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他?救他什么?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怎么到你们这代这么矫情!”

  范青松揪着范越的领子就要再打一掌,范越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歪着头无声地盯着地面。

  他爸举起手, 还没落下,被范寻牢牢制住,范青松挣扎了一下, 竟是连抽都抽不回去。

  “说那么多干什么。”

  范寻嗓子又沙又闷,他甩开范青松的手, 甩的他踉跄着后退半步。

  “该你们拿的一分不会少。”范寻侧眸看看范越的脸, 从桌上拿过一块干净的餐巾布递给他,转而将所有人都仔细打量一遍,最后,对上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的妈。

  甘颖枝面上没什么大波动, 桌下原本端庄的手指却在范越破口大骂开始便紧紧扣着。

  她瞧着这个儿子, 无法从那双和他爸一模一样的眼里辨认出分毫情感。

  比那个男人还要冷漠, 还要可怖。

  范寻没什么波动地移开目光, 他整理着略微参差的袖子, 意有所指地望着范庭雨和范青松, 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之前跟你们说过的话, 建议都听进去。”

  范寻锋利的眼盯上被气得呼吸不稳的梁墨林, “别给自己找麻烦。”

  说完,他拍拍发蔫的范越,“跟我去医院。”

  范越傻乎乎地顶着湿润的眼睛看他, “去医院干嘛?”

  “你耳朵流血了。”陆信实在看不下去, 指了指他的左耳, 鲜红的血顺着耳窝一路流进衣服里, 视觉效果十分刺眼。

  范越还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抬起手一蹭,擦出一手的血。

  范寻的车就在院子里,停靠得十分不规整,下车时的焦急一目了然。

  几个人坐上车,范寻无言的打火起车,空气中流转着令人疲惫的沉默。

  附近只有一家三甲医院,但是隔着一条隧道,直线十分钟的距离,要活活多绕半小时。

  “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范寻沙哑的声音震荡在车厢里,范越抬起低垂的头,透过后视镜看着专注开车的人,又顺便看了眼一直默默坐在副驾的陆信,忍着耳朵的疼痛说:“小学,中秋节放假,老头把我和我妈叫回去过节。”

  那天晚上他因为闲不住跑到院子里去抓虫子,在大树的庇护下目睹了范寻跑出别墅大门又被范庭雨抓着胳膊和后颈推回去的场面。

  他跟着他们一路到了书房,隔着一扇木门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动摇晃。

  那时年纪小,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

  直到他再一次逮到机会偷窥,却被突然开门的范鸿云抓个正着。

  他透过短暂开合的门缝惊鸿一瞥,瞥见了里面的样子——他那个一直不怎么爱理人的哥哥被拴在模样恐怖的椅子上,带着头盔,胸前的衣服被汗水洇湿一片,浑身颤抖。

  那之后他再去范家都会特意熬着不睡觉,扒着门听外面的风吹草动,好几次,他都能听见奔跑和拖拽的声音。

  随着年纪渐长,后悔和愧疚层层叠叠的包裹着他,每每见到范寻他都会想:如果他去阻止会怎样?如果他帮范寻逃跑会怎样?

  对着范鸿云皮笑肉不笑的老脸,他很清楚答案是什么。

  范家就像一道腐烂发臭的深渊,跳下去不会死,但是会生不如死。

  陆信感觉自己被一口气噎着,上不去下不来,噎得他眼底无时无刻不在泛酸。

  范越简短的回答就让他眼珠胀痛。

  他侧过头,回避似的将后脑勺留给范寻的方向。

  范寻的余光一直关注着陆信,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现在他算是一丝丨不丨挂的将自己全部敞开给对方,虽然说出来了,也缩在他怀里人生第一次哭得肺疼,却意料之中的,始终有一根线勒在脖子上。

  大概陆信和他有着差不多的感受。

  范越犹如一只破口的气球,歪在后排头抵着窗,许久过后,才很轻很轻地说:“对不起。”

  范寻耐着性子在医院的停车场里找空位,车太扎眼,路上的人都禁不住仔细打量,甚至还有人停下脚步回头看。

  “跟你有什么关系。”范寻踩下刹车,等着前面推着轮椅的老两口。

  “不知道,但总觉得对不起你。”

  范越扣着手表,语气十分低沉。

  范寻轻笑一下,光听那道短促的气音就知道他完全不赞同。

  范越指了指车窗:“右边有一个空着的。”

  范寻打开转向灯拐了过去,后面的人又闷闷地问:“我是不是得出国避难了?”

