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能够被说得上一句“有志气”,这其中暗含的意思可就再明显不过了。

  “难不成是想效仿她那位表姐?”范嬷嬷当即就皱起了眉,眼中轻视一闪即逝,可转念又想到那句“品貌皆属世间鲜有”,这份轻视当即便化为了凝重。

  林家这两位姑娘自己本已都是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如今能从林言君的嘴里听到这样一句称赞,便足以见得其人恐怕着实有几分过人之处。

  旁边的大宫女云萱显然也很敏锐地意识到了,当即就说道:“永和宫那位原就不好收拾,如今那贾贵人偏又不知为何得了皇上的几分青眼,以致这永和宫的势头近来是愈发强劲了,若是再来一个什么贾贵人的亲表妹……青葱水嫩品貌上成又兼野心勃勃,这样一个人必定是个大祸患啊。”

  “若是不知情便也罢了,眼下既是提前知晓了又如何能眼睁睁放她进宫呢?”说着又瞧了眼林言君,道:“至于说那一份人情,娘娘随意抬抬手赏赐些什么也尽够了,更甚至叫家中太太多费些心思为她寻一份好亲事也并非难事。”

  但凡再往前挪个三五年,皇贵妃都必定不会乐意放这样一个容颜绝色的年轻姑娘进宫,但如今她却早已心死麻木,什么情爱执念不过是跟自己过不去罢了。

  是以单论这层所谓的“威胁”她还当真一点儿也不在意,不过考虑到贾贵人与那姑娘是嫡亲表姐妹的关系,却还是叫她有些迟疑了。

  她可以不在意谁得宠不得宠,却不能不担心德妃的势力强弱与否。

  于是乎,皇贵妃就拉着林言君的手说道:“本宫也不瞒你说……”竟是毫无遮掩地将自己的担忧一一道出。

  林言君听罢沉默了片刻。

  日日陪在皇贵妃身边呆着她也看得出来,这位娘娘对皇上的爱意怕是早已消磨得所剩无几,既是如此,薛宝钗没准儿反倒还能成为一份助力呢。

  虽暂且不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变故发生,但联想到先前贾政被革职、贾宝玉被禁止科举一事也就不难揣测了,薛宝钗那样一个有着青云之志的人,原先就不大能看得上贾宝玉,如今就更不能了。

  而以王夫人的秉性,又岂能善罢甘休?

  “娘娘许是不大了解贾贵人的那位生母,素来便是那一心钻在钱眼儿里的人物,原本早已将薛家的万贯家财视为自个儿的囊中之物,眼下冷不丁煮熟的鸭子飞了,这心里指不定多难受着呢。”

  “何况她素来将自个儿的儿子视为宝贝凤凰蛋,岂能容许一个商户女如此弃如敝履?薛宝钗如今这样的行为简直就跟戳她的肺管子没两样。再者说以薛宝钗的品貌,于如今难得受宠几分的贾贵人来说也未尝不是个巨大的威胁。”

  “若是我猜得不错的话,这会儿她只怕还不知晓薛宝钗意欲参选一事呢,一旦等消息传进了她的耳朵里,恐怕轻饶不得薛家。且虽名为嫡亲的表姐妹,可贾贵人与其终究还差着岁数,更是从未正经相处过一日,又谈何姐妹情深呢。”

  闻言,皇贵妃不禁与范嬷嬷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

  虽是血脉相连的亲戚,却并非如她们所想那般亲密无间,反倒还各有各的小心思,甚至极有可能会因此而反目。

  那就大可不必担心这对表姐妹能齐心协力了,薛宝钗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上赶着也去抱德妃的大腿,如此便必然得另寻靠山。

  谁还能比得过如今的后宫之主皇贵妃呢?

  是以只要她真不在意那点儿情情爱爱,这个薛宝钗倒也的确可以用一用。

  明白了林言君的言下之意,皇贵妃思索了一阵也不禁微微点头,“如此说来本宫着实不必过于担心,不过……”顿了顿,长叹一声满是感慨道:“这后宫终究是个是非之地,一个不小心许就是万劫不复,念在她对你们还算是有份善意的份儿上,本宫倒也可以给她另外一个选择。”

  “就如云萱所说,倘若她愿意,本宫便叫家中费些心思为她寻摸寻摸,以她的出身固然难以嫁什么王公贵族呼风唤雨,但嫁个寒门出身年少有为之人做个官太太倒也并非什么难事。”

  寒门子弟没有人脉没有关系,纵是努力奋斗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够成为真正的人上人,更多不过是一桶水不满半桶水晃荡,在一个不痛不痒不大不小的位子上混着罢了。

