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呢?”陆皓急匆匆地赶回家, 看见阿姨在玄关悠然地打扫卫生,悬着的心落了半截。

  阿姨笑着跟他交代:“陆教授在后院,不用担心, 医生来看了,是低血糖,回头我就按着医嘱给教授少食多餐。”

  “嗯, 我去看看。”陆皓皱眉点点头,穿过屋子到了种满花草的后院。

  陆霖年迈的脊背微微弓着, 提溜着水管正给一排排的鲜花浇水。

  “爸, 低血糖了怎么不去歇着?”

  陆霖回过头看看他,冲着他晃了晃手里的管子,陆皓了然地挽起袖子,走过去接手了浇水的任务。

  陆霖早上突然晕倒, 不过没多久就清醒过来, 吃了甜兮兮的点心, 现在倒是不怎么晕了。

  他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看着陆皓的背影, 没头没尾地开口:“我这几年一直想不通, 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让你变成这样。”

  陆皓停下动作,抬头看向正望着自己的父亲。

  陆霖前几年跟人说自己八十多岁根本不会有人信, 他好像生着一套格外抗老的基因, 一辈子都让人看不出年纪。但这几年,陆皓突然发现他爸越来越老,皱纹多了, 身形也不挺拔了, 现在看着那对见不到光彩的眼睛, 他又发觉, 一直以来都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爸爸,变得死寂、平淡。

  “小的时候很乖,学习、性格、人品,这些我和周越甚至都没有刻意操心过。”陆霖想到早已过世多年的爱人,神色难掩悲苦,“他总说我太惯着你,会把你惯坏。”

  陆皓没说话,关掉管子上的水阀,默默地站在原地。

  “我以为如果不对你好,就太不公平。”

  陆霖的视线从始至终都不在他身上,一直盯着远处栏杆上的绿藤,喃喃地说:“我们总想给你最好的。”

  陆皓被他说的心里噎得慌,将水管放到一边坐上另一张椅子,低声叫:“爸。”

  他是灾区的遗孤,被发现的时候还是个襁褓里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的婴儿,辗转了几家孤儿院,甚至被送到国外家庭领养,最后在三岁时被陆霖和周越带回了家。

  陆霖觉得他的命太苦,小小年纪遭遇大难,还要像个货物一样被几经转手,而他们这个家庭又不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完整家庭”。他怕孩子在外面遭受非议,怕他无法从以前的事里解脱出来。

  三岁,别的孩子不知道怎么样,陆皓却已经记得很多事了,有一时间乖得没有活人气儿,活似一个精致的玩偶。

  陆霖很宠他,周越秉持严肃教育的理念,总在陆皓面前唱红脸,陆霖就打圆场哄着。

  那么多年,这孩子都是他心中最优秀的。

  直到周越突然去世。

  “前几天我忽然想通了,从周越走,你就变了。”

  陆皓半低着头,撑着扶手的手缓缓攥成拳头。

  前几天是周越的忌日,每到那段时间陆霖就像过季的残花,一个人萎靡在家里静静地枯萎,陆信来陪着他就能短暂得精神一阵儿,陆信一走,又恢复成老样子。

  陆皓很怕那个状态的父亲,就好像目睹着一个人等死,却无力回天。所以这几年,除了忌日当天去坟前祭奠,这一个月他都不敢回家。

  周越是猝死的。没有征兆,没有预警,在一个冰冷的清晨死在家中的浴室里。

  仔细想想,陆皓确实是从那天开始性格骤变。

  “是因为苏爱吗?”陆霖终于看向儿子,看着他低垂的头顶,哑着声音说:“因为她,你连带着连自己儿子都看不上吗?”

  陆皓抬头,无话可说。

  “陆信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跟我说,我让他改,孩子年纪小,有错都容易改。”

  陆皓眼睛迅速泛红,经年刚毅的脸上崩裂开一道掩饰了许久的悲哀。

  “等他改了,你能不能稍微对他好点?”

  陆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笑容里竟浸着细微的商量和乞求。

  “苏爱不管他,你也不喜欢他。”陆霖笑容收敛,肃下神色,升起层层风雨欲来的愤怒,“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还利用他。”

  “他是个人,他是个正常的有需求的人,他从小惹是生非为的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

  陆霖凑近他,气得手有些发抖:“他从小叛逆,故意气你,故意跟你顶嘴你真的看不懂吗?!”

  陆皓偏头,没有回答的意思,陆霖拍拍桌子,“我在问你话!”

  陆皓沙哑地说:“我懂。”

  “是谁把他变成这样的?”

  “是我。”

  “不给他好脸,不关心不照顾,出了事还要打他骂他,我以前是这么对你的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这么对他?!”

  玻璃桌面被陆霖拍的“啪啪”作响,他大喘着气,陆皓深吸一口气,上前顺着他的脊背,“爸,消消气,您别激动。”

  “你是不是想象不到,陆信看到你那段采访是什么心情?”陆霖看着他,“你根本也不会想,你不在乎,这个大活人你忽略了二十多年了,习惯了吧?”

