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到了巴勒莫东北角的巴萨村。

  这个村子以酿葡萄酒闻名,到处都是绿油油的葡萄藤,上面爬满了仍未成熟的葡萄。

  她们本可以去城镇里生活,但卢箫选择了乡下的村子。

  别人不理解,但白冉知道原因,也支持留在风景美民风淳朴的巴萨村。

  卢箫曾发誓过不进世州的体制内,而城镇内的服务型产业都归公家所有,若生活在城市,能找到的好工作一定都在体制内。

  于是乎,卢箫宁愿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农民,脚踩在踏踏实实的泥土地上,双手沾满葡萄的汁液。

  更何况,近几年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交通越来越便利,如果想进城,坐上每天一趟的城郊专线,一个小时便能到达市中心的喷泉广场。

  卢箫购入了一批葡萄种子,以及西西里官方农业书《葡萄种植手册》。入乡随俗,她决心要成为一个种葡萄的农民。

  从第一天搬进新家起,卢箫就开始盘算包一片地种葡萄。或许先种几年葡萄,走访一些当地企业摸索摸索,还能再开一个酿酒厂。

  每天晚上,卢箫都会坐在台灯前一丝不苟地研究《葡萄种植手册》。过往经验表明,在前人总结的经验的指导下,农活会干得更顺利。

  果然需要提前学习一下,葡萄和其它农作物的种植方法有很大区别,而且巴勒莫的气候也比较特别。

  卢箫边看边感叹,全然没注意到白冉正站在身后。

  受到冷落的白冉撅起嘴,一脸委屈地盯着爱人过分认真的背影。虽然她知道卢箫一直如此,看任何书学任何知识都会完全沉浸进去,可她还是吃醋。

  白冉曾吃过不少人的醋,只不过一直尝试用调侃隐瞒过去。那不知名的军医的,红灯区小姐的,法蒂玛的,姐姐的,卢安的。

  吃书本的。

  吃玉米的。

  最后还吃葡萄的。

  上辈子一定是醋缸子,所以她心里的酸意总是越积越多。

  但卢箫实在过于全神贯注,丝毫没意识到后面站了个人。

  白冉闷闷哼一声,戴起眼镜,眯眼看向书页上面的蝇头小字。现在的她有轻微的老花眼,读书看报都要戴眼镜。

  呵呵,看不清楚。

  于是她故意弯腰贴着卢箫的后背,双臂环过卢箫的胸口,下巴枕在她的头顶。

  突然被抱住的卢箫吓了一跳,全身剧烈颤抖了一下。她立刻转头斜眼,在看到是白冉后,松了口气。

  “怎么了?”

  白冉的下巴仍贴在她的头顶,一动一动。

  “葡萄又不能当饭吃,想吃我们买就是了。”

  “酿酒可以赚钱,无论什么年代都应该存些钱。”卢箫暂时放下写字的笔,耐心回应。

  听到这话,白冉突然狂妄地笑了起来,紧贴卢箫背后的胸脯剧烈地起伏。

  “怎么了?”卢箫困惑地歪头。脑容量实在被书本夺取了太多,一时间并没察觉到爱人的情绪变化。

  看到那困惑的表情,白冉深邃的绿眼突然窜出火苗。

  似怒火,似爱火。

  然后,她捏住卢箫的下巴,强硬地把头扭过来,吻了上去。

  侵略性的吻,熟悉的白冉式的吻。

  时而在口腔里舞蹈嬉戏,时而咬住牧羊犬的下唇,时而点过那小小的下巴。

  鼻尖触到凉凉的镜框,卢箫艰难睁开眼,在一片模糊中看到戴着眼镜的爱人。她想了手术台上那个认真的表情,穿越时空的衣冠禽兽之感令心脏一阵收紧。

  吻着吻着,文字与葡萄消失不见了,卢箫头晕目眩地将手放在爱人的腰际,轻轻摩挲。呼吸越来越急促,爱意越来越无法控制。

  她算是知道了,什么叫红颜祸水,美人误国。

  这时,白冉哼一声,把卢箫猛地推开。虽然她自己两颊已经红透,身体也燥热得不行,可还是坚决地推开了卢箫。

  卢箫委屈巴巴,还是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怎么了?”