  这样的生活在普通人眼里已是做梦都不敢奢求的了,但必然不符合薛宝钗的青云之志。

  也正是因为深知这一点,故而林言君才会有方才的一番话。

  让其进宫,既是满足了她的心愿,也能解了皇贵妃的困境——体弱多病不能承宠、身居高位牵涉众多不能轻易出手,这就使得皇贵妃在面对德妃那一系时往往应对得很艰难。

  而薛宝钗不仅相貌绝佳头脑精明,更难得的是出身卑微……这与包衣世家出身的德妃还大不相同,她的背后可没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包衣势力支持,一旦王子腾这个唯一的依靠不在了就更加是独木难支,几乎不必过于担心其野心膨胀进而反噬。

  当然了,虽然她私心里觉得薛宝钗十有八.九不会选择另外一条路,但既然皇贵妃这样说,自然也少不得要问一问,指不定真就想开了呢?

  另一条路虽说不会有什么尊荣权势,却胜在安稳平静,不失为一桩好事。

  薛宝钗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竟会因为林言君的关系而在皇贵妃那里早早留下了一份印象,一时也不禁感到有些后怕,真真是险而又险,登云梯好悬就被拦腰斩断了。

  对于灵芝的传话,薛宝钗并未过多犹豫,隐晦却不失坚定地选择了坚持,自然她也不傻,话里话外无不在表达自己对于皇贵妃娘娘的敬仰尊重之情。

  对此灵芝表现得毫无意外,其他什么话也未曾多舌,只平静地点点头告辞。

  背影才消失在眼前,早已憋了一肚子话的薛姨妈就忍不住埋怨道:“你拒绝得倒是利索,难得贵人愿意看在林家丫头的份儿上出手帮你谋个好去处,你怎么就不再考虑考虑呢?”

  薛宝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扭身往屋内走去,边淡淡说道:“有什么好考虑的?凭着咱们家这样的家境还能少得了我一辈子锦衣玉食不成?我偏为何宁愿去伺候人都要搏一搏,母亲还不知吗?”

  平凡富贵的生活并非她想要的,她要的是那份高高在上的地位,是教人再不敢轻易欺辱拿捏他们薛家孤儿寡母的权势。

  满腹的牢骚就这么堵在了嗓子眼儿。

  看着神色恬淡目光坚定的闺女,薛姨妈顿感心疼无力。

  见她又在抹眼泪,薛宝钗就无奈叹道:“母亲不必如此,既是机缘巧合傍上了皇贵妃这颗大树,我合该偷着笑都还来不及呢,只要我老老实实不闹妖,哪怕是凭着林家小姑姑那份脸面皇贵妃娘娘也总不会苛待了我去。”

  一听这话薛姨妈果真安心多了,连声道:“等你进宫之后定要好好伺候皇贵妃娘娘,终究后宫是皇贵妃娘娘的地盘儿,哄好了她比皇上都管用,当然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唠叨声愈发微弱了下去,却是滔滔不绝只磨得人耳根子生疼,不过薛宝钗却是半点儿也不嫌弃,极有耐心的听着母亲喋喋不休。

  不言不语,不动声色,眼神却暗藏浓浓的不舍、忧虑,以及些许对未知的忐忑。

  一入宫门深似海。

  等她真正踏入宫门之后,莫说再听母亲如此絮絮叨叨,便是想再见上一面都难如登天了,更叫她难以安心的是,母亲为人糊涂不顶事,唯一的兄长又是那样一个混账,没了她在家中看着还不定能变成什么样呢。

  思及此,薛宝钗冷不丁打断了母亲的言语,“哥哥的年岁也不小了,不知母亲相看得如何?”

  且不提薛家种种,宫里头林言君得了灵芝的回复也并无丝毫意外,全然都在预料之中罢了。

  “罢了,你去给娘娘回个话就是。”

  雪雁不禁摇摇头感慨一声:“薛家姑娘往日看着挺精明的一个人,这会儿怎的如此犯糊涂?”

  林黛玉却忽而轻笑一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话虽如此说,可那语气却隐约透着股子怪异。

  林言君深知自家小侄女那清高性子必定是如何也看不上薛宝钗这样汲汲营营的模样,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冷笑道:“若将你与她对调一下叫你处在她那样一个位子上,你可指不定能活成什么样儿呢。”

  “但凡可以,谁又不想清贵骄傲地活着呢?然而事实却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这样的幸运。她那人虽是有些野望不假,骨子里就是个不甘人后的,然而落到如今这般四处汲汲营营的模样归根结底却也不过是形势所迫罢了,你也委实犯不着挖苦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