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冉走的那天,是杰拉尔顿入冬的第一天。

  临行前,两人最后一次来到了海边。

  她们家所在的位置离海岸只有两公里,随便散散步便能走到海滩上。

  似绵延山脉的礁石上,橙黄的太阳探出脑袋,给清凉的空气披上一丝温度。

  白冉站在海边,微凉的海风吹起她浅金色的头发,像在空中翻滚的麦浪。近乎完美的侧脸线条切开晨光,留下属于她的阴影。

  卢箫想起了第一次梦见爱与美之神的时候。

  那个光明的梦里,维纳斯从泡沫中诞生,也走向了海边。春之女神为她披上玫瑰花般的红色斗篷,然而,拒绝给天神行礼的她又把红色斗篷拽下,像踩垃圾一样踩到地上。

  “你真的要走吗?”

  “别担心,战争一结束,我就回来找你。”

  “你真的……要走。”卢箫也不知道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

  卢箫看着眺望远方的白冉,嘴角勾起了无可奈何却万分自豪的微笑。

  知道旧欧既定的命运,却还要替它挣扎一下。

  每天都说自己是自私鬼,是恶棍,但卢箫从未怀疑过,清醒的爱人就是天神的化身。

  “旧欧是唯一一个给了我温暖的国家,现在太阳要落了,我尽最后的努力托举一下,哪怕让它慢一点落下呢。”白冉垂下眼,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消失了。其实就算有皱纹,卢箫也会经常忘记她的年龄。

  就像拒绝行礼的维纳斯一样。

  她们都在反抗。

  白冉突然想到了什么,眉毛挑了上来:“我可以顺便再看看家,他们的墓一定还在马瑙斯。”

  “马瑙斯?”这是卢箫头次听她提起故乡的确切地址。

  “嗯。可能是年纪上来了,尽管那里有太多不愉快的回忆,我还是想回去看看,顺便把姐姐的骨灰洒在亚马逊丛林里。”那双淡绿色的眼睛满是平静的疲惫。

  “落叶归根。”

  白冉闭上眼睛,微笑:“不,我只是去看看,然后一定会回来的。”说话时,她紧紧握住了卢箫的手。

  梦中的维纳斯也闭起眼睛,昂着头,仿佛下一秒便会带着她的魅力归回天空。

  “这是你说的。”卢箫捏了捏她的手。

  风越来越大,吹得白冉散开的头发乱糟糟的。

  她抬起手,想将长长的头发盘起来。可太久没扎过头发,头发已经及腰,她很难独自扎好。

  卢箫靠过去,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发绳,替她扎头发。如今白冉的头发越来越泛白,越来越毛糙,但触摸时却越来越能感受到其不屈的活力。

  手指离开那浅金色的发丝,卢箫的眼神回到了梦境。

  “很久以前,我经常会做梦。”

  “梦到我?”依旧是熟悉的自信,自信到自大。

  “我不知道是不是你。”

  “那就是我了,”白冉冲她嫣然一笑,“你必须只能梦到我。”

  卢箫是个唯物主义者,她不相信神;但那一刻,她看到爱与美之神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雪白的光芒洗去一切丑恶,她到哪个地方,哪个地方就只剩下爱情与美好。

  面对前路未知的乌云时,她为爱情抛弃一切。

  所有女人都被束缚着时,她放纵身体听从欲望。

  在最肮脏的战场,她穿上红色礼服裙。

  在最灰暗的日子,她抹上烈焰红唇。

  “我梦到你变成维纳斯,不仅大闹奥林匹斯山,还自以为是地冲我说教。”卢箫说。

  白冉先是愣住,在长长的金色睫毛扑闪几下后,她笑了。

  “什么叫‘变’?我就是嘛。”

  “我想也是。”卢箫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看到那严肃的模样,白冉笑得更厉害了。笑着笑着,她好像想到了什么,调皮地转了个圈。

  “如果我是维纳斯,那你是谁?”