  “这是来自受到冷落的妻子的报复。”白冉眯起眼睛,傲慢地扬起头。

  卢箫这才明白那绿眼中不满的真正含义,小鹿眼委屈满满:“可是我白天一直在陪你玩。”

  白冉虽然自觉理亏,但她决定无理取闹到底。

  “那不行,你每一天每个时候都是我的。”

  卢箫沉默,思考片刻。她的眼神时而瞟向桌上的书本,时而瞟向故意扬起头的白冉。

  突然,她灵光一现,眼睛亮亮的:“那我去床头看,你靠在我旁边,好吗?”

  白冉被这个提议逗乐了。

  “那我可以随时按倒你吗?”

  “我还差几页就看完了。”

  “好,等这章结束我再按倒你。”

  卢箫别开眼神,什么话也说不出。因为她并不反对这个提议,但不知道除了反对还该说什么。

  这算是默许了。

  而她们上床后,白冉先没有立刻放爱人去看书,而是先问了一句话。

  “你猜我有多少钱?”

  “两百万?”卢箫保守估计。

  “少了。”

  “那是多少?”

  “不告诉你。”

  “……”

  不管怎样,白冉曾在战时穿越封锁线倒卖过不少值钱的物资,她肯定在世州中央银行积累了不少的财富。

  白冉神秘地眨眨眼:“我早就在信里说了,我的钱都是你的,你会富得可笑。”

  “那倒也不用,都是你辛辛苦苦挣……”

  “我们之间还分你我?”白冉瞪眼。

  “不分。”卢箫扶额。

  “你可以当农场主,但不许下地。”白冉抱起膝盖,头头是道地列起规矩。“你手上的茧太厚了,摩擦得我很不舒服。”

  卢箫羞涩得结结巴巴:“呃,好。”

  白冉的绿眼珠狡黠地转了一圈,继续补充。

  “想雇人或引进机器的话,钱都从我这里出,然后赚的钱分我一半。”

  “好。”

  “但你最好尽早放弃,全心全意地陪我。”

  “呃。”

  “要不你别干其它的了,就留家里研究哥德巴赫猜想吧,把它证明出来。”白冉突然灵光乍现。

  “……那真是高估我了。”

  两人一来一回的对话戛然而止。

  卢箫心砰砰跳个不住,狠命低着头,根本不敢看白冉。

  “乖。”白冉眨了一下右眼,淡褐色的斑纹也跟着皱了一下。

  **

  其实白冉本无意将别墅装修得这么奢华的,但那阵子发生的一些事情改变了她的主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镇上所有人都知道了,村子从东往西第四户住了一个蛇人。那个蛇人原身是条蚺蛇,身材高大,金发绿眼,美得确实不像一个人。

  开始有些人不信。

  但当白冉出现在街上时,村里大部分人前去围观,而围观后不信也信了。

  因为——

  有人保留了战时的宣传海报。

  海报上详细展示了蛇人的外貌特征,每个特点都被扒得隐私全无,甚至还有一个画像加以具象说明。日光下细长的瞳孔,细长如蛇一般的身材,皮肤上的斑纹,以及鳞片触感云云,都在故意挑拨制造矛盾。

  那张海报最下面,还有这么一句话:

  【以上便是如何辨别蛇人的方法,此劣等种族坏而狡猾,请各人民小心分辨。】

  由于时振州的宣传方针与舆论引导,所有世州百姓都从骨子里保持着对异类的厌恶与排斥。一方面,他们好奇,想亲眼看看现实中的蛇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另一方面,他们害怕,他们不知道如果真出现了一个蛇人该怎么办。

  而乡下人民普遍受教育程度不高,是流言蜚语的温床。明明此前谁也没见过蛇人,可他们却可笑地坚称了解蛇人。

  有些人说,蛇人无时无刻不在发.情,会在深更半夜勾引不同的人上床,和野兽没区别。

  有些人说,蛇人嗅觉很灵敏,会闻着味偷走走散的家畜,偷不走还会把它们的血全部喝掉。

  有人说,蛇人脾气很差,会突然发狂伤害别人。

  可不管怎么样,蛇人毕竟是一个人,也和其他人一样是世州公民。更何况,现在是法治社会。村民们虽然非议纷纷,虽然既鄙夷又害怕,可谁也不敢真的做些什么。

  三月的某一天早晨,白冉走在去集市的路上。秉着好奇心,她想亲自看看巴勒莫的集市上都有哪些新鲜玩意。

  蓝天白云美如画,西西里的早春空气湿润,微风拂面,整座村庄像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只是。

