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7年4月,世州颁布了乡土自治法案。

  法案的主要内容是,让偏远地区的村民内部实行自我管理。在不违反世州现有法律与总方针的同时,由自建的村庄自治委员会自行决定大大小小的村庄事务,其中包括村庄内部的选举、决策、管理与监督。

  卢箫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天。

  作为统治整个地球的霸主,世州必须要尽可能细分管理层级,不然很难治理。尤其是对于占世州领土78%的地广人稀的农村地区,由熟悉的本地人治理更加便捷,也能够减少不少中央支出。

  巴萨村也不例外。

  前些阵子,西西里区政府派人前来视察时,宣布了组建巴萨村自治委员会的相关政策。根据时振州总元帅的指导方针,村庄自治委员会核心成员需要通过内部民主选举产生,之后再统一参加培训考试。

  中央政府将派人监督选举过程。等选举好之后,村庄的自治权便交给了上任的村官们,由村官们自行管理。

  卢箫很清楚,这种新政策很可能是因为财政支不住了。如果不想增加赋税给人民增加负担,就需要大幅减薪或削减公家人员的数量,而世州选择了后者。

  但是,巴萨村的村民们对于竞选毫无热情。

  第一,他们当惯了农民,习惯了被管理,喜欢生活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第二,他们对于新政策云里雾里,因为不懂,所以不关心。

  第三,自治委员会没有工资,每个月只有少的可怜的补贴,没人想额外给自己找麻烦。

  委员会的核心职位便是村长。

  村长村长,一村之长。村长管辖着整个委员会,是自治体系的核心,如果委员会接到了重要的任务,村长这个职位的权力无疑也将无限扩大。

  截止到4月16日,也就是报名的最后一周,竟只有三个人报名自治委员会,而这三个人中只有两个人参选最重要的村长职位。

  最令人不安的是,竞选村长的两个人,都是村子的著名无业游民。

  其中一个是靠啃老过活的雅阁布·罗希,另一个则是如今收敛些的村霸艾萨克·弗洛利达。

  很明显,这两个都不靠谱。

  村民们也对此表示不安,都在鼓动别人去参选,就是不亲自参选。没人想给自己揽事,滑稽的自私自利在此刻发挥到了极致。

  “艾萨克或雅阁布当上村长,光是想想就很刺激。”白冉也听说了这件事,作出了以上评论。

  卢箫也拿不准,法案上规定的自治委员会的职权究竟有多大。于是对于无赖当上村长的后果,她现在尚无法论断,毕竟这是世州推出的全新法案,需要时间的考验给出答案。

  “确实不是件好事。”

  白冉放下手中的小提琴,眨眨眼。她今天也练习了五个小时的小提琴,指尖已经红透了。

  “我亲爱的牧羊犬,你不打算守护一下我们的村庄?”

  “我发过誓,不会再为世州做事,尤其是这种打白工。”卢箫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

  “你有钱有闲,还在乎世州给不给你钱吗?我付你工资如何?我把我付给你。”无论何时,白冉都不忘言语上的调戏,保持了过去几年内的一贯风貌。

  卢箫算是看明白了,白冉以看自己打破原则为乐。毕竟这侧面反应出来了,她之前的论断是正确的。

  ——如果人民需要你,你会的。世州不配,但无辜的人民配。

  ——那我希望人民永远不需要我。

  “不是这个问题,这是原则问题……”卢箫移开眼神。

  “可是村民们需要你,”白冉从表情到语气都很真挚,“你一定会是个很好的管理者。”

  卢箫有些动摇了。

  说实话,在相处的过去这一年半载里,她喜欢村子里的大多数人,也希望大家能一直和和平平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再者,或许等她当上了村长,村里人对白冉也能更尊重些。

  “我相信你还在警卫司的时候,不光是你的同事们,慕尼黑整座城市都很喜欢你。”

  “我不知道。”

  “换个角度想想,因为世州不付你工资,所以四舍五入等于你为自己的兴趣做事,而不是为世州打工。”白冉微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卢箫沉默片刻,双拳一锤茶几。

  “你说服我了。”