  卢箫忍俊不禁。她当然知道白冉想说什么。

  “阿瑞斯。然后我们俩天天瞒着你丈夫偷情。”

  白冉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抱住爱人亲了一口,亲在脸颊正中央。

  天亮了。

  太阳浮到了天空的正中央。

  “不过战神太暴戾了,你哪点也不像。”最后的时光里,白冉捏了捏卢箫的脸颊。“或许在另一个部传说里,和维纳斯偷情的是雅典娜。”

  卢箫被逗笑了:“算是神话新编的一种思路。”

  潮水涌上海岸,在日光照耀下金光闪闪。

  天亮了,却昭告了越来越近的分别。

  白冉向前跑了两步,她赤着脚,在海滩上留下一串潮湿的脚印。

  “我该启程了。”

  卢箫终于知道了。

  她终于知道很久很久以前,送别自己的白冉是怎样的心情,只可惜知道得太晚了。

  她们返回生活了整整一年的小别墅,那里已看不到任何战争的痕迹。群芳围绕,到处都是盎然生机。

  白冉踏上了前往火车站的计程车。她将去布里斯班乘船,横穿太平洋,去旧欧最后的南美战场。

  而卢箫将留在这里,直到她归来。

  **

  那个冬天过得异常平静,平静到不真实。

  镇子里的学校终于复课了。当然,那已不再是什么教会学校,而是世州境内的公立学校。

  在家孤独了半年的卢安很开心,每天都会早早去学校找同学们玩。也正是因为这样,白天的家中显得格外空荡荡。

  凯瑟琳和绫子都读不进书,每天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发呆聊闲天。聊着聊着,她们便会带着卢平散散步,去附近串串门。

  附近的邻居们对她们的态度越来越好,尤其是在卢箫成为大英雄之后。而两个女人们也天生嘴碎,和大婶大妈们相谈甚欢,经常还能顺几颗猕猴桃和芒果回来。

  虽然杰拉尔顿气候宜人,虽然和这里的邻居们相处和睦,但卢箫还是想念家乡。

  有时候,她感受到海边咸湿的风,便会想起地球另一端的地中海。她想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欧洲大陆了,不管是柏林还是慕尼黑,那不勒斯还是阿维霓翁。

  或许一切都安顿好了,我可以带着大家回柏林,卢箫想。嫂子她们一定也很想念满是杨树和椴树的欧洲小镇了。

  可又一想,柏林的冬天对一条蛇来说实在来冷,不能带白冉回柏林定居。每当考虑到白冉时,她又泄了气。

  卢箫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心不在焉地剥着玉米粒。今年的收成不错,每根玉米都又大又饱满。

  “长官,我来帮您。”耳边响起一个柔柔的女声。

  卢箫转头,看到法蒂玛坐到了旁边。

  小围裙上满是面粉的波斯姑娘冲她甜甜一笑。

  “午饭差不多准备好啦。”

  “吃什么?”自从物资丰富起来后,卢箫很期待每天饭点的到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一旦有米,这姑娘便能变最多的花样烧出最好吃的菜。

  法蒂玛弯腰从筐里拿出几个玉米棒,放到脚边:“饺子。”

  “饺子?”卢箫迷茫地眨眨眼。

  “其实今天换算成北半球的农历,是大寒啦。”法蒂玛纤细的胳膊一使劲,颗颗玉米从棒子上脱落了下来。

  “可是……不是冬至才吃饺子吗?”

  法蒂玛尴尬地眨眨眼:“嗯?是这样吗?”

  卢箫连忙摆摆手:“也不是,都吃。我爱吃饺子。”

  法蒂玛笑了,嘴角小小的酒窝也浮现了出来。

  两人静静掰了一会儿玉米。

  在这过程中,法蒂玛总不住瞟什么的人,好像想说什么。

  “怎么了?”卢箫温和地问。

  “你想她吗?”

  卢箫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

  “当然想。”

  法蒂玛不安地点点头,然后眼神躲闪道:“长官,我可以问一个比较私密的问题吗?”

  “请问。”

  “和女性相爱,是怎么一回事呢?或者说,你是什么时候确定爱上她的?”

  卢箫愣住了。

  “就是很自然的一回事。从某一天起,我和所有人说话,却只能看到她。”

  感情这种事情说不清楚,尤其是本就不善言辞的卢箫,更说不清楚。

  “你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很特别吗?”法蒂玛的眼睛亮亮的。

  思绪被瞬间拽回了六年前。

  拉瑙的秋天很热,很潮,也很讨厌。

  “觉得她很讨厌。”卢箫实话实说。

  “后来呢?”

