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白冉错愕地转过头去。

  卢箫的语气变得更弱了,心虚般别开了眼睛:“我收集了为数不多的证据,把相关信息汇报给了总局。我找到了一个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她也说她看见过你姐姐。但我正要继续追查时,总局紧急发了红牌,要求我立即停止调查。”

  白冉瞳孔皱缩,嗓音颤抖:“为什么?世州政府明明说得那么好听,说会倾尽警力搜救的!”

  高高的胸脯剧烈起伏,如快要炸裂一般。

  卢箫的心脏一阵抽搐。

  她为白冉委屈,但又不知道该责怪谁。世州确实倾尽警力了,因为警卫司派出了最优秀的警司,也曾全力搜救过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都横跨了半个地球。

  “我不知道。”卢箫无力地扶住额头,也开始遭受回忆的困扰。“但红牌是很严重的信号,我别无选择,只得连夜返回日内瓦。”

  白冉一把抓住卢箫的小臂,指甲快要嵌入肉里。

  “然后就这样结束了?”

  “对。”

  “结束了?”

  “结束了。”

  灰色和绿色不安地对峙。

  时间静止。

  衣服在阳光下炙烤多时了。

  卢箫默默抬起没被抓的胳膊,拽下差不多晾干的衬衫,将其中一件递给白冉。

  白冉这才松开了手。

  她握着衬衫的手如拧水一般收紧,随后又颤抖着松开,最后只能披上衣服。那扣扣子的手法显然心不在焉,全部错位了。

  卢箫也穿上了衣服。

  那具身体披上遮盖,纤瘦之感成倍放大。直直的肩,有力的手臂,让她看起来像个撑衣服的衣架。

  白冉无助地看向爱人的侧脸。

  “所以我姐姐最后的踪迹在哪里?”

  告诉她吗?

  告诉她吧。

  “那格浦尔。”卢箫不敢和爱人对视。

  “那格浦尔?你是说印度半岛的那个城市?”显然,这个答案出乎了白冉的意料。

  “是。”其实卢箫当年发现踪迹的时候,也觉得万分诡异。

  白冉皱起眉头,神色严峻,思索。

  卢箫问:“你要去那格浦尔吗?”

  问出这句话时,她感觉心脏已经开始疼了,因为这让她想到了过去无数次的离别,以及未来仍要到来的离别。

  “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的。”白冉叹了口气。“但活着的人总比不知死活的人重要。”

  “那你就不去了?”

  “等你不上战场了,我再退出世州军队,去那格浦尔找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生还的希望当然很渺茫,但人总要为多年来的无望做点什么,挣扎一下。”

  “你说得对。”卢箫浅浅地微笑。

  白冉完全从震惊与悲伤中走了出来,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没有太多高兴的意味,但仍是微笑。

  “但不会太久,我会回来的。”

  这时,石头后方传来了熟悉的喧闹。

  那是雨停后,其它士兵们出来放风的声音。他们沉浸在又一场鏖战结束的放松情绪中,彼此诉说着喜悦与思念,谈笑风生的内容终于与战争无关。

  绿绒绒的草地上,满是暖洋洋的阳光。天地间一片祥和,好似万物复苏,草长莺飞,没有战火的人间四月天。

  **

  休战仅仅持续了两个星期。

  而休战的这一个星期内,因为要多赚钱而且长途铁路很贵,卢箫选择了继续工作。她选择留在了布达佩斯战略中心,和其他同事们制定下一阶段的作战计划。

  世州的通货膨胀速度有所放缓,毕竟旧欧赔了不少钱。但即便如此,战争中的百姓们仍生存艰难,已不敢奢望除必需品外的物品。

  妈妈寄来了过去半年的开支,所剩的存款不多了。

  一份军饷很难养活五个人,必须要额外弄些钱。

  卢平需要奶粉,凯瑟琳产后得了许多妇科炎症;尤其是妈妈最近身体状况恶化了,在医疗物资都供到战场的情况下,药价也在直线上升。人命不能开玩笑,家人的人命更不能。

  或许是奇异的血缘关系,卢箫有时候会想念那个灰发灰眼的小侄女。她现在一定能看出个基本模样了,也不知能不能像哥哥一样外貌出众。

  还有的时候,她会想起法蒂玛和司愚。

  需要大量赔款的旧欧现在一定是人间地狱,她都不敢设想生活在旧欧的那两人的艰难。

  钱,钱。

  钱不是万能的,但钱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

  那十几天忙碌却平静,除去在某天意外见到了爱人,其它的回忆都随着时间渐渐昏黄。

  布达佩斯的一月很冷,但卢箫却在为数不多的休息时刻见到了那条怕冷的蛇。裹得像个粽子,脸颊被冻得通红,站在原地也保持着悄无声息的小跳。

  卢箫将特意买的另一杯美式递给爱人,滚烫的液体顺着杯壁传到了冻得瑟瑟发抖的蛇的手中。

  ——现在不怕冷了?

