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只有拜图少将来到了这件逼仄的房间。可以理解,不会有人想看一具冰冷的尸体。

  站在尸体前的卢箫敬了一礼,她的军礼一直很标准。

  “您可以检查一下。”

  “全注射了?”

  “是的。”

  拜图连连摆手,一脸嫌弃:“不用检查了,我直接叫人搬走。”

  “我自己把她扔外面就好。”卢箫眼睫毛都没动一下。

  “你可以?”

  卢箫点点头,直接把板上的艾希莉娅横抱了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拜图再度震惊到不能自拔。他怎么也想象不到,那看起来空荡荡的衬衫下,肌肉的线条究竟是如何发达的。

  卢箫自顾自走出了房间,怀里抱着那将近一米八如竹竿的身体。

  潮湿的霉味终于脱离了鼻尖,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近的户外空气。稍稍一抬头,刺眼的阳光从走廊尽头半敞开的门射入。

  那是她一年以来头一次走出铁门,久违的自由甚至令人窒息。

  围墙的另一边陌生到不可思议,每颗草踩上去的触感都很奇特。很远很远的地方散落着三三两两的小村落,融进蓝天白云与地平线之间。

  卢箫绕到一棵粗壮的树后,将怀中的人轻轻放到草地上。这里蚊虫很多,不过蛇人的皮肤有鳞片保护。

  躺到草地上的当然不是真正的尸体。

  她控制了剂量,让艾希莉娅暂时假死了。

  卢箫早已提前和安保科的人打了招呼,让他们留一辆车,最后自己开车走。

  在返回基地取行李时,她的心口突然开始一阵阵地疼。

  **

  卢箫握着方向盘的手万分生疏。

  过去几年里,她骑过无数次马与摩托车,就是没正经开过汽车。

  现在该干什么?

  中央一定马上又会派新的工作。但她不想再回到研究所了,就算不是高密研究所也不想去,过去一年的所见所闻已经撕开了她的心。她想回警卫司总局,回到那个已没有唐曼霖的总局,离家的车程只有几个小时。

  后座上,艾希莉娅无力靠在椅背上,浅绿色的眼睛望向车窗外,波光粼粼。凹陷下去的脸颊与营养不良的躯体沐浴在光明下,终于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阳光。”

  “对,这就是你向往的阳光。”卢箫将车拐进通往最近的村落的土路上。轮胎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匀速前进,上下颠簸。

  “去哪?”

  卢箫顿了顿。

  “先休息几天。等你能走路了,我带你回家。不管怎么说,你自由了。”

  那句话让艾希莉娅的眼神亮了,但也仅仅一瞬而已。她想到了另一桩心事,近乎白色的睫毛垂了下去。

  “我们去找萨凡娜?”

  萨凡娜。

  卢箫强忍住即将掉下的眼泪,控制面部肌肉让嘴角尽可能上扬:“好啊……总能找到的。”

  艾希莉娅扬起鼻子,鼻翼轻轻煽动。她睁开眼睛,迷茫地望向驾驶座。

  “卢少校,你要哭了?”

  她们的嗓音太像。

  她们的长相太像。

  卢箫想起了白冉曾喊过的一声声“卢少校”。那时她总是带着调侃的笑容,像念咒语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自己的脸颊泛起恼羞成怒的桃红。

  已整整一年过去了。

  她在哪儿?是否还活着?活得怎么样?无数个得不到解答的疑问涌上心头。

  卢箫张开了嘴。

  她要告诉艾希莉娅她和白冉的关系。她想用讲述过去的事情逃避现实,她想将思念全盘托出,她想崩溃地大哭一场。

  突然,车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声巨响过后,车胎爆了,整辆车向一侧倾斜。

  卢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走神了,竟没发现路上有尖锐物品。

  但为时已晚,她艰难地把着方向盘,尝试不让车辆在土坡上侧翻。

  汽车在土坡上划过一个惊险的半圆后,终于停了下来。

  卢箫第一反应便是看向后座。

  艾希莉娅果然受惊了,全身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口中也吐出了怪叫。关押了五年,她的精神病一直断断续续的,一有风吹草动便会疯狂。

  等等。

  视线里出现了其它诡异的东西。

  卢箫以为出现幻觉了,瞪大双眼,但车窗外不远处分明就出现了好几个人影。

  “不许动!”粗恶又熟悉的口音。

  卢箫立刻高举双手,一动也不敢动。时间隔得太久了,她暂时想不起来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

  那个口音毫不留情地命令道:“卢少校,如果想让您和您的同伴都活命的话,请现在下车。”