  白冉连连拍手,丝毫不意外这次谈话的结果。好像是为卢箫拍的,也为她自己拍的。

  于是,卢箫决定了参与4月23日的村长竞选。

  **

  竞选当日,全村人都聚集在村子中心的大空地上。整个村庄有约莫900人左右,同时聚集在一个空间时场面很壮观。

  空地前方搭建了一个临时的大舞台,以上面立了一个演讲台。很简陋,不过后面的极具世州特色的横幅让它看起来正式了不少:

  【第一届巴萨村自治委员会民主选举】

  秉持着看热闹的心态,每个巴萨村村民都提前很久到场,只为找个观看竞选的最佳位置。他们坐在铺满绿草的开阔平地上,三三两两磕着瓜子,言语中满是对即将到来的言语厮杀的兴奋。

  西西里岛仲春明媚的阳光里,卢箫站在舞台侧,静静等候着这次选举的开始。因为光线实在太过强烈的缘故,她深灰色的发丝反光成了温柔的银灰色,瞳孔的颜色也浅了许多。

  出于把爱人当芭比娃娃换装玩的恶趣味,白冉提前几天在巴勒莫的著名裁缝店,为爱人订做了一套西装。

  今天是卢箫头一次穿西装。因为很久以前出席重要场合时,她一般都会穿军装,而不是西装。

  她将灰色长发盘到脑后,配上合身的深蓝色西装,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

  光是气势上,两大著名无业游民就已经输了。站在一旁的雅阁布和艾萨克面面相觑,尴尬异常。

  台下的白冉昂首挺胸,自豪异常。她陪卢箫提前半小时到了场,因此抢到了很靠前的好位置。

  她左右环视一圈,冲四周的人悄声提醒:“一会儿记得选我们家小卢。”

  “那是自然。”国文教师亚坤塔立刻点头。

  老阿姨茱莉亚也频频点头:“反正就算艾萨克恼羞成怒,卢箫也会罩着我们的,不怕。”

  “小卢是一个真正的好人,她来管理我们村子,我放心。”曾立志让白冉滚出巴萨村的、那个一年四季都在愤世嫉俗的老太太也眉目柔和了不少。

  所有人都对“我们家”这个说法没有意见,大家都知道卢安和卢平也会管白冉叫姑姑,她们确实是一家人。

  接下来,由政府部门的人员计时监督,三人分别发表了一段十五分钟的竞选演讲。

  卢箫早就被《世州评论报》采访以及战前纪律演说历炼出来了,在近千人的注视下毫不紧张,很轻松便完成了演讲任务。

  甚至她的每个肢体语言都经受过官方的训练,和媒体上那些世州高官几乎一模一样。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雅阁布和艾萨克也就敢在几个人面前逞威风,在面对全村好几百人的目光时,他们说得结结巴巴的。

  尤其是看到雅阁布的滑稽模样时,白冉直戳了当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她很记仇,至今都记得雅阁布当街阻拦的事情。

  直到旁边的人提醒她太吵了,她这才稍稍控制了自己。

  在各自发表完竞选宣言后,选举便进入到了自由辩论环节。这个环节是世州新规定的程序,好像是从北美传统汲取过来的。

  裁判员一声令下。

  雅阁布立刻急不可耐地反问起来了。

  “卢箫女士,你说过,要带村子进行葡萄产业特色建设,带领大伙儿富起来。可你完全没有经济基础,怎么能带全村人致富呢?”

  “我的朋友白冉女士曾在战时经商三年,我会及时向她征求意见。除此之外,我将阅读许多经济类书籍,完善自我。”

  “那怎么不让那条蛇来当村长?”

  那条蛇。

  这三个毫无尊重的字眼隐隐点燃了卢箫的怒火。但碍于在演讲台上的面子,她放弃了发泄情绪。

  “在三年前,我曾是个从没下过地的、对农活一窍不通的人,但那一年,我通过汲取书本知识与积极实践,带领我们全家收了三亩玉米。”

  “农活和经商一点都不一样!你能干好农活,不代表你能做好买卖。”艾萨克也开始扯起嗓子来反对了。

  卢箫仍很平静,回应道:“首先,我还没做过买卖,但是大家都知道我的数学很好,我想这应该有助于从商吧。其次,或许我无法做好买卖,但作为自治委员会成员,能带领大家做好买卖便足够。”