  “陆皓,你对着外人演,都不屑于演给他看。”陆霖抓着他的胳膊,张张口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再继续,疲惫地靠着椅背:“算了。”

  陆霖推开他,陆皓收回手站到旁边,听他说:“说你有用,早十几年前你就不会这么对他了。”

  陆皓放下袖子,说:“来不及了。”

  他爸笑了一下,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屑,“是,来不及了。”

  “爷爷。”陆信的声音从中厅穿透过来,伴随着的却是两个人的脚步声,范寻坠在陆信身后,见到陆霖,礼貌点头:“爷爷。”

  陆霖瞧着他们两人一起走过来的样子,眉头自顾自地舒展开,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冲着范寻道:“来了。”

  范寻一愣,也弯起嘴角,心口松了口气。

  “好好的怎么晕了?真是低血糖吗?”陆信大步走到他身边,分明看见木桩似的亲爹,却仿佛现场根本没有这个人一般,连个招呼都不打。

  “天太热没什么胃口,饭吃得少了,没什么事。”

  陆霖抬头看看面色担忧的孙子,“头发长这么长了?你这是要一直留着?”

  陆信的发梢已经走过修长脖颈线的半程,自然卷蓬松的炸着,不夸张,反到添了几分美感。

  “还挺好看。”陆霖伸手摸了摸,柔软顺滑,配合他那副乖顺的样子,很是像个服帖的大型犬。

  陆信的五官被粉丝叫一声仙姑,绝对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带着几成男性特征鲜明的棱角感,又遮不住精雕细琢般的美,又仙又帅。

  很像他的妈妈。

  他整张脸,非要说的话,也就是那张嘴长得像陆皓,其他地方满满的都是苏爱的痕迹。

  两个人相爱的时候,孩子像爱人是一件非常幸福满足的事,可反目成仇时,曾经的美好就会成为一切嫉恨的沉重砝码。

  陆皓在知道苏爱出轨后,曾经有长达两年的时间怀疑陆信不是他的儿子。他怀疑自己穷追不舍追到的爱人,最后会嫁给自己完全是因为怀了别人的孩子急着找人接盘。

  苏爱的性格他了解,她干的出来。

  陆皓看看陆信刻意忽略自己的样子,反而是跟过来的范寻对他问了好:“陆董。”

  他又看着范寻,想起那天短暂又高强度的饭局。这个孩子他也喜欢不起来,几十年的经验,他看商人还算看得准,范寻绝不是什么好接触的普通年轻人,现在看着温和,谈话那天他可不是这副嘴脸。

  “我先走了。”陆皓没再多留,被爸爸训了一顿也没有反省改正的意思,拉着张脸,抬腿就走。

  来不及了,他要是想改,就像他爸说的,早十几年前就改了。

  那两年他抱着怀疑的心思对待陆信,人越是以为自己接近真相,就越会下意识地寻找蛛丝马迹,像是一条条铁证一样把那些荒谬的迹象归于“这不是我儿子”的证明,可就算这样,让他去做一个鉴定彻底一锤定音,他却迟迟不敢。

  他那时还爱着苏爱,爱了那么多年都成习惯了,一时半会儿很难断掉,他怕鉴定结果告诉他真的是一个接盘的小丑,怕自己疼了几年的儿子懵懂无知地打他的脸。

  他自欺欺人地厌恶着这个孩子。

  直到周越过世。

  他敬重的父亲死在事业最艰难的时候,那个年代竞争异常激烈,周越孤立无援苦苦撑着不倒,被不良同业斗得焦头烂额,可他从来都没把这些带回家里,甚至连情绪都隔绝在家门外,永远把最好最平静的样子对着家人。

  陆霖那时已经崩溃到异常严重的程度,一度让陆皓以为自己会连续失去这世上最重要的两个亲人。

  他接手了帆途,不过一周他就体会到,周越死前顶着怎样的压力和折磨。

  陆皓的心理素质显然比不了父亲,初初知道暗地下手的同业背后是苏爱那个小男朋友时,他做不到父亲那么镇定地去找人谈心,他打了苏爱。

  捧在手心里的人,骗他,玩他,出卖他,感情上的事也就算了,她还联合别人算计他全家。

  怪不得老爷子刚走她就能拿着那么齐全的资源跟他挣财产,怪不得老爷子对着自己总是欲言又止还劝他趁早离婚。

  陆皓从那之后,性情大变。

  为了保住帆途,为了毁掉苏爱和苏爱身边的一切,他可以不择手段。

  陆信在这当中的角色已经无足轻重,无论是不是亲生的也都已经被他厌恶了许久,所以当他拿着鉴定看到上面的“99.99%”时,第一反应不是对不起这个无辜的孩子,而是这个亲生的儿子能为他毁掉苏爱争取多少筹码。

  五年前,他的“筹码”因为可笑的少年感情,差点让悦石这种万万得罪不起的企业给自己的道路上点火,他的愤怒霎那间激增到顶点,似是连同这几年压抑着的“旧疾”一同爆发,全都发泄到了陆信身上。

  这个儿子大概还是有些像他的地方,五年了还能旧情复燃,这个执着劲儿不是苏爱有的品质。

  如今十年过去,苏爱早就大不如前,在他面前不再像从前那样趾高气昂,草草嫁了个富商成了生孩子的机器,每天在太太圈里左右逢迎看人脸色,她那个小男朋友更有趣,逃到国外前都没通知苏爱。而帆途,不仅保下来了,还成了一个“大而不可倒”的巨头。

  陆皓以为他会为这个结果笑醒,但这么多年,他却很少笑得出来。

  他站在厅里回头看看低眉顺眼的陆信。

  来不及了。

  他没看太久,很快便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更新的大动作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