  卢箫缓缓转过身来,准备乖乖下车。

  此刻的她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但就算有她也不敢拿出来,因为仅凭脚步声就能判断出来,背后至少有五个人。

  下车,面前站着一排便装的高壮男子,行为举止都很规范,一看就是军队里面的。

  没解决试验品的事情败露了?可她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她的大脑疯狂运转,不知该如何向上级解释。

  背后传来了艾希莉娅疯狂的嚎叫声。

  其中一个男子听得很不耐烦,踏上前去,直接用枪把敲晕了艾希莉娅。

  然后,一个明显是领导者的男子走上前来,往卢箫的手腕上拷上手铐。铐上后他思索了片刻,仿佛觉得不太牢靠,头偏向一边示意。

  另一个矮瘦的男子上前来,掏出一根注射器,将针管粗鲁地戳进卢箫的小臂中。

  一阵刺痛从血管内蔓延开来。

  卢箫这才察觉到了真正的危险,这帮人根本不是自己人。

  “你们干什么!”

  打头的男子冷笑一声:“客气点,您现在是俘虏了。”

  刹那间,在完全陷入昏迷之前,卢箫终于想明白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了。因为在研究所封闭了太久的缘故,她过了很久反应过来。

  典型的澳岛口音。

  这些人是旧欧军方派来的。

  **

  再次醒来时,是在旧欧澳岛的监狱里。

  旧欧境内一切设施都很古旧,监狱也不例外。四面的墙壁已经掉漆,斑斑驳驳;马桶圈碎了一半,生锈的铁床也摇摇晃晃。

  没有任何隐私可言。

  隔离栅外面坐着一个时刻紧盯的士兵,即便上厕所都要打量打量。

  俘虏没有任何人格可言,能单独关在一个隔间已经算是幸事。

  绝大部分俘虏还不如一条狗。

  卢箫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灰黑色的墙壁出神。

  她知道自己对于旧欧来说是十恶不赦的坏蛋,毙千百万次都不足惜的那种;但诡异的是,她现在仍活着。

  已被关在这里好几天了。

  按理说,以世州军人的血性,应该一头撞死在敌军的监狱里;但卢箫并没有。经过这么多事情,她已对世州没有任何热情,当然不会为它的荣耀自杀。

  艾希莉娅也不知去向,据说被关在另一个牢房里。旧欧知不知道蛇人的事情?如果知道了,会怎么对待艾希莉娅?

  卢箫不敢去想。虽然世州才是最没人性的那一方,但她也不敢信任旧欧的人性。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另一个问题。

  经过一年多与世隔绝的日子,她不知道家人怎么样了。如果自己失踪的消息传回去,妈妈的病情会不会加重;如果世州军方知道自己成为俘虏且没有自杀的消息,家人会不会受到威胁。

  想到这里,卢箫又开始难过。手铐冰冷而沉重,她看不到生存的意义,就像那年在战场上寻死的爱人一般,绝望而无助。

  就一直这样当旧欧的阶下囚吗?

  他们要干什么?而我又该干什么?

  卢箫一直没想通,为什么旧欧要那么大费周章抓走她,明明世州军队有不少更厉害且军衔要高上不少的人。

  这时,一个旧欧士兵走到了隔离栅前。

  “请您跟我走,我们上级要见你。”

  卢箫别无选择,只得跟他走。旧欧的监狱也不是吃素的,各类防守都很森严,完全不能动逃跑的心思。

  走廊很安静,但也很压抑。无数个灰蓝色军服,无数双充满仇恨的眼睛,一切都让她四肢僵硬无比。

  他们走到了狱长办公室。

  进门,偌大的办公室内不仅有监狱长,还有一个从肩章来看军衔为上校的旧欧军官。

  那个旧欧上校看到卢箫后,主动站了起来,还敬了一礼。

  “卢箫少校。”

  “您好。”戴着手铐的卢箫无法回礼,也不打算回礼。一个军礼可抵不过下三滥的绑架手法。

  看到她这个态度,旧欧上校早有预料般笑了笑:“在别人的地盘还这么嚣张,不愧是世州军人。”

  “因为我们不怕死,也不怕折磨。”

  这句话有着奇怪的威慑力。

  旧欧上校的笑容变尴尬了些许,语气也柔和了不少:“别误会,我们抓您过来也是无计可施,不会虐待您的。”

  “那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只是想换回阮林楚上尉罢了。”

  卢箫一下子明白了,旧欧是打算拿自己交换俘虏的。她有点想笑,可并不是愉快地笑,而是滑稽地笑。

  旧欧上校咳嗽了两声,继续补充道:“他也是指挥官,虽然在队内的地位和军衔没有您高,却是阮社长的侄子。”

  懂了,因为和核心领导人沾亲带故,所以必须要保下来这个人。

  明白一切后,卢箫只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她灰色的眼珠审视般地看向那位旧欧军官,满是灰尘的脸遍布寒意。

  “您什么意思?”旧欧上校蹙起眉头。

  “我没有任何交换价值。”卢箫怜悯地对他说出实话。“我左耳聋了,早就不是指挥官了。”

  奇异的静默。

  旧欧上校瞳孔骤缩:“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回事!”

