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九现在的身份毕竟是花五的未婚妻, 花满楼和傅回鹤都没有过多掺和的道理,花五显然也有意隔开他们,带着宫九离开了。

宫九在离开前意味深长的瞥了傅回鹤一眼, 嘴角始终勾着笑。

花满楼和傅回鹤回到院子, 脸色始终含着担忧。

傅回鹤在廊下的躺椅上窝好,他这几日对这种摇摇晃晃的椅子情有独钟, 侧脸看向花满楼:“担心宫九?”

花满楼点了点头, 顿了下,又摇了摇头。

他站在傅回鹤身边, 抬眸看向院中的桃树:“我不担心五哥有没有能力与这位九公子周旋, 我只是有些担心这位九公子所图并非花家。”

傅回鹤随手抓了一团灵雾出来,团在手里揉成了一个圆溜溜的小球:“好办,问问小天道就是。”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才不会告诉你呢!”小黑团子凭空出现, 黑溜溜圆滚滚的身子直接兜头盖脸砸向傅回鹤。

傅回鹤淡定抬手攥住气呼呼的小天道, 将手里灵力浓郁的小球塞进了小天道怀里:“吃不吃?芝麻核桃味儿的。”

小黑团子伸出细细的小胳膊抱住白色小球, 心动又狐疑地瞥着傅回鹤:“你能这么好心?不会是鱼腥草味儿的元宵吧?”

不提还好,一提傅回鹤立马就回想起昨晚上那种灭绝人性的滋味儿,眼皮一跳:“伤你八百,损我一万,我没那么蠢。”

小天道一想也是,小手盘着比自己圆滚滚的身体小了几圈的“白元宵”,终究抵抗不住诱惑,低头啃了一口。

甜甜糯糯, 好吃!

吃人嘴短,小天道埋头啃了两口元宵, 然后瓮声瓮气道:“说吧, 你们想知道什么?”

傅回鹤笑看向花满楼, 挑了挑眉。

花满楼也笑了,想了想,没有拒绝傅回鹤的好意,问道:“宫九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并没有问宫九的目的,亦或者说宫九是否对花五哥对花家有敌意,因为一个人的态度或者立场永远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就连人性也并非能用善恶来简单区分。

小天道嘴里吃的鼓鼓囊囊,努力咽了一口,然后回答道:“他啊……唔,是个疯子吧。”

“嗯?”花满楼一愣。

傅回鹤倒是一点都不意外这个答案:“宫九这个人挺邪性,你说他为恶,他谋权篡位,行事放肆,手下亡魂无数,的确是恶,但你说他为善……沿海许多州府平民仰仗他的商行度日。”

“他对那些平民百姓虽无偏爱照顾,却也从不杀戮玩弄。不来招惹他的人他也不会去招惹,但是惹上他的人都多少消停不了。”

“他”傅回鹤沉吟了好一会儿,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说法。

小天道咽下嘴里的东西,不以为意道:“就是小孩子的残忍啊。”

“他眼里没有善恶,只有乐不乐意,想不想。”小天道又啃了一口大元宵,美得直翘脚脚,“至于谋权篡位这事儿,不过反正在我这,他没成功过。”

“他不想做皇帝,他谋反更多的是想玩死他爹太平王。”

“可以详细说说吗?”屋顶上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头,正是花五。

小天道吓得差点没扔了手里的元宵,结巴道:“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感觉到!!”

花满楼惊讶:“五哥?那九公子那边现在是?”

花五低头揉脸,回道:“娘要同沈小姐聊天……我没拦住。”

不过他怎么看着宫九当时好像也有点紧张?

傅回鹤其实早就发现花五在上面,不仅发现了,还顺手糊了一层灵力让小天道没察觉。

但话能这么说吗,不能。

于是傅回鹤戳了下小团子,催促道:“不就是多了一个人听,快详细说说。”

“你这样不好,你怎么能让凡人知道我……”小黑团子挪了挪地方,努力矜持端庄地坐在躺椅扶手上,“我可是天道唉。”

只可惜圆滚滚的身材加上细长的胳膊腿,外加怀里死死抱着的啃了几口的白元宵,横竖左右怎么看都是大写的可爱。

威严全无。

花五看着面前的嗯……“天道”,暗自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朝着小天道的方向抱拳行礼,礼貌规矩道:“还请大人赐教。”

小天道:“!!”

第一次有人这么敬畏它唉!

这个凡人很好!