  ——托你的福。

  白冉上上下下打量着上尉瘦削却依旧直挺的身姿。在那年轻鹅蛋脸上捕捉到疲惫后,她温柔地眯起眼睛,红唇轻轻一动。

  ——这么爱钱?不回去陪陪家人?

  卢箫声音疲惫却温暖。

  ——她们需要钱。

  ——那你为什么不要的我的钱?

  ——钱对你也很重要。

  听到这话,白冉抿一口热气腾腾的咖啡,笑着歪了歪头。

  ——那我就给你一点点钱,如何?不会影响我,却能帮你不少。

  卢箫眼神闪烁,仿若在思考要不要欠债。

  欠爱人的债也是债。

  白冉挑挑眉,果断从手提包中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从信封的密封手法来看,那是早就准备好的预谋。

  接过信封后,只轻轻一捏,卢箫便能估计出里面钞票的金额。

  至少有三万州元。

  卢箫为难地看向爱人。

  ——这太多了,我……

  白冉最后嫣然一笑,转身离去。离去前,她留下了一句比黄油还腻的话。

  ——我不规定还款期限,你可以用一辈子还我。

  **

  在2193年2月2日,世州正式向南半球派兵。南北赤联都成了它的傀儡,派兵时便能直穿东南亚,直入澳大利亚与阿根廷这类旧欧腹地。

  卢箫毫不意外。

  所有人都能看出,时振州的野心永无止境,便只能倾全国之力进一步将战争升级。

  没人喜欢战争,拜每天都重复千百遍的“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所赐,却有人喜欢时振州领导下的战争。

  卢箫曾幻想过,是否有朝一日人民能觉醒并认识到时振州是个自大的疯子,但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

  那她也只能在敬礼的时候,用充满敬意的方式吼出那一句“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

  出征前,卢箫换下了暗红色军服上的肩章。陪伴了近五年的肩章,因风雨的洗礼而斑驳,却仍被清洁得很亮。

  那是在布达佩斯大会堂举行的表彰仪式。

  在塔巴科夫副元帅总结完南赤联战场的情况后,他开始点名批评和表扬此作战阶段中的军官们。

  正如大和岛与中东战场结束时一样,不少军官都获得了或多或少的晋升。

  但当卢箫听到自己的名字及晋升的内容之后,和会场其众多军官一样,她因震惊而僵住了。

  “卢箫,第四集 团军陆军总指挥官,一等功,晋升少校。”

  因良好的纪律要求,会场的观众席上没人敢发出声音,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夺取了沉默的寂静。

  手脚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

  卢箫从第一排座位上站起,在各异的目光下走上了高高的大台。

  中央高官席子鹏站了起来,从托盘上拿起勋章和肩章,走到年轻的女军官面前。

  “感谢世州的信任,感谢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卢箫的军礼一直是标准中的标准,吐字也是刚硬中的刚硬。

  那可是由席子鹏上将亲自颁布的勋章与肩章,让所有同僚羡慕得眼睛都红了。谁也不敢相信,少校军衔的年龄限制竟会因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军官破例。

  坐在大台中央的塔巴科夫早就料到了会出现这种气氛,食指指节点点桌子,冷笑一声。

  “再怎么样,校级肩章也不会给年老的平庸人士。”