  显然,世州军方并没有理会旧欧的请求。

  这也在意料之中。

  本来成为俘虏在世州军队就是一件特别可耻的事情,再加上被俘的军官会被怀疑与旧欧互相勾结,无论从哪一点来看,都没有交换价值。

  也就是那一刻,卢箫感到异常心寒。她更不知道生存的意义了,眼前的世界越发没了色彩。

  “您不妨尽早解决我好了。”

  一个废物没有存在的价值。

  她想起一幕幕无力的往事。什么都保护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痛苦地苟活,还不如一条狗。

  旧欧上校尴尬笑笑。

  “但不管怎么样,您对世州也算重要人物。”

  “我并不算。”

  “您上过《世州评论报》,拿过无数一等功,是世州最年轻的少校。”

  “世州政府需要宣传,我代替了海报,仅此而已。”

  旧欧上校不知该如何评论,没控制住,一拳垂到了桌角上,把监狱长和另一个小士兵吓了一跳。

  “我会再跟你们谈判的。我们需要阮林楚,再加几个战俘也可以。”

  卢箫面无表情:“那我拭目以待。”

  **

  接下来的日子,卢箫决定放空思绪。让大脑不那么痛苦,也为死亡做准备。

  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了。

  饭吃到嘴里没味道,好像不太新鲜,却总能坦然接受;斑驳的墙壁好似放映着连环画,可以看一整天;聋掉的左耳也习惯了,失衡的世界成了正常的世界。

  她累了,即便是她也会累;她不想再反抗什么了,这一生反抗的事情够多了。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

  可能过去了很久,也可能没过几天。从对世界失去信心的那一刹起,她就不再关注时间。

  太阳已经照得老高,从高高的窗子射进久违的金黄。澳岛的天气一直很干燥,近些天季节踏入了寒冬,每寸皮肤都干冷干冷的。

  卢箫躺在床板上发呆。当一天不怎么活动时,她的代谢就格外低,不吃饭也不会饿。

  突然,看守的士兵走到了隔离栅前,掏出钥匙。

  “有人来探望您了。”

  很久没听到过别人说话了,导致卢箫以为幻听了。

  “卢少校,有人来探望您了。”士兵尴尬地重复了一遍。

  卢箫这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真实存在的。她懒懒地转过头去,身子却一动不动,好像对这个新消息并不感兴趣。

  “探望?”

  不会又是那个旧欧军官吧,长期与世州谈判无果,被迫来劝降了。或者是发现了自己的履历,决定处死自己也说不定。

  “对,是您的朋友。”

  卢箫这才警觉起来,一下子从床板上弹起。与此同时她的余光看到,这个士兵兜里鼓鼓囊囊的,估摸被塞了不少钱。

  很明显,他被贿赂通关了。

  过于熟悉的作风,过于熟悉的手法。卢箫不敢给自己太大希望,可死去的记忆总是不断复活。

  人总该有希望。

  于是她立刻发了疯一般冲上前来,像个精神病,像条疯狗。

  那个看守的士兵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吓得从腰间掏出枪防卫。

  然而卢箫只是冲上来的速度快了些,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也没理会那把抵在自己胸口的枪。

  “快带我去。”

  旧欧士兵不明觉厉地咽了口口水,乖乖带她向探监室走去。虽然卢箫是个阶下囚,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却让他不得不产生敬畏之心。

  走廊两侧不断传来脚步声。

  卢箫的心跳越来越快,她从未这么希望过一条路到尽头。

  在探监室门敞开的那一刹,卢箫停住了脚步,全身上下开始由内而外地颤抖。

  阳光勾勒出一个过分清晰的人影,如梦如幻。长期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卢箫被那直扑面而来的阳光弄迷了眼。

  是梦?是现实?

  是梦中的现实?还是现实中的梦?

  探监室中央坐着一个披着呢大衣的女人。

  相较一年多前添了些老态,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魅力;皮肤仍苍白如雪,发丝仍如雪地上的麦浪,绿眼仍如湖底翡翠,嘴上仍抹着世上最明丽的口红。

  卢箫笑了。

  这是一年多来,她头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因为金发碧眼的维纳斯也在冲她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泪目了,前几章我都写得心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