  那几个人几乎是给被他以羞辱的方式点名道姓咒骂,他觉得这个城市乃至于这个国家他都很难生存。

  这些人好歹几十岁了,怎么着还是有点底子傍身,又都是些小肚鸡肠的人,范越已经把自己的前途一眼看到了头。

  “想去就去。”车缓缓停下,范寻解开安全带,说:“随你自己。”

  范越看看他,听出了话外音,到底还是年纪小,忍不住腼腆地弯起嘴角。

  有靠山,那他可就不虚了。

  后知后觉的,骂完人后的爽感到了这一刻才冒出头来。

  范寻率先开门下车,竟然没等陆信,自己径直走出去,陆信纳闷地关上门跟在他身后,眼见着他走到院子角落里的垃圾桶前,又吐了。

  陆信心脏拧成一团,所有的心疼和难过瞬间拧成一团混乱的暴躁。

  他像是被困在笼子里,恨不得捏碎点什么才能发泄这种冲击力极大的恼火。

  他不知道自己在恼火什么。

  范寻根本吐不出东西,喘着粗气直起身,却手脚无力踉跄了一步。

  陆信手疾眼快搂住他,从兜里拿出纸,全程一言不发。

  范寻擦了擦嘴,又开始不敢直视身边的人。

  “你这是厌食症吗?”

  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就是这份平静让范寻清楚地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是。”

  “你根本都没吃饭是个屁的厌食症!”

  陆信提高音量,却被言辞间的哭腔和微弱的委屈熏染的毫无威慑力。

  范寻看向他,用指关节抹掉他脸上刚留下的眼泪。

  “没骗你。”

  “那个……”

  范越尴尬地插话,“我自己去吧,你们先聊。”

  走出去两步他又回头道:“他确实是厌食症,确诊过的。”

  范越健步如飞地自己带伤挂号,迅速逃离僵涩的现场。

  陆信直勾勾盯着范寻惨白的脸,干巴巴地问:“那你为什么还吐?”

  “……”范寻拿着纸又擦了擦嘴角,随手扔进垃圾桶,“以前也这样,过几天就好了。”

  “过几天?”陆信着重咬了咬“几”字,不肯轻易放过他。

  范寻勾着唇,摸摸他的头发,“很快就好了,别担心。”

  “……”陆信不再说话,把范寻看得头皮发木。

  他咳了一声,“进去吧。”

  “范寻。”

  陆信没挪动地方,抓住他的手腕,温声问:“你为什么……”

  范寻望进他的眼睛,里面的红深深地刻进心里。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你在怕什么?”

  陆信把音色压的极轻,好像怕吓到他一样,小心翼翼,又溺着难以言表的祈求,祈求他正面面对自己。

  范寻好不容易咽下去的苦涩再次翻了上来,他怔怔地顶着陆信满是痛苦和不解的眸子,脑子阵阵恍惚。

  要是以前,他不张口陆信等一等估计也就算了,但这次,对方显然不想轻易翻篇。

  范寻开口,说:“我怕……”他动了动喉结,“我怕说出来之后,自己就像一条被虐待过的狗。”

  陆信一愣,喃喃地问:“你说什么?”

  他几乎因为这句话勃然大怒,不知缘由的火气燃进他的脑子,他冲动地揪住范寻一边的衣领,十几万的衣服被他揪出一团褶皱,“你他妈再说一遍?”

  他听上去异常理智,冷硬里不夹杂一丝温情,上一秒的混沌和轻柔荡然无存。

  范寻也不挣动,任由他揪着,抚上领口的手腕和手背,说:“陆信,爱都是有条件的。”

  陆信震惊地睁大眼,“条件?你现在是觉得我爱你应该有条件?我图你什么?”

  他的强硬坚持不过三秒手就松了劲,愤恨又无奈地甩开后退了一步,“图你们家的资产?图你手里有实权?”他哽咽一下,低下声音:“还是图你念旧情,能回来投资DE?”

