着一个正得恩宠的贾元春就敢猖狂了?那她就抬出来一个新宠来架起擂台,只看谁更棋高一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