  卢箫的手指撵入玉米粒,掐出清脆的爆破声。眼前出现了训练场那一侧的懒散女人,耳边传来了她故意挑事的尖锐话语。

  “我还是觉得她很讨厌。可我们分开之后,我却觉得很寂寞。于是我明白了,我从来没讨厌任何人,只讨厌不属于我的她。再见到她后,我发现我会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渴望她,幻想她,于是我不再讨厌她,转而开始讨厌我自己。”

  法蒂玛的脸颊泛起桃粉色:“真浪漫。不过,这究竟和朋友有什么不同呢?”

  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再次闪现。

  嘲讽几句,再会心一笑。在调取两人之间的回忆时,床上的部分反而并未占上风。冲她笑的时候,看到她笑容的时候才占上风。一种什么都可以说的轻松感,以及一种说了什么都可以被理解的默契感。

  卢箫皱起眉头,思考片刻后:“区别在于越界的占有欲和性相关的欲望吧。其实区别也没那么大。但正是这兼具两种情感的模糊,我会感觉格外舒服。”

  她一直习惯于认真回答每个问题。

  “我明白了。”法蒂玛垂下眼睛。

  卢箫这才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心底隐隐有了一种猜测,可她不敢确定,于是也不太敢问。

  法蒂玛深吸一口气,手中的玉米棒半垂不垂,快要掉到地上。

  “芒罗家的大儿子想上门提亲。”

  卢箫愣住了。不过她也没那么意外,人类的审美有许多共通之处,谁能不喜欢法蒂玛这样的小天使呢。

  “布莱格?那不很好吗?”

  “嗯,他是个好人。”

  “你多大了?”

  “23。”

  “在法定结婚年龄之上,放心吧。”

  然而法蒂玛只是蹙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卢箫忙问:“遇到什么困难了吗?不知我能不能帮上忙?”她可不常见到小天使露出这副表情。

  “可是我嫁人了,就见不到千秋了。”

  原来是担心司愚。

  卢箫浅浅松了口气,说:“能见到。她就留在这里,从这里到芒罗家也没几步路。”

  “那不一样。”

  刹时间,卢箫明白了法蒂玛刚才问题的真正含义。她先是震惊,紧接着是理解,再往后则变成了担忧。

  “你……爱她吗?”

  法蒂玛恍惚地摇摇头。但这摇头不是不爱的意思,而是不知道的意思。

  卢箫换了个问法。

  “如果现在想象一下未来的话,家里都有谁?”

  “有你们。”

  “除你之外,只留一个人。”

  法蒂玛垂下了头,声音小而坚定:“千秋。”

  “真要选我?那会很无聊的。”硬生生插来一个沉稳却调侃的声音。

  两人一惊,回头。

  原来不知不觉中,司愚已经站在了她们身后。

  法蒂玛羞红了脸,一下子从台阶上弹起来,结巴道:“你什么都没听见。”

  “我听见了,听得很清楚。”司愚挑挑那快压到眼睛上的眉毛。

  卢箫咳嗽一声,向侧边让开。她在思考要不要先溜回屋子里。

  法蒂玛委屈地咬起下唇,那双墨黑的大眼睛波光粼粼。

  “那我没办法了。”

  司愚狭长的眼睛迸出了温柔。那双总在批判总在愤世嫉俗的眼睛,竟然迸射出了温柔。

  “有办法。”

  “什么?”法蒂玛低下头,不敢看她。

  司愚伸出了手。

  她整个人很瘦小,手指也因瘦而显得无比纤长。手掌内满是五彩斑斓的颜料,就好像将现实中的色彩撕下来,全部贴到了手上。

  “那就跟我就在这里吧。”司愚笑得很浅,却能让人感觉出,她很开心。

  法蒂玛抬起头,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下飞舞。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法蒂玛笑了,两颗甜甜的小酒窝重新浮在她的嘴角。

  她握住了司愚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多年后,作家卢安发表的处女作震惊了文学圈:

  《禁忌同人志:维纳斯与雅典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