  “再说了,就算我有条件,你跟我说实话又能怎么样?!我还能立马不喜欢你了吗?”

  范寻想给他擦眼泪却被无情躲开,陆信自己用袖子粗糙地抹了一下,继续怒视着他。

  “我只是觉得,你心里的范寻不应该是这样。”

  这样一个脆弱不堪、葬身阴影的“流浪狗”。

  范寻有洁癖,有强迫症,他追求外物的完美和统一,病态的掌控一切可见之物的规整,但其实到这今天他才想明白,他最严重最病入膏肓的执念,是陆信心中的那个自己。

  他不希望那个自己有任何的瑕疵,不希望那个范寻是个可怜巴巴、用尽手段、满眼报复和仇恨的“怪物”。

  毕竟一直以来,陆信认识的范寻都是聪明的、有耐心的、诚实的,一个堪称完美的人。

  陆信从小就跟他共用脑细胞,现在又怎么可能不懂他的意思。

  越是明白,就越生气。

  “我心里的范寻?心长在我身上,你又知道了?你现在姓陆了是吧?你叫陆信吗?”

  范寻笑了一下,竟然莫名其妙的放松了下来。

  “你别笑!”

  他上前一步拉着他的手,柔声问:“你在生气吗?”

  “废话!”陆信这次没再挣开,呵斥的语气都缓和了不少,他气息不稳,瞪着他说:“我他妈快气死了。”

  “凭什么……”他顿了顿,“凭什么让你受那些罪?凭什么他们都觉得理所当然?凭什么要这么……”他握住范寻的手,已经彻底放弃对泪腺的束缚,“要这么折磨你?”

  范寻低头看着他的手,默默地忍着酸胀。

  “我他妈就像个废物一样,知道了就知道了,什么都做不了,你还不想告诉我……”

  范寻听不了他这么骂自己,将人搂进怀里,对路人的侧目视若无睹。

  “我能有什么条件啊?范寻,你告诉我我能有什么条件?”陆信埋进他的肩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爱你爱的都做好单身一辈子的打算了,我管你完不完美干什么?”

  范寻怔了一下,没听懂单身一辈子这个想法是从哪冒出来的,紧接着就听怀里的人说:“你能来找我就已经很好了……”

  “范寻,我其实……真的很容易就满足了。”

  范寻再也咬不住牙,呼出一口颤抖的气,加大了力度将人箍住,像是怕人跑了,又像是怕这只是一场幻觉。

  “我只要你在这,就可以了。”陆信摸着他的后背,埋怨似的问:“我真的很爱你,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范寻用力地环抱着劲窄的腰身,心脏活似塌方的劣质工程,稀里哗啦溃散得零零碎碎。

  “我知道。”

  陆信不轻不重地拍了他的后背一下,“你知道个屁。”

  他嗅着范寻身上从不喧宾夺主的香水味,又将手掌放到被自己拍过的地方抚了抚,问:“现在还难受吗?”

  范寻老实回答:“还有点。”

  陆信双手抱着他,担忧地说:“要不然你也进去挂个号吧。”

  “不用。”

  陆信听出他的果决,也不强求。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虽然位处偏僻的廊柱下,但怎么着也是公共场合。

  范寻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臂,拉住陆信的手。

  陆信低头看看,突然问:“你要跟我分手吗?”

  范寻本能地攥紧他的手,“为什么这么问?”

  语丝里极力克制的紧张顺着耳膜渗透进陆信的心里,犹如加了薄荷糖的可乐,喷涌出一阵阵的苦。

  没那个心理素质,还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

  陆信瞪他一眼,鼻音颇重地说:“不是说有条件吗?”