“嗯,咳,那好吧。”小天道勉为其难地开口,但有些规则就是规则,还是要事先说清的,“我说是可以说,但离开这个院子,只有他们两个能记得今天见过我,记得我说过的事,你什么都不会记得。哪怕他们告诉你,你的记忆里也永远留存不了听到的事情。”

“这样你还要听吗?”

花五自房檐上翻身而下,再度恭敬一礼:“还请大人赐教。”

花满楼尊重自家五哥的决定,便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傅回鹤看着他,手指慢慢悠悠勾过去,缠着花满楼的手指指腹慢慢摩挲。

花满楼轻轻拍了一下傅回鹤。

小天道看不到这两个人在它身后眉来眼去的小动作,继续一边啃元宵一边道:“上一任皇帝是太子继位,占着嫡长的名头,却是个贪图享乐的废物。只不过他是个废物,可他的那些兄弟不是,所以几十年前四王争权,朝廷乱了好一阵子。”

“太平王就是四王中军权在握,曾经最后可能在先帝驾崩之后登上皇位的一个。”

“要说太平王没什么想法是假的,只不过他遇到了一个女人。太平王这个人向往权势却更重感情,为了费尽心思娶进王府的太平王妃,他自请带太平王妃镇守南疆,无诏不回,不论谁将来登上帝位,他都承认并效忠。”

“太平王与太平王妃感情甚笃,即使子嗣艰难,太平王也从未有任何妾室。之后,太平王妃终于有了身孕,诞下一子,是为太平王的独子,自出生便被太平王请封为世子,极尽宠爱。”

三人都知道,这个至少幼时娇宠长大的小世子,就是日后的宫九。

“好景不长,二十年前,二王犯上谋逆被太平王救驾击杀,内阁压下不好控制的平南王,扶持年幼的皇三子继位,内阁外戚把持朝政,此时朝堂之上太平王的权势已然达到了巅峰。”

“这时候,二王余孽散出消息,太平王妃乃出身南疆敌国,从始至终都是安插在太平王身边的细作。”

“太平王妃为了保全太平王和太平王世子,选择自尽。”小天道咬了口元宵,有些不明白凡人的情感纠葛,语气平板无波的叙述着。

“斯人已逝,太平王只能选择尽最大的努力保下宫九,便对当时的内阁与皇帝上禀,是他察觉太平王妃身份后杀了太平王妃,太平王世子尚且年幼,与此事毫无干系。”

“此事之后,太平王交还近一半的军权,驻守边疆不回,太平王世子留京城为质。”

花五是皇帝暗卫,他最是清楚不论是太平王妃自尽,还是太平王的举动,只能证明一件事太平王妃的确是敌国的奸细,并且的确借由太平王的身份传出过消息。

花五垂眸。

二十多年前南疆战争惨烈,太平王妃能接触到的军情恐怕不一般,若是当真曾经左右南疆战事……自尽是唯一能保全太平王名声与宫九性命的选择。

“但是太平王夫妇都没料到,年幼的太平王世子为了逗趣母妃,当时就藏在衣柜里,亲眼目睹了太平王妃的死亡。”

“并且坚信是自己的父王为了权势地位杀了他的母妃。”

“在太平王离京的同一天,太平王世子也逃出了京城,甩开追兵,最终消失在了扬州码头。”

那时的太平王世子还不足十岁,京城距离扬州千里迢迢,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甩开身后的重重追兵。

出海对于一个从未出过京城的孩童更是无异于送死,但他的踪迹却的确消失在出海码头。

没有人知道太平王世子在失踪之后经历了什么,时隔二十年,当他再出现时,已经变成了如今这个武功高强,心思缜密,却又宛如一条毒蛇般冷鸷的九公子。

小天道说的有些渴了,低头滋溜溜吸了一口元宵里面的灵气,而后警惕看向傅回鹤:“你的元宵就只值这么多,再问我也不会回答了。”

傅回鹤作势伸出手要抢元宵,小天道连忙抱紧,大叫道:“宫九因为小时候的阴影,之后就有了自虐的倾向,再加上他的功法特殊,越是濒临死亡的危险越是让他兴奋。”

“太平王妃当年使得一手好长鞭,所以他恋母之下对长鞭也有点不同寻常的眷恋啊啊啊我真的说了好多了!”

小天道趁着傅回鹤不注意,麻溜抱着剩下的元宵溜之大吉。

小天道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这些曾经已经发生了的事其实凡人去查也未必差不多,多花些精力便是,他又没有告诉这些人宫九的未来,怎么都不算是违反规则。

还白拿了一颗灵力这么充足的元宵。

而且告诉给那个凡人也无所谓啊,那人的命运线和宫九缠在一起,就在不远的将来,宫九还会救他一命,这些陈年旧事他迟早都会知道。

对上奸商,这波血赚!