  接过勋章时,卢箫看到了席上将眼中的欣赏与倾佩。但她丝毫高兴不起来,只觉得困在这铜墙铁壁之内的自己万分可悲。

  就在拿到奖肩章的那一刻,卢箫意识到,世州的根本意识形态变了,变得比最凶猛的金雕还要恐怖。

  “伟大的时振州总元帅。”最后,两人相对敬礼。

  会场内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那一刻起,还不到27岁的卢箫成为了校级军官。

  如果世州成功统一天下,她将载入史册;那是全世州,也是全世界最年轻的少校。

  **

  飘洋过海后,新组建的第十六集 团军在澳岛北部海岸登陆。

  这是只世州派出的众多部队之一,不过是最先派出的。

  澳岛和新西兰岛毗连南赤联中心领土,又与旧欧的南美和非洲主要领土割裂开来,时振州认为必须率先攻打,速战速决。

  战争进行到现在,卢箫发现自己已经不晕船了,不论在海面上漂浮多少天都不会,或许这也算一种被迫成长。

  战争本身不值得高兴,但其中的一些细节总归令人高兴。

  因为在二师六团的医疗部中,她又找到了那个令人安心的身影。

  莫名其妙,那女人的肩章从下士变成了少尉,大概是克斯滨中校观察到了其医术的高超,给她多报了些功勋。

  出众的人很难真正装成平庸。

  很滑稽。

  那个在不知名角落躲藏着的“达丽娅·科里科娃”不知不觉中就升了军衔,大概真正的“科里科娃小姐”此刻乐开了花吧。

  第一个夜晚,趁着各团安营扎寨之时,卢箫偷偷找到了扮演军医角色很入戏的爱人。

  看到神情严肃认真的,白冉先敬了一礼。她敬礼的方式依旧很慵懒,慵懒到像是故意挑衅。

  “哎呀,卢少校晚上好。”

  年轻的少校并未理会那句明显是故意嘲讽的问候。

  “谢谢你陪着我。”她只想说这一句话。无论她们的关系亲密到什么程度,她都认为需要感谢。

  “这么喜欢谢我?那你不如再谢谢我给了你钱。”

  卢箫认真地点点头:“那件事我也该好好谢谢你。”

  白冉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比起感谢,还是冲我叫‘无上的女皇大人’更令我开心。被世州最年轻的少校膜拜才是一桩真正的美事。”

  “……”

  卢箫算是发现了,自从晋升后,那女人就开始热衷于用军衔打趣。

  “为什么你们家这么需要钱?安安去私立贵族学校了吗?不对,现在世州境内的所有教育机构都收为国有了吧。”

  虽然白冉平常的作风嬉皮笑脸,但真到正经时刻,却能一秒变成严肃脸。这也是卢箫曾经很讨厌,如今却万分喜欢的特质。

  卢箫顿了顿,如实回答:“因为我要养五个人。”

  “你们家多了两口人?怎么回事?”白冉皱起眉头。

  于是,卢箫讲述了去年夏天发生的事情。

  从妈妈的身体讲到嫂子的狂热,从凯瑟琳的到来讲到噩梦一般的分娩,最后讲了讲卢平诞生与名字的由来。

  一个个绝望心酸又不乏温暖的过往从口中流出,被美化得异常轻巧;但也正是因为这平静化的处理,反倒让它显得更加沉重。

  听着听着,白冉的表情从疑问变成了惊异,再从惊异变为了钦佩。默契之中,她能猜出一切爱人经历过却隐去的细节。

  最后的字音落幕后,两人安静了许久。

  白冉温柔地盯着爱人的脸庞。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紧接着,她意味不明地问:“凯瑟琳看上去像是爱财的女人吗?”

  莫名其妙。

  “你要干什么?”卢箫皱眉。

  白冉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绿眼满是调笑的狡黠:“我想把她的孩子买下来,多少钱都行。”

  “……买卖人口是犯法的。”卢箫无奈,虽然知道这只是个玩笑。

  白冉上前一步,不依不饶。

  “信不信?我可以把她培养成最伟大的混蛋。”

  “你是认真的?”

  “像你一样聪明,但心肠跟我一样硬。”

  “这……”年轻的少校脸颊开始烧。

  看到她语塞的表情,白冉心满意足地收起了调戏。

  “没关系,反正你的家人都是我的家人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

  “你妈妈很喜欢我,也很照顾我,你嫂子也爱听我说话,安安也很可爱……她们确实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白冉抬起眼,看向清朗的星空,瞳中倒映出了漫天星河。

  卢箫很久没有感到这么高兴过了,发自内心的高兴。看着爱人的神情,心弦被拨出了最美妙的乐曲。

  她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管远处会不会有经过的士兵看见她俩,直接抱了上去。

  猝不及防被主动抱住的白冉愣了一瞬,也抬了手,回应了那个温暖的拥抱。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该叫小卢“卢少校”了