  范寻噎了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像个做错事又不知道怎么向老师解释的小学鸡。

  “范寻。”陆信用指腹无意识地磨他的指甲,又捋到了那个温热的戒指。

  “你的条件是什么?现在给我打个预防针,免得我以后碰到雷区莫名其妙失恋。”

  陆信又笑了,笑得似乎是没心没肺,却是每一个字都在连同嘴角完美的弧度一同狠戳范寻的心。

  他能有什么条件。

  他自己就在时时刻刻的绷着一条线,生怕哪个地方出了岔子让他失去对方。

  他对陆信,没有任何设限和所谓的条件。

  只要能在一起就足够了。

  范寻一顿,望着陆信腥红不见消退的眼,仿佛有一扇门轰然乍开,门的另一边站着一个人,一个一直在期待他,等着他的人。

  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陆信对他的爱和自己并没有太多区别,只不过陆信的心脏比他牢固一些,总能用洒脱的笑掩饰起内里的一切再自己消化。

  陆信也是满身伤的,也是需要一个可以放纵的舒适区的,他远远没有表面那么强大,十年了,他都是被范寻自己亲手护着的。

  他怎么就能忘了,他一直都是陆信的舒适区。

  “你只要……”范寻脊背松了松,再也绷不住外面那层多年来濒临风化的壳,第一次拿出最自私又最卑微的态度,轻轻地说:“只要还爱我,就行了。”

  陆信低下头不再看他,音色沙哑地笑着说:“哦,这么简单呢。”

  范寻也笑了,解脱地“嗯”了一声,手上搓磨的动作停不下来。

  “进去看看他吧。”

  陆信晃了晃手臂,五指伸开扣住不闲着的大手。

  “好。”

  ……

  范越自力更生,从挂号到看病一路顺畅无阻,耳朵确实坏了,但并不严重,医生建议静养观察,也没做什么处理就被范寻送回他自己的房子。

  陆信以为自己出来了很久,结果一看时间,战队午休都还没结束。

  范寻下午不打算去公司,干脆跟着一起回到DE,想做做陪练。

  “陪什么?你去睡觉吧。”陆信一听他要碰全息机,脑中立即响应起震天预警,不容拒绝地将人推进自己的卧室,“对了,你要不要吃饭?想吃吗?”

  范寻被按到床面乖乖坐好,摇头:“现在吃不下。”

  陆信皱眉摸摸他的头发,“那就休息吧,好不容易没工作。”

  “我真的没事儿。”范寻还想辩解几句,又被捂住嘴。

  “我说不行,你别惹我。”

  范寻咽了一下口水,捏住他的手吻了吻掌心,老实巴交地点头:“好。”

  陆信满意了,边脱运动服外衣边说:“我去洗个脸。”

  衣服还没放下,范寻突然问:“你又抽烟了?”

  范寻看见了桌面上正大光明的烟盒和打火机,那是陆信离开前随手扔上去的,此时此刻可以说是证据确凿。

  他站起身走到陆信背后,想起刚才抱着他时闻到的不寻常的气息,那会儿他心乱如麻,没心思多留意。

  颈窝凑上来温软的触碰,范寻轻嗅两下,补充了切实的“罪证”。

  陆信条件反射地就想认错,嘴刚一张开,他脑中思路顿时峰回路转。

  “是抽了,我心情不好,就是想抽两根压一压。”

  果然,范寻怔了怔开始反思前几天的过往,大概猜到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那你,少抽点。”

  范寻这一步退得直接让陆信笑了出来,他转过身抱住他,“不抽了。”

  眼看着这人就要凑到嘴边,范寻躲了一下,摸摸他的鬓角说:“刚吐过,没刷牙。”

  “那你快刷,我想亲你。”陆信拉着他的衣服就将人往洗手间拖拽,拽出去两步,他突然停了下来,举起范寻的手看看时间,随后,也不多做解释直接扒了他的西装外套。

  “怎么了?”范寻还有点懵,现在他满心一片飘忽,今天这颗心脏在短时间内连续经历忽冷忽热,搞得他脑子里回荡着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抓紧时间,洗个澡。”

  陆信已经伸手解他的衬衫扣子。

  “洗澡?”范寻听话地任由他摆弄,傻了吧唧地说:“我早上洗了。”

  “是,我也洗了。”陆信停下动作,眼睛哭得发干,原本缀着的一圈深红渐渐轻淡下来,桃花瓣的形状微微上抬,含着几分始终消减不下的难过,弯了弯,“光亲你我觉得不够。”

  陆信摘掉他的表轻手丢到床上,“啪嗒”一声。

  “所以再洗一次,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口气四章,写着好爽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