  白冉沿着人行道向前走时,路过的人像躲瘟疫一样躲开,为她让出一条道。

  美景不再是美景,而是丑恶的遮羞布。

  站到两旁村民们很没礼貌地盯着她窃窃私语,品头论足。他们害怕这位高大美丽的蛇人,可又不想放弃嘴碎的机会。

  和平的生活太无聊了,他们必须找点乐子。

  白冉早就知道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表情毫无变化,眼珠甚至也没动一下。穿着招摇的红色针织裙的她,身体随步伐平静地摆动,就好像她一点也不在乎四处扎来的目光。

  突然,一个高大的男子拦了上来。那是村头著名的无业游民,名叫雅阁布·罗希,一天到晚靠老人留下来的财产过活。

  白冉这才不得不停下脚步。

  她身体丰满曼妙的曲线由运动变为静止。

  然而真正面对面后,本气势汹汹的雅阁布蔫了不少。

  虽然他自己也很高,可毕竟白冉的身高也有一米七七,两人基本处于平视的状态。

  尤为致命的是,那双浅绿色的眼睛阅尽了无数风雨,一般人不敢和那样的眼神进行长时间的对视。尽管她的长相本是温柔的,尽管她此刻的表情没有攻击性,却也足够令怀有恶意的人不寒而栗。

  “什么事?”白冉的嗓音毫无波澜。她平静的嗓音无形中羞辱了面前的人。

  雅阁布瞪眼,可又因害怕收回了即将吐出的狠话。

  “到底什么事?没事请让路。”白冉扬起了头,压迫感进一步上升。

  众目睽睽之下,男子决定打肿脸充胖子,逞一次英雄。不然就太丢人了,而在农村这种鸡犬相闻的小地方,谁也丢不起人。

  “你不能留在我们村子!”

  白冉毫不意外,但她还是故意问了回去。

  “为什么?”

  “你留在这里,所有人都感觉很不安全。”理所当然的滑稽语气。

  “我住哪儿是我的自由。我喜欢这,我就要住这里。”白冉眯起眼睛,耸耸肩。“再说了,我干过什么违法的事吗?你们凭什么觉得不安全?”

  一句话,把雅阁布问得脸红脖子粗。他想了半天,才干巴巴道:“潜在的危险分子从不会承认自己是坏人。”

  突然,旁边不知谁喊了一句,义愤填膺,不了解情况的人恐怕会以为巴萨村群众要造反了。

  “滚出去!”

  而乌合之众最容易受到煽动;星星之火,立刻燎原。

  “是啊,滚出去!”

  “滚出去,滚出去!”

  “回你们赤道老家去!”

  那一刻,他们无聊的生活终于不再无聊了。

  白冉一动不动,头仍扬得很高很高。就好像她是个局外人,在居高临下地观望这场闹剧一般。

  可是,那双绿眼染上了难得的怯弱。

  无数双眼睛满载恶意戳过来。

  乱七八糟的伤人话语乱飞。

  白发苍苍的老人们也挺直了腰脊,抬起颤巍巍的手指指指点点,当一回道德卫士。

  一群只会狂吠的疯狗。

  白冉看着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因为这些人全都围了过来,把路围得水泄不通。

  “白冉!”这时,一个声音撕开乌云,硬生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突然冲进来的另一人,让周围的村民们安静了一瞬。而他们在看清楚是谁之后,哗然的程度更甚。

  白冉回头,看到卢箫正艰难地拨开狂吠的人群,一点点向自己的方向移动过来。

  “我分好种子了,跟你一块去集市吧。”卢箫走到进退维谷的爱人身边,停下。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村子很小,他们当然也都认识卢箫,并且对其为人有一个大概的了解。而正是因为他们已有一定了解,震惊才是加倍的。

  一个老太太围了上来。

  “箫箫,你是个好人,不应该和野兽住一块。”她尝试苦口婆心劝说卢箫。她曾在路上滑了一跤,恰巧路过的卢箫背上她,不停歇地跑到了镇上的医院。

  “是啊,您这样的好人更要小心,别被这些狡猾的蛇欺骗。”另一个人也附和了起来。那是卢安的国文老师,曾经和卢箫聊过不少次天,她本非常喜爱卢箫的。

  直到那时,卢箫才切身明白,为什么从前蛇人们要处心积虑隐藏身份。

  这就是答案。

  白冉移开眼神,故意向远离卢箫的方向站了站,竭力装出两人不熟的样子。她知道卢箫的人品和人缘,不想连累她。

  然而卢箫只是冷眼地看着她们:“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于我而言和家人一样。”可惜无法在世州暴露她们真正的关系,只能以朋友相称。