傅回鹤没阻止小天道跑路,他向来知道分寸,摊手道:“说再多就不好了。”

花五爽朗一笑:“已经足够了。”

他就说为什么打了一架而已,宫九那个疯子就跟缠上了他一样。

在他好不容易甩开人想要回金陵时,两人又在船上相遇,宫九那厮更是扒了他的衣服,二话不说直接灌输内力进他体内,将他的内伤治了个七七八八。

阴晴不定,做事毫无逻辑可言。

感情都是因为那根长鞭。

花五抽了下嘴角,讲真,他至少得有一段时间不想碰鞭子了。

花满楼道:“五哥,那你和宫九……”

花五摆摆手,随便在檐下寻了处位置盘膝坐下:“宫九那人的确是麻烦,但也就没有避如蛇蝎的道理。咱们家利用他转移陛下的注意,本就是欠了他,他如今来讨回些代价,也没什么不对。”

“小七,五哥是暗卫,手上也……”花五沉默了一下,而后笑了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干净。”

“当初我和四哥决定追随陛下时,父亲便问过我们,有没有真的进入权势这个名利场的觉悟。”

花五拉着花满楼也在地上坐下,有些小气地将弟弟拉近自己了一点:“小七,你觉得当今圣上是个明君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却又很好回答。

花五笑了下,又问:“那你觉得如今的世道如何?”

花满楼想了很久,开口道:“至少在我看来,虽不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百姓安居乐业,商户欣欣向荣,已然是太平世。”

“可是二十年多前,不是这样的。”花五眯了眯眼,“虽不至乱世易子,但朝廷内乱,贪官污吏横行,百姓被逼落草为寇不在少数,江湖武林草菅人命,行事猖獗,官府衙门形容虚设……”

“那并不是一个好世道。”

“我们自幼看爹娘援助难民,建立庇护所,施粥布药,可那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花家是有钱,可钱财只能解一人之困,百人之饥,千人之难,可天下有千千万万的人,花家做不了更多。”

“大哥想要改变这一切,所以投身边疆;四哥想要从根源解决问题,所以投身朝廷;而我……”花五挠了挠头,叹了口气,“文不比四哥,兵法又看不懂,只有在武学上还行,所以在四哥选定了当今陛下之后,我成了陛下的暗卫。”

“我们兄弟三人身在朝堂,所求不过一个太平世。”

“陛下对花家的态度的确微妙,但只要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他还是个明君,我就会效忠他,保护他。”

“因为他能做到天下许多人做不到的事,看到天下人看不到的未来。”

“我并不会说我这一生都不曾做过什么错事,但”花五看向幼弟,轻声道,“我对我所做过的每一件事,无愧于心。”

“所以在对待宫九上,同样的道理。”

“他是什么样的人,自有陛下评判。若陛下决定用他,他自然有可用之处,那么作为同僚,即使我与他互不对付,我也不会对他暗下杀手。”

“至于他若是对我,亦或者对花家有隙,那就尽管来吧。”

花五扬唇角,面上是少年时便未曾变过的自意气风发。

“只不过”

话音一转,花五抬手揉了揉花满楼的脑袋:“既然年过完了,你和傅先生也该离开了。”

“我同爹娘已经说过了,你们明日便启程回去临安府,回去属于你们的武林江湖吧。”

“这里啊……是哥哥们的战场。”

***

对傅回鹤而言,来往金陵和临安府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临安府小楼内,花满楼放下浇水的水壶,叹了口气。

傅回鹤拿开手中的青玉烟斗,侧首呼出一口轻雾:“还在担心?”

“五哥性情直率,从前便在儿女之情上少了那么些敏锐。”花满楼按了按眉心,想起与宫九的几面之缘,下意识的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若是九公子所图并非花家,也并非一时兴趣,而是对五哥……”

花满楼说着,摇了摇头。

他真的是昏了头了,大抵是因为自己……才会看五哥与九公子也有些不同寻常。

傅回鹤悠悠道:“那不是正好?宫九再疯,五哥不懂就是不懂,气死的反正是那个心怀不轨的。”

跟着两人回来临安府的小天道在兰草叶子

啧,这奸商是真的损呐……

***

离断斋中,悠长古朴的檐铃声再度响起,带来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静立在长桌后的墨玉屏风上无声勾勒出金色的字迹,带出一个笔画银钩的名字。

盛崖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