  早在这场竞选前,她就暗暗决定过,不要攻击对手。所以即便她可以说出无数个对面两个人不适合当村长的理由,依旧只是就事论事。

  卢箫深吸一口气,继续补充道:“一个村子的发展牵扯到各个方面与千千万万个领域,世界上不存在对所有领域都精通的奇才,即便是管理整个世州的时总元帅,他在遇到不熟悉的领域时,也要不断地学习新知识。”

  一段流利的话,把脑袋空空的雅阁布和艾萨克怼得说不出话来。

  台下坐在第三排的白冉看热闹不嫌事大,她带头鼓起掌,同时像在酒吧里看表演一样欢呼喝彩了起来。

  而她天生就擅长鼓动人心。

  周围的人们看她鼓起了掌,也随大流拍起手来。莫名其妙间,几百号人同时为卢箫的回答鼓掌了足足一分钟。

  艾萨克和雅阁布对视一眼。他们感受到了卢箫可怕的学识,知道在专业领域上肯定说不过她,于是打算拿其它事开涮。

  “你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据说还在旧欧待过,一个外国贼怎么能治理巴萨村呢?我们可是纯纯的世州人。”

  “在当今时代,全世界都是世州的领土,无论我在哪里都是世州的公民。而且我要纠正一下,我来自德区的柏林。我全家都是柏林人,我还分别在慕尼黑和开罗工作过。”

  雅阁布看了一眼艾萨克,两人脸红脖子粗地挠挠头。

  现在的场面颇有扑克牌斗地主之意。不知不觉中,他们都忘了自己是彼此的竞争对手这件事,只知道要联手打败这个出尽了风头的女人。

  “女人是情感动物,你可是个女人!过往经验表明,女人适合管家务,不适合管政务。我们怎么能相信你能治理好一个村子呢?”艾萨克说不过,将策略转变到了人身攻击上。

  “我们敬爱的席子英副元帅会带头批评你的言论。”卢箫尽力保持良好的风度与平静的语气。“世州军队内的男女比例达八比二,而军队里的这些女性们分别在各个领域上大放光彩。据我了解,前任总警司长唐曼霖女士也是女人,现任中央战区的海军参谋席子佑也是女人,文化宣传部长也是女人。”

  或许如果我能留在军队,也能成为一个信仰吧。

  阳光突然格外温暖,让卢箫的额角渗出了汗。

  台下的女士们从老到少,都纷纷叫起好来了。作为长期受到歧视与压迫的群体,她们早就对男人们的自大不满很久了。

  卢箫看向了台下某个方向。

  她看到了爱人在冲自己微笑。

  白冉在微笑。

  微笑中,她在唾弃拉弥教低劣的生育崇拜,在撕碎曾束缚了她十几年的无形的枷锁,在为同样不屈服于生理劣势的爱人喝彩。

  卢箫也笑了。

  微笑中,她想起了第一次和男同学比格斗的场景,想起了在战场上忍着下坠的小腹指挥军队的疼痛,想起了在研究所和同僚们讨论数学的热血。

  艾萨克彻底理亏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那,那些人只是个例……”

  卢箫抬脸迎向扑面而来的阳光,将五官置于最显眼的地方。她享受沐浴在光明里的感觉,享受在竞选台上的每一秒。

  “以及,在政治辩论中请不要标签化别人或进行人身攻击。”

  “时间到。”一直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的政府人员,终于按停了秒表。经过刚才的一系列辩论,他看向卢箫时的眼神也染上了不少敬畏。

  下台前,卢箫最后看了另两个竞选者一眼,留下了一句冷冰冰却满是温度的话。

  “你尽可以指责我这个人,但不要指责我生而为女性的身份。”

  台下的妇女们再次欢呼了起来,她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喜爱这灰发灰眼的高瘦女人。

  白冉则自始至终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全身都在发光的爱人,一双绿眼波光粼粼,满含敬佩的爱意。

  当日,卢箫以643票的优势,赢得了这次选举。

  她成为了世州第一批乡村自治委员会的核心成员。

  她成为了第一个在演讲台上收获三分钟掌声的人。

  她成为了巴萨村第一任村长,当然,也是第一位女村长。

  那一年,卢箫3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