  说罢,她特意向爱人的方向贴了贴。

  人群彻底安静。

  他们被卢箫的所作所为惊到了。

  “这怎么可能呢?她可是一条蛇啊!”老太太脸上所有的皱纹拧作一团。

  “就是啊!”始作俑者雅阁布立刻附和一句。

  “你们接受‘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不接受蛇呢?”卢箫上前一步挡到雅阁布和白冉之间,把雅阁布吓得后退了一步。

  虽然卢箫素来不喜欢说话,通常情况下和伶牙俐齿不沾边。可从军队带来的气场令她接下来小篇幅的演讲格外有力。

  “更何况她就是人,活生生的人。她是医学博士,比我们都博学,你们有谁是博士吗?没有吧?她以前还是医生,不仅没伤害过别人,还救过不少人,如果你们现在有人快死了,她也会不遗余力地救你们。她会笑,会生气,笑得比我还美,生气的样子也迷人。她每天和我吃一样的饭,过一样的生活,和我们没有任何不同。”

  中气十足,铿锵有力。

  周围的人沉默了。

  他们觉得卢箫说得不对,可谁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雅阁布彻底没了论据,却又不想动摇论点。

  “这不一样,狗和蛇……”

  “一样。”卢箫不耐烦地打断他。她本也并没打算说服别人,她知道世州长久以来灌输的刻板印象不是那么好消灭的。

  “唉,好好一个女孩,怎么就听信了恶魔呢。”乡村国文教师最大限度压低声音嘟囔。

  另外几人也装模作样地叹息起来。

  卢箫烟灰色的眼珠注视着面前的人,一字一顿。

  “让开。”

  雅阁布很头铁,一动不动。他可不认为面前这两个漂亮女人对他有什么威胁,这和世人普遍的偏见一致。

  “让开。”卢箫重复了一遍,无意中使用了军队里命令别人的口吻。

  雅阁布摇头晃脑,挑衅道:“就不让。”

  卢箫没理会他,直接把他推到了一边。整个过程迅速果断,雅阁布一个没站稳,差点倒到了地上。

  周围的人更震惊了。此前谁也没发现,看起来高高瘦瘦的卢箫竟有这么大力气。

  卢箫与白冉的身影消失在了通往集市的道路上。

  清晨的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

  那一天起,白冉转换了装修策略。

  她开始挥霍钱财,无止尽地从外地调人力,把家里打造成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混合着金粉的岩砂,日内瓦精造的大理石地砖,时振州赤宫的同款红砖,每个材料都照着建凡尔赛宫的标准选。

  这样一栋奢靡无度的建筑出现在小小的巴萨村里,怎样都算件奇事,很快就成为了全村人闲谈话题之首。

  卢箫很担心,担心她是因为听到流言蜚语后气不过才这样干的,连连安慰她:“别生气,他们也只是受时振州荼毒的可怜人。”

  毕竟白冉亲口说过,她最看不上露富的装修,认为真正有品位的建筑应该静谧神秘才对。

  白冉笑得很轻松。

  “我从来没生过气,他们可不值得。”

  “那你是什么意思?”卢箫仍心里打鼓,虽然白冉确实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我只是想逗逗他们罢了。看他们有气生不出的样子,我还挺开心的。他们需要瞪大眼睛好好看看,一个蛇人能活得比他们都好。”白冉翘起二郎腿,歪头作出一个又坏又无辜的表情。“我就是个没文化的暴发户,一个不懂得收敛的坏女人,可我就是没犯法,他们就是没法拿我怎么样。”

  看着那调皮的神情,卢箫忍俊不禁。合着这女人当年没气成海因里希的怨气,全都在今天爆发了。

  是的,虽然白冉都三十八岁了,可经常像个小孩子似的。这也是卢箫爱她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卢箫拉住她的手,晃晃,陪她一起幼稚。

  “他们说他们的去,我们快活我们的。”

  白冉得意地晃晃脑袋,女王般睥睨爱人片刻。

  “名声?虚无缥缈的东西。”

  卢箫诚恳地点点头:“我认可你的观点。只要够勇敢,人完全可以不靠名声过活。”她紧握着爱人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

  白冉嘴角勾起了微笑,眼神突然温柔成软绵绵的糖。

  “不,只要我有你。”

  那是2196年的西西里岛。

  金发碧眼的维纳斯孤傲地盘踞在她的城堡里,成为了一个可望不可及的美丽传说。

  作者有话要说:

  她们都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